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KUN

2005 年,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住在西二环,丹是我的房东,我们成了好朋友。丹已经拿到了加拿大绿卡,一直在劝说我也去移民:“冬天下大雪没法出门,咱们就一起打火锅,搓麻将,看飘雪!”她描述的画面如此美好,我无法拒绝。

结婚、搬家、换城市,地址变动了很多次,和丹也渐行渐远,只能靠偶尔的电话保持联系。移民这件事被彻底抛向脑后,毕竟只是填了一张表和交了几百块钱,一顿饭钱而已。

2010 年 1 月,父母的家中收到加拿大移民局的来信。我补完材料后和先生笑言,估计要再等五年才会来下一封信。

2010 年 4 月,全上海人民都在如火如荼地忙着世博会。我收到了移民局的通知,5 月之前必须登陆加拿大。

1

“赶紧先去学个驾照,在加拿大,没车,啥都干不了!”久别重逢的丹如是说。

中国人论坛里约了一位教练老赵,说好二十加币一小时,按次付钱。

一辆老式黑色 Honda 准时到达,我第一次见到老赵,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中等个子,因为坐的时间太长,整个人总显得精神不振,扶着腰,眉眼之间掩藏不住的疲倦。

“上车三件事:调整座位、调整反光镜和后视镜、点火走人。”没有太多寒暄,他直接让我坐上驾驶座。

我有点懵,啥都没说就直接开?

老赵显得有点不耐烦,“叫你走你就走。没有开过车怕什么?怕的是在国内开了太久的车。”我不解其意,也只能壮着胆子踩油门。

老赵在国内有二十年的驾龄,是我见过的开车开得最好的人。很小的一个上坡车位,他完全靠反光镜和手感,一把进库,前后车距不到三厘米。

就这么一位资深老司机在加拿大考驾照,前三次连考场都没有出来,考官就直接让他回家。考到第四次不及格,考试费用花了不少,却还是考不过。老赵的太太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行,逼着他找个教练,第一次上课他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看到 STOP 标志,无论左右有没有来车,都一定要刹车踩死,左右观察,心里默数三秒,再踩油门。”

“十字路口,看到前面是绿灯,千万不要刹车。左右摆头两边看,不管两侧有没有来车。”

“我们在国内开车开惯了,习惯两边扫一眼,没车,走人。考官就判危险驾驶,直接不及格!”

“驾照考试,就是一个表演!”

“表演,动作一定要到位!”

老赵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激动地挥舞着右手,向我传授着驾考必过的秘笈,坚定有力。

老赵是南京人,以前是国家机关副处级干部,移民的时候卖了玄武湖边的房子,换了八千美金的巨款来到加拿大。

一切从头开始,他以前做的那些政府文书工作全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反而是他太太,在国内只是一个小护士,移民后读了一个短期培训班,拿了当地护士证书后,在多伦多最大的犹太人医院找到职位,现在已经升至管理岗,工资不菲。

两个孩子从小坚持在中文学校苦学中文,可中文水平是一言难尽。

“你把眼角好好擦干净!”老赵喊他家小二仔细洗洗脸。

小二拿着毛巾对着老赵楞了半晌,把脚抬起来用毛巾认真擦了擦。

老赵跟我一边讲这个笑话一边无奈地摇头。学习汉语对于移民第二代是巨大的挑战,第一代移民父母一方面欣喜于孩子们英语学习的巨大成功,一方面又失落于他们孩子的汉语学习不可避免地变弱。

老赵不是没有想过回国,可太太在这里如鱼得水,两个孩子也习惯了西方教育,骨子里就认为自己是加拿大人,这种语文水平回国参加高考?开什么国际玩笑!他当驾驶教练虽然辛苦,可拿的是现金,夏忙冬歇,不用交税。

“回到南京,我肯定没法住这么大的房子,也没法养两辆车。想想这辈子也就这样吧!在加拿大,总还能过下去。两个孩子在加拿大总比在国内要强。”

老赵愤愤地说,“当初移民的时候,别卖房子就好了。谁能想到后来南京的房子涨了这么多?”错过国内的房地产疯狂上涨的十来年,是老赵心中永远的痛。

学车学了没几次,老赵大手一挥,“去考试吧!”

