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连城

原标题:村头的水坑

来自作者《载满乡愁的村庄》一书,非本自媒体原创,仅供学习交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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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罗棋布般散落在乡土上的一个个村庄周围,同样会星罗棋布般散落着一个个水坑。这些水坑,有的是原始的,有的是后来挖出来的。

择水而居,是农耕社会人们生存的第一选择。当年或为本地土著,或是迁徙而来的移民,正是相中了这一个个水坑,才决定在落下脚来的。因为水在农业生产和农家生活中太重要了,人畜需要饮水,春耕播种离不开水,房前屋后小菜园要浇水……也许,他们还想到了,夏天要有一个洗澡的地方。

生活的那个村子,有四个水坑,分别坐落在村东、村南、村西、村北,村里人便按方位,叫它们东坑、南坑、西坑、北坑。

现在想起来,村庄的先民,在开发和利用这些水坑上,是很具生态意识和超前眼光的。这四个水坑,除了北坑是孤立的,其余的三个水坑间,有开挖的沟渠相通,为了出入方便,村东和村西的沟渠上,还架起了两座简易石桥。平日里石桥下只有很少的水,冬天和初春时甚至是干枯的。而夏天雨水多起来后,三个坑里蓄满了水,沟渠里的水便流动起来,形成一个环绕大半个村庄的水系,很有点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的景色。只是石桥的造型,有些简陋呆板,缺乏石拱桥的那种优雅和曲线美,远处也没有湖光山色映衬。

因为那时没有什么污染,坑里的水是很干净的。坑边常见的一幕,是生产队的牛和马来饮水,早晨和黄昏,每天两次。牛的性子慢,喝水也慢,来到坑边后,头探进水坑,眼睛盯着水面,看不到嘴动,却见脖子上一个球样的东西向上滚。仔细听,还会有“咕咚、咕咚”一声响。让人觉得牛喝水时有什么魔法,能把水团成一个球吸进去。

牛专注地喝水时,有一种在水面上跑得很快,又会飞行,我们叫 “香油罐儿”的昆虫,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被什么气味吸引了,轻佻佻围着牛鼻子在水面上转来转去。有时候还会有一只蚂螂,误以为一动不动的牛角,是水坑里长出的枯树枝,飞过来试探着想落在上面休息。牛不理会蚂螂和“香油罐儿”。它要忙着对付叮在屁股上的“瞎虻”,尾巴“蝇甩”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动着,来驱赶这讨厌的“吸血虫”。

牛老实本分,习惯了到坑里来饮水。有时候饲养员不在,喝足了水自己踢踢踏踏往回走。牛喝了水要撒尿,母牛撒尿时会停下来,哗啦啦撒得痛快;公牛边走边撒,肚子上一个水线晃晃悠悠,在半条街道留下一道弯弯曲曲水迹。

马和驴娇惯,饲养员不敢放手,要亲自牵了来饮水。饮水前,还要先在水坑边,选一块平整的地方,喊几个在坑边玩的孩子,捡去地上面砖头瓦块,让它们打滚解乏。打滚是一种解乏的方式,很有意思。饲养员牵着缰绳转两圈,那马低了头在地上嗅一阵,便卧在地上开始打滚儿。年轻的儿马,打起滚儿来干净利落,侧身躺在地上后,脑袋晃动两下,身子一挣,就打出一个“全滚儿”。上了年岁的老马,不管怎样晃动身子,也翻不过去,只能打一个“半滚儿”。最后只好重新站起来,用另一半身子再打一个“半滚儿”。

打完滚儿,马感到很惬意,打一声响鼻,抖动起全身的皮毛,把粘在身上的泥土、草屑、脱落的绒毛抖得四处飞舞,空气里便有了一股混合了马的汗酸和马粪的气味。这时,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家家屋顶的烟筒上冒出一缕缕炊烟。夕阳中,那炊烟是黛青色的,升了很高也不散去;最后在空中缠绕在一起,像是给村庄梳起了一条梦幻的辫子。

炊烟的味道,马和牛的汗酸味,是村庄的原始味道。

马喝水时,同样会有“瞎虻”来叮它们。马的尾巴虽然漂亮,却没有牛尾巴的功能。它长长的马尾,可以做成“蝇甩”,供人们驱赶蚊蝇。长在自己身上时,却挥不起来。马的办法是抖动皮肤,“瞎虻”叮在哪儿,就抖动哪儿的皮肤。它身上的皮肤似乎都会动,感到哪儿痛了,一块皮肤就抽搐着抖动起来,把“瞎虻”吓跑。

