没有什么比看见一具死尸,更能帮助活人从逆境中找出希望的了。

当有一天终于意识到了死亡这件事近在眼前,你就会明白,为何叶芝、瓦雷里对死如此痴迷。

它是开放在古罗马斗兽场的罂粟花,艳丽的花朵勾人心魄,甚而让人忘记了它的致命。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

什么时候,死,成为一件目之所及的事?不是你被漫天的去世新闻席卷,不是父亲那发红的眼眶,而是你毫无准备的时候,认识的人突然没了。包括至亲,邻居,甚至喜欢的作家、名人。

那是个蝉声聒噪的夏天。我即将进入衡水市的高中三年级。心想着这是最后一个难捱的暑假,连考试都格外卖力。爸爸去路口接的我,推开家门发现妈妈和弟弟都不在,锅里的饭已经好了。

“妈他们呢?”我问。

“去你姥姥家了。”爸边盛饭边告诉我,头都没抬一下。

“哦,怎么都没等我一起?”想到昨晚刚好梦见姥姥,本来打算第二天再去,这下刚好,我自己骑车去不就行了。

“说是让你吃完饭再去。”

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我现在都记得。

洗到最后一个碗的时候,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了一句:“你姥姥没了。”然后顿了一下,“洗好碗我骑车送你过去。”语气好像在说明天下雨一样。

我没有照电视里那样失手把碗掉在地上,也没有扔掉碗筷立即往外冲,而是继续照着我的节奏把碗洗完,锅擦好,放到灶台上,很慢很慢地消化掉了父亲的话。

“没了”,这个词如此轻,又如此重。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就这样消失了吗,听不到她的声音,闻不到她的味道,看不到她的眼睛?说好的要等我痘痘好,等我高考完,等我上大学,怎么就突然…怎么就不能等我考完试,见我一面?可是她怎么能等,甚至都没等到她的大女儿?如果能,就不会有撒手人寰这个词,也不会有所谓的与世长辞;而“撒手”“辞”那最挣扎最乏力的一瞬她又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去姥姥家的路上,我搂着爸爸的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声音超乎寻常的冷静。

昨晚。想起昨晚的梦。直到现在我依旧搞不清楚我究竟有没有过那样一个梦,和那样一个告别,姥姥站在远处对我挥手,灰白的头发挽在耳后笑着,不说话。就像我记不清自己怎么穿过陌生的灵堂,走到了已不在人世的她身边。院子里乌泱泱的乱成一堆,我跪在地上,目之所及都是被麻布包着的鞋子,宽松的白麻裤子,以及干草堆。她就在我头顶一尺的地方。

我抽噎,泪水吞进肚子,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滚。面对着一波又一波的亲友吊唁,母亲和姨舅嚎啕大哭,我却始终发不出声来。即便浑身发抖,依旧无法出哪怕一丝动静。而由于大哭要消耗掉大量的体力,情况往往是,亲友来时,他们因为刚哭完累到浑身瘫软,而不得不陪着一起哭,等着亲友离开终于可以不哭了,他们的情绪却已被重新调动了起来,很难立刻止歇;好不容易止住了,又一波亲友立在门外;如此循环往复。

“亲眼看见”,是丧葬过程中最难、但也最有帮助的部分。事实就是,即便当时非常痛苦,但这个痛苦是有疗愈力的,比起虚构或幻象效果更好。当某个人过世,我们害怕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死了”。怕的是死亡,我们害怕一旦亲眼看见了,事情便再无回转。我们也害怕没亲眼看见。

我不知道多少人跟我一样,没有勇气,或者说不知哪里冒出一股蛮劲,坚持不看逝者最后一面。害怕吗?不害怕,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她。心疼吗?当然心疼,可心疼不能成为我不看的理由。我之所以不看,是想记住她原来的样子,原来活着的样子。

可是时隔多年,更多的是悔不当初。我想记得她原来的样子,但十年过去了,一想起她,我脑海里浮现的居然是照片中的模样。如果没有她的照片,连原来的样子都会成为虚空。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死亡之神离我如此之近。与可怖相比,它更多的是令人痛,被疼痛包围、噬咬、吞掉的感觉会让你失掉你自己。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是不接受,可是无论如何选择,最后那都会成为一个事实,无法回转。所以从这点来说,《酗酒、猫与赞美诗》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生命本相。

死亡的真相,就和生命的真相一样,都是我们的必修课。

学会如何告别,与学会如何迎接是相通的。没想到我的第一次告别竟如此笨拙执拗,成为我一生最泣不成声的回忆。我多想,多想回到零八年的那个夏天,汶川地震刚过,奥运开幕在即,举国在悲欣交加的矛盾心理中挣扎,而我在等待中学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暑假。老人的去世使我们家整整两个月都在没到喉咙的悲恸洪水中失声。它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家庭的心理结构,也彻底拉近了死亡与我的距离。我和弟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母亲也在那两个月之后成了父亲、我和弟弟的孩子。

四年后,姥爷追随而去,印证了他在姥姥葬礼结束后当天下午的宣言,“我绝活不过五年”。此前,从把姥姥送到医院开始,他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兀自坐着。

那次的送别熟练了很多。再也没有像刘梓洁笔下那样,“哭与不哭”不再是推搡着我走的人群,我可以更加熟练地哭出声来,虽然与放声大哭相比,默不作声地落泪更让我自在和得到释放。还有,这次我决定看他了。我想记住他原来的样子,也想记住他走时的样子。

和母亲告诉我的一样,他脸色红润,神态安详,“跟活着一样”。看起来只是睡着了,这让我们感到安心。因为有好好地告别,好好地哭,所以对于我而言,他只是安心地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也确实去了另外一个我摸不到够不着的地方,所以虽然忍不住想,但再也不会像姥姥刚去世时那般夜里裹在被子里失声痛哭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姥姥去世时那种痛一直延续到现在,一个胡同里的邻居突然没了,马尔克斯、陈忠实、李咏,喜欢的人一个接一个去世,好似我的站台突然挤满了要乘风归去的乘客。虽然他们离我很远,但痛却是切肤的,近而锋利得就像北京冬天的风刀子。

所以学会告别,至少可以让我们不那么生涩。虽说不上游刃有余,但大抵透过死,我们才能知道如何好好活。酗酒也好,猫、赞美诗也罢,死死生生,营营不休。瞧,诱人的花朵又开了。

“如何面对死亡”也许是人生中的必修课,亲人、朋友、宠物,甚至是自己。你有直面死亡的经历吗?在留言中和我们聊一聊,我们将选一位送出一本《酗酒、猫与赞美诗》,既是诗人又是殡葬师的托马斯·林奇,满足你对生死诗学的所有想象。

内容简介:有比“诗人&殡葬师”更怪异的身份组合吗?写诗和办葬礼一样?“尸”与“诗”可以画等号吗?作者从一位殡葬师的角度来观察人事,双重身份和幽默的冷嘲与饱含深情的叙述笔调常令人欲罢不能。在这个特别视角下,是一个个或温情、或挣扎,再平常不过的故事:“(葬礼结束之后)接下来呢?”是生与死的思辨;“为什么我不该成为我孩子的负担?”是由丧葬引发的对亲情的反思;“要怎么不去爱你孩子爱的东西?”隐喻对时代交替的焦虑,对夫妻离异后如何与孩子沟通的焦虑……“我们为什么不去爱呢?”这是托马斯对我们发出的叩问。这是一本不仅关于死更关于生的精妙散文集,它教会我们的并不仅仅是如何面对挚爱之人的死亡,更是呼唤至亲之人去世后,“接下来”要做之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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