凭着中国人特有的机灵劲儿,老赵带着我驱车俩小时,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镇奥克维尔应考。小镇上人烟稀少,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依稀几辆车,最大限度的降低考试难度。

毫无悬念地,我拿到了实习驾照。

2

教堂的上午布道

买了车后,我的生活半径就扩大了很多。周末,我们也会去教会认识新朋友。

教会分为天主教会和基督教会。天主教由梵蒂冈统一领导,梵蒂冈相当于总舵,而各个教廷则相当于分舵。神父们专心传教,梵蒂冈将全世界各地的捐款汇总后,发放到各个教廷。

基督教则大不相同,活动经费由各个教堂自主筹措,各个教堂各成一个独立体,牧师可以结婚,负责教堂的各项事务。为了维持和壮大教堂的影响力,牧师必须具备强大的感染力,吸引更多的教徒跟随。

中国人大多去的是基督教会,各种活动络绎不绝。夏天基本上每周一次野餐会,教友交费五元,非教友免费。

吃喝之前,牧师通常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布道会。牧师大多幽默风趣,各个都有郭德纲的潜质,长篇大论却不会让人心生倦意,反而兴趣盎然,笑声阵阵。

“有人问,信佛和信上帝有何不同?我们去寺庙,看到有如来、有观世音、有弥勒佛、有各式各样的佛,保佑人们各式各样的愿望。但当你来到教堂,我们只有唯一的神,神是万能的。当你有了一个太阳,你还需要那么多盏小灯吗?”

教友们在慕道班的分享也都精彩纷呈,大开眼界之余引发我无限思考。

“我昨天在高速公路上,临到下高速的时候,刹车失灵。我在心中默默向神祷告。两分钟后,当我再次试图踩下刹车,奇迹发生了,刹车重新开始工作。”

在教会的周末聚会中,我认识了老孙。

没有人知道老孙的全名,这在加拿大的富人中很常见。据说某个富人街区,孩子们都在一个学校读书,华人家长们也颇为熟稔,经常社区聚会,但彼此互相称呼英文名,颇具戏剧般的神秘感。

老孙年过半百,戴着一幅黑框眼镜,不苟言笑,有着成功人士的冷峻威严。他在教会是个特殊的存在,致力于纠正老移民对国内情势的老旧看法,时常争得面红脖子粗。看着老孙,我们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爱国主义。

老孙和我们只是点头之交,私下并无交集。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来请我们去他家帮忙修电脑,我们通过谷歌地图找到了他留给我们的地址。

老孙的家坐落在多伦多有名的富人区。这幢房子加上地下室,一共四层。八百平米的大房子,前有花园,后有泳池,走出后面的院子,就能去宁静悠远的森林小径漫步。老孙的儿子十岁,在本市顶级寄宿私校上学,平时只有夫妻两个人在家。我和先生觉得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们对豪宅的赞美和羡慕。

“好什么好?冬天一个月光电费就要两千加币,我都不敢开暖气,零下三十度还裹着个大棉被在家。在国内我哪里要受这个洋罪?”老孙那位面容精致、贵气逼人的太太皱着眉头向我们抱怨。

加拿大的暖气都是一个总阀控制开关,没有办法单独打开某个房间。我们租住的平民公寓楼由房屋公司统一供暖,经常是室外零下三十度,室内三十度。窗外白雪飘飘,窗内汗流浃背,有几次火气太旺导致我流了鼻血。对于我们来说,老孙太太的抱怨真是甜蜜的烦恼。毕竟为了两个人供暖整栋楼,确实也太过奢侈。

老孙太太十分不解中国人前仆后继的移民大潮。“这鬼地方有啥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真搞不懂你们这帮人,放着国内的大好日子不过,来这里活受罪。”

她一直怀念国内的繁华热闹,国内一直鼓吹加拿大的“好山好水”,给她带来的却是真正的“好寂寞”。“我都快要得抑郁症了!如果不出门买个东西喝个早茶,我每天坐在家里,只能碰到两个人,一个是邮差来送信,还有一个就是垃圾工来收垃圾。”老孙的太太提高了音量,不无讽刺,仿佛在这多待一天都是一种折磨。

和老孙渐渐熟识,他请我们一起去参加他儿子学校的慈善义卖。那是一所具有百年历史积淀的著名私立学校,许多政商名流的孩子都在那里就读。拍卖会拍卖了孩子们做的灯笼、书店的代金券、酒店的用餐券等等。