几个水坑中,村里人最喜欢东坑。

东坑有近千米长,中间的一段坑底是沙滩,没有淤泥,水质清澈。村里人的衣服脏了,也端到坑边来洗。

母亲洗老被褥时,常喊我们去帮忙。因为布料和棉花紧张,家里铺盖了多年的被褥,特别是我们尿过的褥子,到了夏天那画了地图样图案的地方会返卤,还要长出绿毛来,不用水洗净,就糟朽得不能用了。洗这些东西很费力气,母亲常用的办法是,把家里的饭桌搬到坑边,铺上被褥浸泡在水中,让我们光脚丫站上去,一脚一脚反复踩。里面流出来的水变清了,老被褥就算洗干净了。

这个水坑,给村里人带来的最大享受是洗澡。

乡下不像城市里有洗澡的浴池,水坑便成了庄稼人的天然“澡堂子”。麦熟过后,气温高起来,人们干完活,跳进里面洗个澡,既解乏又消暑。有结了婚的男人,开玩笑说:躺在坑里洗个澡,比在炕上搂着娘们儿睡一觉,还舒坦、还销魂、还过瘾!

因为水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能像城里的浴池那样分男部女部,村里人洗澡还有个分工。白天是男人洗澡的时间,而到了晚上,男人们就不往这边涉足了。因为晚上的水坑属于女人。这样的时间安排,没有什么法律条文,然而一辈辈传下来,就如同一个约定俗成的村规民约,人人都遵守着。

吃过晚饭,姑娘媳妇们便相邀了,三一群五一伙来到坑边。女人们洗澡,不像男人脱得光溜溜,洗得酣畅淋漓。她们穿着肥肥大大的裤衩和松松垮垮的背心,只是站在没膝盖深的水中,悄无声息的洗头发,用手巾擦身上的汗渍和泥污。

有月亮的夜晚,一弯月牙会在天边偷看女人们洗澡。因为看不清,便急急往高处爬,爬到高处后一头扎进水里,躲在坑底看女人。女人们发现了,笑着把水面搅起涟漪,月亮的笑脸便被打碎了。

星星也会跟着来凑热闹,落得满坑都是它亮晶晶的眼睛。女人们发现,水坑变成了天上的银河,开始在里面寻找织女星和牛郎星。有姑娘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织女是在河边洗澡时,被牛郎抱走了衣裳,没办法才嫁给他的。有人就笑着问姑娘,是不是想嫁人了,盼着哪个小伙子来抱你的衣裳?姑娘偷偷笑了,红着脸去看水中的星星,生出一种在天河里洗澡的感觉,心里也像坑里的水一样荡起波波涟漪,生出波波浪漫的遐想。

坑里的沙滩上,有一种手指头大小的“沙钻鱼”,被女人们的发香和笑声吸引了,游过来看热闹。这种小鱼有钻砖头、石缝的习性,人站在水中不动时,会一拱一拱钻到脚掌下或脚丫间,让人感到脚心痒痒得很有趣。某个女人弯腰洗头时,突然停下来不动了,又哧哧笑起来。问笑啥呢?回答说,沙钻鱼钻脚呢,钻的全身都痒痒!那些结了婚的女人,听这话会笑歪身子,而且笑得很暧昧。洗净身子回家睡觉时,便有一种缠男人的欲望。

水坑是大人们的 “澡堂子”,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堂”。到了夏天,几乎每天吃过午饭,我们都会跳到里面去洗澡。

喜欢玩水,是人的天性,特别是孩子们。不管是咿呀学语时,还是蹒跚学步期,把一盆水和玩具放在一起,那玩具多么好玩,也不如水的诱惑力大。这大概是遗传基因在作怪,因为科学研究证明,生命的第一个细胞是在水中孕育的,人在胚胎后也是漂浮在母腹的羊水里长大的;喜欢水、爱玩水,可以说是生之俱来的。

这些年到了夏天,常有小学生去玩水时,被淹死的报道。有的还是一个落了水,几个去救,结果都溺水身亡了。这样的悲剧,儿时村庄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那时的孩子,从小在水坑边长大,一个夏天都泡在水中。憋口气,一个“猛子”能扎出几十米远,“立凫” “仰凫” “狗刨”的动作,虽然没有游泳运动员蛙泳、仰泳、蝶泳的姿势优美,但每个人都练出了一身不错的水性,多么深的水都敢在里面来猫猫、打水仗,都会像鱼儿一样游得自由自在,只差没有长出两个腮来。

