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年人牙不是那么好,胃消化功能减退,他每次把牛肉却烧得汤汤水水的,又没放许多椒姜葱蒜去膻,吃起来多少还有些“牛”味,农村的日子清苦,烀牛骨的肉香味悬浮在小村的空中,让人感觉这牛骨杂是好东西,老书记也把牛骨杂肉分给孩子们吃,每人几片,嚼好长时间,才咽下去。许多人认为“疯牛病”就是牛发疯了,人吃了这样的牛肉,会像疯牛横冲直撞。

作者:许召国壹

有事到饭店吃饭,主家一般都要多点几个菜,倒不是充装脸面,主要是要把客人招待好,让他们尽兴。以前流传一个故事,我们当中的一个老师,怕人说穷,到饭店吃饭,吃一个菜,临走再点个蛋汤,喝两口,扔下盆子,高声喊道:“服务员,结账!”抹嘴而去,这老师心里踏实了许多,终于没人说我穷了吧,趾高气扬中壮大了自我。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多点几个花色菜,照顾不同饮食习惯的来客,讲究荤素的搭配,因而也是平常的事了。

舒城码头街古瑜春(摄影 | 姚玉兰)

筵席中一定有大鱼大肉。大鱼有鳜鱼和黄花鱼,大肉当属东坡肉及牛肉了。菜肴丰盛,如今又有许多“三高”之人,我赴宴的场合,一般大肉很少有人动箸,餐饮将毕,大家助以素食水果,不再问津满盆的荤菜。看到烧炒得油淋淋、火辣辣的牛肉,场合不那么严肃,我都恳求打包带上,清爽的自己下顿佐以吃饭,混乱点的带给我那两条忠实的小狗享用,平常家中哪来那么多的肉喂养它们呢?因而我对打包牛肉有癖好了,不过我衣着简便,草根气貌,许多人就忽略了我的行为,未曾给过鄙夷神色。在一些庄重的饭局之后,我看到即将被扔弃的大肉,未免心疼,悻悻然而归。

牛肉(来源 | 图虫创意)

我出生在荒寒年代,少年时也度过饥馑岁月,挨过不少饿,直到分产到户上了舒师才真正过上了温饱生活。我们家又地处皖西丘陵地带,缺乏草场,畜牧业从未兴起过,对牛羊肉的享用大多只存在于想象的意识中,于是对吃牛肉的记忆格外的清晰,如今能经常吃到也倍感珍惜与感动。

皖西丘陵(来源 | 六安广播电视网)

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四合一生产队的一头大牯牛病了很长时间。生产队领导组报告公社革委会,决定把这头牛宰杀掉。牛皮、牛骨头卖给收购站,牛肉分给社员家庭,让大家享用一次并不足量的肉食,毕竟长年难得荤腥。牛是农民的生产伙伴,它们劳作了一生,勤勤恳恳地为农人出力,许多社员虽然生活特别清苦,还是不同意宰杀掉这通人性的大牲口,想让它自然死亡,把它埋在黄泥山上,然后看它青草萋荒的坟,下雨天追念几回和它汗水淋漓一起耕种的凄风苦雨的生活画面,才觉得对得住它。队长决意宰杀,大人小孩难得有吃肉的机会。既然杀了,“善菩萨”也开荤了,四个村庄人都吃上了一回牛肉。我家人少,分得的少,我年龄又小,怎么享用美餐,我记忆不清了,也许来了一次囫囵吞枣吧!一直到我上学的好几年,大些同学还是不忘杀牛的凄伤场景,吃牛肉的美味享乐。这也算作我第一次吃牛肉的经历了。

耕牛(来源 | 东方IC)

小时候菜花开了,红花草稀疏碧绿地长在田间,田埂上到处是农家人采蒿摘马兰头的身影。一阵雨来了,人们一阵风似的跑来家,坐在某一人家闲聊,那时没有电视和手机,没有一个人像今天的人那样孤独地依靠它们,从中得到慰藉与宣泄。饥肠辘辘的笑声,不着边际的高语,一阵盖过一阵,兀自一个孩子说:“生产队的大牯牛要是死了就好了,我们又有牛肉吃了!”“你这小家伙思想有问题!”“生产队牯牛死了,庄稼不种了,你吃白鹭□啊!”“你这作‘死’的东西,一天到晚只想着吃!”一阵阵指责扑面而来。于是善良的母亲气愤地说:“你这过枪打的,叫牯牛死,热天打炸雷劈‘死’你!”一阵义愤填膺的数落后,最后不忘告诉他,人要学着对牛好,恭敬它,将来仙女都可能嫁给你做媳妇?这孩子小,临时没想到要这漂亮的媳妇儿,再说饥饿漫长的春昼,有了吃牛肉的记忆,不免妄想一回,至于要不要媳妇,抑或漂亮媳妇,那是与己不大瓜葛的事。他太渴望牛肉了!言重的话语让他心中蒙上了阴影,他那个夏天,只要一打雷,他便仓皇地躲到屋里,躲去那上天的重罚。

