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子看戏 | 《乔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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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昆曲在21世纪升温，“非遗”概念的推动之外，少不了是经济繁荣的结果，也少不了是对虚假的宏大叙事的反弹，心底宁要真小人也不要伪君子，宁要“儿女故态”也不稀罕忠孝节义，遥远地呼应了明中晚期的社会形态，一样的迎来了手头的宽松富裕，一样的厌恶透了假正经。

壹

怎么能叫《乔醋》呢？吃醋，醋意大发，哪里有“乔”装假扮的意思？换了哪个女人有此遭遇，非但不醋、还能“乔”醋？！

──新婚不久，夫妻离分，一个千里之外为了官，一个不畏路途来团圆，久别重逢，尚没有诉说相思，没有恩爱温存，丈夫急吼吼央告，他要纳妾！那妾名叫彩凤，本是个妓女，和小生相好后定了亲，未及迎娶，二人离散于兵乱，她索性进了尼姑庵，以此明志再不他嫁。小生感动这等情深，生生领受了，恨不能速速接她来团圆。

小生得公事禀告，急忙更衣出门，小妾寄来的金雀一只、书信一封落到了夫人手里。金雀另有来头，恰恰是夫人井文鸾与小生的定情物！原来，待字闺中时，井文鸾上元夜观灯，依晋代风俗，女子向看中的书生投以果品，她没有果子，便掷了金雀。父亲决意为女儿招婿，矢口不提金雀，只说做一篇《文鸾赋》。投稿众多，井王孙唯看好一篇，传见了作者，不愧文如其人，风度翩翩，要他留下一件随身带的物件做聘礼，不是别的，正乃金雀！姻缘果真天赐。

《乔醋》演出剧照图片来源网络

井王孙病逝后，书生外出谋求高就，一对金雀，他与井文鸾各自留了一只，情意笃笃。哪曾想到，日后他送给要进门的妾的，不是别的，仍乃金雀！造化果然都是弄人的。

小生回来了，夫人问他金雀的下落，小生编了瞎话诳她，哪里欺瞒得成。金雀落入夫人手中，他如何再变出一只来？小生非但不知金雀落入夫人手中，更不知来的路上夫人已经见过他的心上人。戏弄够了，夫人说出端底，小生不恼羞不成怒，只说他本无兴趣，都是朋友们的撮合。

戏演到这里，和今日的婚外情戏码并无差异。男人在外应酬，偶然搭识女子，日久生情，难以舍弃；老婆有所觉察，占了上峰审问丈夫，难免气急。不由感叹，任时光荏苒岁月更迭，贪恋、嗔怨、欲念能更改到哪里去？人也就这么点出息。小生说夫人跌进醋坛是“儿女故态”，难道他与彩凤的眉来眼去有什么新意不成？“新”的无非是人罢了。

戏演下去，小生竟跪在了夫人面前！为了让相好的来，膝下的黄金不要了。单单放弃男儿尊严的一跪还不算完，他干脆跌坐在了地上不起来，像冲着爹妈撒娇的孩子，不满足愿望断不能善罢甘休。可是，他要的不是一颗糖果一个玩具，而是一个女人！他面前的也不是父母双亲，而是娇妻啊。夫人推说旅途劳顿要回房休息，小生不依，硬是耍赖发嗲，她只好回转身，伸出纤纤食指，只一根食指，算是一拉，给他个台阶下，也算是应允了他的念想。

多可恶的男人！然而，戏台上的小生是让人恨不起来的，他对妾的缠绵不妨碍他对妻的体恤，他的无赖也是一份多情，他的温柔不因妻妾名份不同而有所伯仲。观众喜欢看《乔醋》，喜欢看小生卖乖，体谅了他在妻子面前的种种为难。

要知道，夫人可不是黄脸婆，但见她的佯怒、大度，还有小生跌坐时手指的那一勾，哪一个姿态不婥约？哪一个声调失了婉转？正室已经这样的千娇百媚，真想不出小妾还能怎生的取悦于人。《乔醋》是明传奇《金雀记》中的一折，结局是一生两旦大团圆，小生消受得起？

忘了说，小生也不是寻常人等，姓潘名安。

贰

《乔醋》正经是“乔”“不醋”──夫人假装没吃醋。试想，她若真醋了，又如何？演一出《狮吼记》不成？

小生的无耻是真无耻，即便是潘安貌，在妻的面前央求纳妾也不能那般急切吧？再试想，纵是丑男，纵没有征得老婆同意，就没有婚外恋情了吗？

何况，《乔醋》是明代的戏，表的是晋朝的事，何况纳妾是一朝一代都会有的事。最熟悉的，唐的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和“杨柳小蛮腰”，樊素和小蛮一个能歌一个善舞，都是家姬。大诗人岁晚时写下“春随樊子一时归”，樊素可不是他暮年的春天嘛。最著名的，宋的苏东坡，贬官惠州时侍妾朝云相伴，朝云命短，大词人日后撰写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更思卿”。最与演剧相关的，明的李笠翁，精心调教乔王二姬，她们既是爱妾又是家班的伶官，一个唱生行一个把旦妆。他坦言“娶妻如买田庄”“买姬妾如治园圃”，前者若重口腹，后者则在耳目，且姬妾是为了娱情，必不能蠢笨，须“习技”，“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

更何况，白乐天和樊素忘年之交，香山居士不忍误了樊素青春，特卖了一匹好马让樊素嫁人另觅归宿，马儿不肯离厩，素儿不忍道别，老人《不能忘情吟》，眼前情形比作了项羽、虞姬和乌骓。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谁人不知是写给亡妻的，和妻子有真情，不等于和朝云是做戏。李渔的乔姬王姬都早夭，他一时不忍再听歌，但闻声肖故人，不觉泫然泪下，断肠诗写了几十首不说，还为两位佳人写了合传。