正是因为这些,我们的童年,虽然日子困苦,生活艰难,但充满了快乐和自由,也让我们的生命不那么脆弱。

洗澡是很消耗体力的,在坑里打上一阵水仗,来几个回合的猫猫,晌火吃得饱饱的肚子就空了。这时我们就开始打生产队菜园子的主意,那菜园子就在坑的对岸,里面有一架架的黄瓜和洋柿子。几个人商量过后,分兵几路爬上岸,悄悄钻进黄瓜秧架、洋柿子秧架里,去寻找熟了的黄瓜和洋柿子。看菜园子的老农发现了,我们先把摘到的东西扔进水中,等他追过来时,我们人也跳进坑里。

水坑里自然有鱼虾,黑鱼、鲶鱼、鲫鱼、鲤鱼都有。村里有喜欢打鱼的,拎了网撒上一阵,就能打上些鱼虾,回家熬咸菜下饭。黑鱼晌火时,会浮到坑面的渣草中晒日头。二和尚有一把鱼叉,常拿了鱼叉去叉鱼,发现目标后悄悄靠近,猛地投标枪一样甩出叉鱼,往往因为准度不够,叉不到鱼不说,还要下到水里去摸鱼叉。

春天时有一种叫“浮枪”的鱼,两寸左右长,噘嘴尖脑袋,喜欢结队游来游去,脑袋小犁铧样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好看的花纹儿。这时侯常有 “钓鱼郎子”,不知从哪儿飞来,做飞行表演样在空中穿梭飞行,看准水中的目标后,箭一样扎下来把一条鱼叼走。那是一个很美的画面,蓝天碧水间飞翔的“钓鱼郎子”,如同一个白色的精灵,让村庄和水坑也弥漫出梦幻。

打鱼最热闹的举动是“犯坑”。几个村子的人,相约了聚到村头,大家什么网具也不用,一起下到坑里扑通扑通把水搅浑。鱼虾被呛的无法呼吸了,只好浮出水面,张嘴对着天空来喘气,人们趁这机会去捉它们。

这种笨拙而原始的办法是很残酷的,对鱼虾来说几乎是一种毁灭性灾难。“犯坑”过后的几天里,水中还会有被呛死的鱼漂上来。然而那鱼虾是赶不尽杀不绝的,过些日子,坑里又有了它们跳跃撒欢的身影。

村头的水坑就像一个游乐园,一年四季都对我们充满了诱惑,不能洗澡的日子,走过坑边我们的手便会痒痒,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也要捡起砖头瓦片来打上几个漂漂。

立冬过后,水面上开始结冰。波光粼粼的水坑,开始穿起一身水晶铠甲。坑面刚结的冰,是横茬的,有弹性,人踩上去后,冰面不会马上塌陷,我们会选择水浅的地方去“跑冰”。两只脚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后,轻快地向前跑去,脚下的冰面“吱吱”响着,裂开一道道缝,凹下去又弹起来,既惊险又刺激。自然有失脚的时候,冰面突然碎了,鞋子和脚都陷入冰下的泥水中。

三九四九,冰上走。四九以后,水坑里结满了厚厚的冰层。这时候除了甩冰猴、滑冰车外,随时玩的是一种“嚓光光儿”。在冰面上确定一个滑道,几个人站成一排,助跑后双脚在冰面上滑行。有时侯为了滑得远,还要砸了冰渣撒在滑道上。这个办法常常让我们吃苦头,因为脚下沾了冰渣,助跑时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或墩得尾巴根子疼,或摔得脑袋里冒金花。玩渴了,砸块冰嚼得咔吧咔吧响,满嘴的甘甜、满嘴的凛冽。

这时侯,大人们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几个生产队在坑面上划出区域,凿出一个个冰窟,用一根安装有网兜的长木杆,伸入冰窟去扒坑底的黑泥。扒出的黑泥,一坨坨摊在冰面上,第二天就冻得铁块一样硬,然后用冻镐刨下来,一块块搬到岸上运到地里。坑底的黑泥是天然的农家肥,冬天扒出来,既肥了土地,又清洁了水坑。这该是村里的水坑一直保持水源旺盛,水质干净的原因。

村头的几个水坑,因为坑底有一个个泉眼,从来没有干枯过。那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遗憾的是,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不知什么原因。几个坑里的水,先是水位开始下降,后来就彻底干枯了。

水坑是村庄的组成部分,也是农家的田园风光,从村庄诞生之日起,就融入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没有了水流,村头的简易石桥不见了踪影,那沟渠也被填平了,让人感觉村庄失去了原有的景色和灵性,生出无限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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