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 靠

牢靠是个人名儿,姓石。四十多岁,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经常闹病,爹妈怕养不活他,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跟他的姓和在一起,倒也有些意思。

虽说牢靠的身体总是病病歪歪的,可脑瓜子蛮聪明,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只是高中毕业时,正值文革后期,错过了考大学的机会,七七年恢复高考后,按说凭着他的文化底子,考上大学还是没问题的,怎奈此时他已娶妻生子,老婆偏偏又是个霸王尖儿,还没等牢靠跟她说完想考大学的打算,她就瞪圆一双丹凤眼,咬着后牙根道:“少跟老娘来这一套,你想把俺娘几个给甩了?告诉你,趁早收起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村儿里教书吧,想考大学?没门!”望着老婆那双发怒时也显妩媚的三凤眼,牢靠屁都没敢放,就低头改起学生的作业来。半晌,才小声嘟哝了一句:“哎!竖子不足与谋。”他当着老婆说这话并不害怕,他知道她听不懂这是啥意思。

牢靠怕老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生来一个没刚没火的脾气,向来不与人争强好胜,对老婆更可谓逆来顺受、百依百从。每当老婆跟他大发脾气,斥骂他是窝囊废,肉蛋驴时,他要么不吱声,要么就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地唱起《沙家浜》里刁德一的那句唱词:“这个女人哪,不寻常!”说也有趣儿,只要牢靠唱这么一句“这个女人哪,不寻常”,老婆一准火气顿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骂一声“死鬼,你就会这一套。”有时白晰秀丽的瓜子脸还会泛起一层淡淡的羞色。

牢靠的老婆叫秀儿,小牢靠一岁,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一个家住村东头,一个家住村西头.秀儿脑子笨,学习不好,老师就让她和牢靠做同桌,有时还在放学后让牢靠帮秀儿复习功课。小学毕业后,她没考上中学,先是在家帮爹妈照看弟妹,再大些,就进了大队的绣花厂。别看秀儿学习笨.人却出落的花儿一样水灵.无论是身段,眉眼儿在村里都难找出第二个。她还是个爱唱爱跳的姑娘,是村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

牢靠高中毕业后,正逢在村小学教书的一位姑娘出嫁,村干部让牢靠补了这个缺儿,牢靠教书还算用心,他脾气好,有耐心,颇得学生的好感。牢靠写得一手好字。竹笛儿、二胡也都能吹拉一气。村里有写标语或排演节日的事儿也都少不了他。

1970年冬,村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演革命现代样板戏《沙家浜》。身材瘦长,长相周正的牢靠粉墨登场,演起了刁德一。跟他配戏、试演阿庆嫂的演员自然是非秀儿莫属了。

别看牢靠的身板不咋地,干力气活儿没能耐,可说起戏文唱本儿他却头头是道,口口咬词。他不但是演员,而且还是导演。常给阿庆嫂、胡传魁们说戏,有时直说的在场人啧啧称道:“这牢靠肚子里还真有玩意儿,的确是个秀才的料儿。”要说对牢靠最佩服的还是秀儿,她总是睁大那双丹凤眼听牢靠说戏,心下思忖:“这小子是行,小时候他帮我念书.现在又帮我演戏。”

经过一段时间的彩排,到公社参加样板戏汇演的那天,秀儿和牢靠领衔主演的《沙家浜》一炮打响,为村里争回一面“全公社样板戏汇演第一名”的大红锦旗。不仅如此,各村儿也争着请他们前去演出。年轻的秀儿和牢靠可真风光了一阵儿。

也不知从何时起,秀儿在跟牢靠搞对象的风言风语开始流传。一些外村的嘎小子们见了俊俏的秀儿就起哄叫嚷:“阿庆嫂看上了刁德一,不跟阿庆过了……”听了这话,秀儿脸上发烧,心却不恼。

一天晚上,宣传队在本村演出《沙家浜》,戏台下,看戏的人黑鸦鸦站了一片,戏演熟了,就有些慢不经心了.当演到“智斗”一场,阿庆嫂以守为攻,来证明她的茶馆没有暗藏新四军时,刁德一说了一句:“阿庆嫂,你多心了,”不料,牢靠这一句台词。正戳到了秀儿的心虚处,她不加思索地大声辩解到:“谁多心了,我看你才是多心了,谁多心谁不是人。”台下哄然大笑,台上的牢靠也是瞪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牢靠还不是个笨人,不然.他俩怎么会变成了两口子呢?这可是真应了这样一副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常有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坐中岂无戏中人”。

牢靠娶了如花似玉的秀儿,自然是如获至宝,喜不自胜,至于牢靠受点儿气又算个啥。再说秀儿的性子是暴了点儿.可也真疼他。牢靠除了一门心思教书。啥事都不管。全是秀儿里里外外一把手。尤其是分田单干后,秀儿从没因地里的活儿忙让牢靠耽搁了孩子们的功课。实在累急了,就冲牢靠发一顿脾气,只要牢靠不阴不阳、不慌不忙地唱上一句“这个女人哪,不寻常。”秀儿就火气全消,该干啥干啥了。

事情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是牢靠和秀儿结婚后不久,上边给村小学一个民师转正的指标,当时够条件的只有牢靠和一个女教师。这女教师是一个回乡知青。这知青在老家没有至近亲属,只是祖籍是这个村儿的。加上她家的成份不好,村里打算把这一指标给牢靠。这姑娘听说后,就找到牢靠,跪着央求牢靠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一旦民师转正,指标到手,就可以到省城师范进修两年,而这姑娘的家就是省城的,她想借此机会重回省城。牢靠见这姑娘可怜,就把指标让给了她。

秀儿得知此事后,气得火冒三丈,一连好几天,骂牢靠是傻蛋、二百五,并嚷着要跟牢靠打离婚。牢靠先是好言相劝,后是沉默不语,怎奈秀儿就是不依不饶。牢靠火了,他嚯地从炕上坐起,穿上鞋.拉起秀儿就往外走。这一下秀儿傻了,问他:“往哪去?”“你不是要打离婚吗?咱到公社去办手续。”秀儿心虚了,可又不想服软,就硬着头皮跟牢靠朝公社走去。

到了公社大院,牢靠直奔公社书记的办公室,秀儿再也硬不起来了,她拉牢靠的衣袖,想往回走。牢靠全然不管这些,他推开书记的门,拉着秀儿站到书记的面前。那时跟公家人打交道有个规矩(当然不是送礼),在说正事前,必须先念一段毛主席语录.牢靠对书记说:“下定决心,坚决离婚”。公社书记看过他俩演的《沙家浜》,认识他俩,就笑着问秀儿:“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刁德一要和阿庆嫂离婚,你同意吗?”秀儿脸红了,口气却很坚决:“排除万难,他说了不算。”书记一笑,随即说道:“‘抓革命,促生产,’这些小事我不管。”

既是例外,就不经常发生,事实上,牢靠把秀儿叫短儿的时候,也就这么一次。到如今,牢靠早就从民办教师岗位上退了下来,他们的儿女们也都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了。牢靠两口子过得挺滋润的。牢靠依然是怕老婆,牢靠仍就不时地冲秀儿不阴不阳地唱那么一句:“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作者简介: 李东辉,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三百多篇,百余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曾获首届中国盲人优秀文学二等奖,河北省散文大赛第一名,首届 “浩然文学奖”二等奖,四次获得“廊坊市文艺繁荣奖”,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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