《乔醋》演出剧照图片来源网络

都风流成性，都情意笃深，相形之下，西洋的情人一说浅了薄了，情人是杯烈酒，一醉方休，醒来后形同陌路，妾则绵厚，在情人之外还有人情在，情人之外更是亲人。才子妾千年百年地活在诗里词里曲里戏里，诗词曲永恒了片刻的知音和知心，知遇有恩。

《乔醋》中婊子有义，公子多情，正室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做《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林语堂所称赞的“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芸娘不像李清照、薛涛那样把才情写成诗词，她的才情让入她眼的都成风景，她用才情把日子过成了作品！若不是有她，沈三白的“浮生”有何可记？她还主动为丈夫物色侧室，沈复看中了妓女憨园，她就和憨园交朋友拜姊妹，说服憨园不如跟了自家老爷，后来憨园他嫁，芸娘大病一场。觅一个妾，和当年担心他应酬场合忙于虚礼空了五脏庙时私藏下一碗粥一样，好像都家常、自然、便当，都不过因是体己人、便做了体己事、尽了体己情。芸娘若演一出《乔醋》，也是、也只能是“闺房记趣”，她的“醋”才是“乔”的。

一定有人不高兴了，女人算什么呢？约等于一匹马对主人的恋旧还是一碗粥对情郎的迎奉？男人朝三暮四，女人低三下四，这还叫什么爱情？！井文鸾《乔醋》了，妾进了门见了她醋吗？男人在汪洋醋海中的烦恼也是快意的吧？

津津乐道于一折《乔醋》，简直自惭形秽。

叁

在“津津乐道”与“自惭形秽”之间，有多少的自相矛盾。

身为女性，竟然对这出渗透着男权社会价值观的戏非但没有拍案而起，没有恼羞成怒，还联想起不少风流佳话，白受了《第二性》的启蒙和女性主义的洗礼，难道是嗜痂之癖、不可理喻？

昆曲自身是文人士大夫意淫的产物，戏台上的旦角都是男性文化精英的欲望投射，是他们审美塑造的结果。是以，历尽千辛万苦，忍耐、强韧和委屈是美的，如赵五娘；小立庭院、春情难遣，寂寞、愁闷和憧憬是美的，如杜丽娘；哪怕是勾魂的阎惜娇，她的果断、阴森和情欲也是美的。以女权的立场，哪一出戏不要批判？

记得有回看昆曲名家做示范讲解，闺门旦在《惊梦》《琴挑》中的坐姿是有讲究的，浅浅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不说，坐立却是用的侧腰，不是洋蜡式的直挺挺地戳着。怪不得台上的可人儿曼妙，都爱曲线美，西方白种人的“S”型是前凸后翘三维立体的，东方人的审美里，这“S”却是一个平面中线条游走的，是白描式的，“S”了还包裹在衣裙下，隐隐约约，可意会不可言传。明白了，戏台上她们的娇嗔、巧笑、怒气、埋怨、微醺、垂泪，还有一举一动一停一站，原来都早已扭捏成习惯、习惯成自然。──这说的是昆曲中的旦角还是生活中的女人呢？说的是高度程式化的动作还是日常性别的扮演？而无论是哪一种，依照的都是男性审美？又为何，女人看着这样的女人也觉得美？活在当下，是女性自身的审美早已被男权视角所规定，把男性培育的女性美当成了美？还是，反抗了后天赋予的性别规诫、挣脱了“第二性”身份的女性因遗失而稀奇于这样的女性美？究竟哪一种是性别的异化？

没有答案。

《金雀记》携二美同归的结局违反了《婚姻法》，新中国成立后列为禁戏，可在古人看来，“二美同归”才算是大团圆。本质上，忠贞不二是值得追求的爱情理想，见异思迁才是人的本性。如果专一是人类基因，就不需要婚姻家庭的形式，不需要法律制度的约束，不赞扬从一而终的可贵了。妻妾制度“不正确”，更激进的女性主义者们预言婚姻制度也将在未来的一两百年内走向解体，倘若有那一天，又有哪些颂扬一夫一妻制的戏也会“不正确”？

《乔醋》演出剧照图片来源网络

即便没有律法的制约，潘安央告妻子许他纳妾时还是心虚的，心虚得耍起了无赖，他心里对井文鸾过意不去，他既渴盼妾又自觉亏欠了妻，这常人的常情常态与“正确”与否无关，几乎不朽。是啊，不朽的未必是伟大和崇高，不朽的可以是日常夫妻的情感波澜，是上不了台面的七情六欲，是生活的泥沙俱下和藏污纳垢，甚至，不朽的是世俗和紧邻着世俗的庸俗，端的看，是沉浸还是审美这世俗，是沉浸这世俗本身还是沉浸于审美化了的世俗。

仅就看戏而言，于话剧自觉要求思想的尖锐和语汇的创造，而看昆曲就是“一晌贪欢”了，是一次回望，是一种搁浅，是自私的沉溺，是惟愿其传承原貌的祷告，是“自惭形秽”又“津津乐道”的。道德文章像妻，昆曲似妾，于自我陶醉中又自我检讨，这种自相矛盾莫非创造昆曲的文人们也有？只道人人皆潘安。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5年11月总第九期）

作者简介

郭晨子：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

《戏剧与影视评论》是中国戏剧出版社与南京大学合办的双月刊创办于2014年7月由南大戏剧影视艺术系负责组稿与编辑本刊以推动中国当代戏剧与影视创作的充分“现代化”为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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