最后的重头戏是一把破旧的木椅,全班孩子们在上面涂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拍卖所得的善款将用于捐助多伦多病童医院的科研发展。这把椅子不知已经在谁家后院被风吹日晒了好多年,在二手市场买卖的话绝不会超过二十加币。可想想孩子们的美好心意,那就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了。

拍卖从一百加币开始起拍,以十元为竞价单位。一口价一千五百加币。家长们踊跃竞价,为孩子们的善心添砖加瓦。

很快地,其他的家长变成了观众,停止出价。只剩下老孙和一位印度爸爸交相竞价了。竞价单位也从十元变成了五十元。

两位爸爸表情严肃,嘴角紧抿,互不示弱,交替出价。竞价单位变成了一百元。价格已经飙升到一千加币。

双方的竞价有了点互别苗头的意味在里面,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台上的主持老师笑得有点僵掉。其他家长们冷眼旁观。

“一千五百块!”老孙一把举起手中的号码牌,干净利落,一口价标得这把椅子,印度人一脸懊恼,其他家长笑容满面拍手祝贺。

老孙仿佛赢得了商战中一个重要的合约,又仿佛在佳士得的国际重要拍卖中拍得国宝。他笑容可掬、意满志得,整了整西装,站起身来与老师、家长们握手致意,尤其与印度爸爸来了一个巨大的拥抱。

“你说那印度人和我置什么气?我就想着赶紧把这件事情做完就得了!”老孙一边难掩得意地抱怨着,一边把椅子往车上的后备箱里塞。

我微笑着没有接话,心中却在一直努力帮这把五彩斑斓的椅子在老孙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未果。

3

老孙居住的街区是著名的高尚住宅区。令人惊讶的是,小唐一家子也住在这一带。小唐也是我们在教会认识的教友。她是乘坐难民船来到加拿大。这在福建地区颇为常见,福建两广一带的人们,自古就有出海下南洋的传统。

小唐简直为我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泉州老家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国了,村子里除了老人外,基本上没什么人。地都荒了、免费给别人种都找不到人!”

“申请难民很容易,练××功可以申请,农村宅基地官司不平可以申请,甚至受计划生育迫害不能生孩子也可以!”

“关键是要找个好的打难民官司的律师,准备好受迫害的证据。这个容易,上街拉个横幅拍个照就可以了。”

小唐三十出头,出门永远画着淡淡的妆,洋装坤包高跟鞋,缺一不可。她看上去不像在工厂做事的女工,而是办公室里时尚精致的 Office lady。

小唐已经通过了政府的难民大赦,获得了加拿大公民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入境。她家的亲朋好友大多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大家经常会听到小唐说这样的话:

“下个星期我的表弟在华盛顿结婚,我们全家要过去参加他的婚礼。”

“我刚订好暑假的机票,打算带孩子去西班牙,我叔叔一家在马德里,夏天的海边不错。”

难民这种特殊的存在,尤其为技术移民羡慕。老赵就跟我说过,“难民多好,每个月政府补贴五百加币,再打个现金工,一分钱税不用交,政府福利全部享受,日子比我们舒服太多了!”

尽管小唐和她的老乡们大多是一穷二白偷渡来到加拿大,但福建人,尤其是同村亲友之间组成互助会,往往会好几家一起凑钱买一所大房子,共居于此,等到房地产市场繁荣,再高价卖出分享收益,如此循环往复,搭上了加拿大房地产近年来疯狂上涨的班车,快速地积累了财富。

小唐有个四岁的小男孩,她的老公是个香港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看上去年纪比她大很多。有限的几次见面,他心事重重,一直在不停地抽烟。

事情的发生没有一点征兆。某一天,香港人和小唐因为家庭琐事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一气之下他夺门而出,却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到小唐,她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这还不是迟早的事情!我们之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我问她,为了孩子,是不是可以再试试?小唐不以为然,“他这么走了,对我没有坏处的。我只不过少了一个不交房租的房客而已。”

我这才知道,香港人离过一次婚,和前妻有一儿一女。在加拿大,离婚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情,高额赡养费完全可以使一个中产直接走向破产。香港人交完赡养费后基本上就只能负担他那辆老旧的二手车和自己的生活费用。

为了避免第二次破产,香港人和小唐并没有去市政厅注册结婚。即使这样,他俩生完孩子后形成的稳定的同居关系也是受到加拿大法律保护的。但小唐已经不指望从香港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了。

“他从来没有花过一毛钱在我和儿子身上。一说到钱,他就紧张得不得了。”

“我儿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靠政府在养。政府每个月给我儿子五百刀牛奶金,上学看病都不花钱。说到底我儿子是政府的,没他爸爸什么事情。”

小唐冷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大概是故事的结局在她心中早已预演过很多遍。琼瑶阿姨那种歇斯底里和声嘶力竭太耗费力气了,只能在电视剧中看看热闹。真实生活中大家各有各的生计要忙,谁有精力每天折腾这些情和爱?

“我把他的东西全都打包扔在车库,让他赶紧拿走。今年年底报税,我就报‘单亲妈妈’,每个月还能多五百刀政府补贴,不用整天看到他就心烦,这样挺好。

没有自怜自艾,没有愤怒绝望,在早已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小唐看来,这只不过是生活的 Plan B 而已。

夏日午后,骄阳似火,我和小唐在楼上的露台上喝着功夫茶,看着小小唐在后院玩耍,他跳进泳池,爬回岸上,再跳下去,溅起巨大的水花,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泳池的阵阵水声,孩子开心肆虐的笑声,小鸟和鸣蝉的应和,微风吹过轻拂发梢,如此静谧美好。

公园

4

按照加拿大政府的规定,移民必须在最近四年内在加拿大居住超过三年,方可申请入籍。先生因为自身原因在第一年就离开了加拿大,我被家庭赋予“蹲移民监”的重任。本以为数着天数过日子会非常难捱,其实时间流转,无声无息,不经意间三年居住期限悄然而至。我与加拿大进入了离别倒计时。

寄出入籍申请表后,虽然不知是否需要再等待五年才能等到入籍考试通知,但理论上我已经可以不受时间限制离开加拿大了。我开始打包行李,着手回国家庭团聚。

与友人话别、停掉政府福利、冻结银行卡、卖车、退房。“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正值深秋,当期待已久的这一刻终于来临,我却没有丝毫兴奋。反而令人诧异地感到惊慌和不安。

这股莫名的“离愁”一直持续到飞机降落浦东国际机场,我抬眼望去,一轮又大又圆的莹月低垂在灰蓝的天空中,空气中的尘土味道熟悉又亲切,我仿佛从未离开。

5

2013 年 10 月,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上海。

国内淘宝和京东“双十一”的年度大战正蓄势待发,朋友圈里弥漫着蠢蠢欲动的抢购气氛,购物车里全国人民的年度消费梦想将要实现。

对于在加拿大待了三年多的我来说,国内这种举国狂欢购物的冲击如此强烈。在上海,第一天晚上十点才下单买的电饭锅,第二天早上七点快递已经送到家。多伦多,号称加拿大最大,北美第五大城市,亚马逊买本书同城快递一周以上属于正常水平。“黑色星期五”的彻夜排队也仅限于一小部分人群。

国内的“时代潮流浩浩荡荡”将我震得七荤八素,我决定入手“小白熊”电火锅,在家里请客吃饭用。

朋友经久未见,来电问候。她在电话那头大笑不止,“你有没有搞错,买了个啥?电火锅?”

“咱们是在大上海你知道吧?谁还在家做饭?大伙儿都出去吃,海底捞,地沟油,随便吃!还有服务员给你做指甲、按摩。”她肆意地嘲笑我好似从乡下农村才进城的村姑,傻了吧唧,赶不上趟儿。

我也忍不住笑,“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国内的每一分钟都充斥着巨大的变革,而加拿大的慢节奏却让我一直置身原地,裹足不前,自然就显得不太合时宜了。

时至今日,我早已习惯大上海的红尘嚣嚣,熙来攘往。只是有时午夜梦回,当我想起在加拿大遇到的那些有趣的人和事的时候,居然会怀疑那段时光是否真实存在过。

浮生若梦!

(本文为三明治X上海徐汇图书馆公益写作课作品)

作者:KUN

两个孩子的妈妈。写作与本人的学习和工作无关。因为女儿一年级的寒假作文作业,老是大白话从头到尾而苦恼。我开始琢磨写作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三明治的课程中学习中,意外地体会了文字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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