在农耕的年代,牛比人显得格外的珍贵。牛的力量能代替许多人力。农人们春天割红花草包食盐喂它们,夏日双抢磨豆浆给它们喝,冬季喂菜饼补养它们。它们时常爬在泥田里耕作,满身泥水,气喘吁吁地为人们效力。想吃它们的肉,的确有愧于良心,我们是不能妄想吃牛肉的,应当断绝这样的意念。

饲养牛(来源 | 图虫创意)

我一直没有想到有牛肉吃的福份。1985年春天,我们在城关一小进行毕业实习。清明后,学校想就我们人手多,带他们高年级学生到合肥逍遥津、科技馆等地方见识见识,我们每个实习教员分管几个孩子,责任到人。其时,我十八岁的大人,却没去过一回省城。晨光熹微,我们翻身洗漱,到学校食堂买几个大馍,便跑到一小,六辆大客车和排队的学生已在操场上等候着我们,我们便按照分配的序列和学生一起乘客车奔往合肥。丰乐河边两岸垂柳如烟,河水映日赤红,荡漾东流;花子岗十里菜花摇曳,麦苗翠绿眼帘,春风她吻着我们的脸。坐车在合安路两边法梧拱成的绿色门洞里穿行,是快乐的享受,奔驰让身心飘逸放松,客车里回荡着童稚的歌声。在逍遥津里,我们总站在一边看着学生观赏动物,坐木马,开碰碰车,他们累了,我们才能一起坐在公园的水泥椅子上小憩。他们购买零食,那时我们腰无余钱,学生他们多是工人、干部子女,比我们这些大学生宽绰一些,也许是第一次来省城,家中多给几个钱。我们一直抵抗着中午不进餐,学生便送我们面包、汽水,有个小姑娘把一小包牛肉干塞进我掌心。

丰乐河畔,春耕(摄影 | 张恣宽)贰

老师不能吃学生的食品,实习老师也不例外,但童稚的心温暖如春,他们非得围着你,让你吃下去。这包牛肉干袋里有六块风干的牛肉,放一块在嘴里,五香面味,很有嚼劲,甜丝丝中有着让人谗涎的牛肉香。第一次吃到这风干的牛肉,就着吃下两块面包,甜香味道通过味蕾,传感给身上的每个细胞,全身充盈着活力,让我记忆几十年。

牛肉干(来源 | 图虫创意)

师范毕业后,我来到山区的一所小学教书,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一周能吃上几顿当地的土猪肉,传统的是肉烧白干、红烧肉烫白菜,吃起来油而不腻,但与牛肉无缘。1989年的初冬,教育主管部分抽调我去千人桥区镇学校进行教学常规检查。检查组三人,我最年经,负责学生作业检查及检查结果汇报材料整理工作。傍晚,暮阳西坠,小镇的原野上浮起了冬日的雾霭,让人料想雪天要来到了。我们被安排到一家小饭店里吃晚饭,学校的领导和部分教师作陪。席间,大家依次向我们敬酒,礼节性表示完毕,还是在一起交流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将来如何改进工作,让学校教学常规健全起来。检查以促进工作为目的,而不是整治教师的手段,更不像今天有些检查,给后进者设个“笼子”,带有打击和幸灾乐祸的意味。饭桌上的气氛很和畅,大家都是老师,互相学习。晚宴的桌子上摆放两个大菜,便是猪肉烧白干锅子和一个牛肉锅子,我又一次吃到了牛肉。牛肉锅子里满满的是红烧牛肉片,烧牛肉的作料主要是红辣尖椒、姜片、葱段,炭火灼灼,牛肉汤滚滚泛泡,满屋里飘香,烫菜有千张、芫荽菜。我因饭后还要整理材料,没有多饮酒,老校长热情得感到过意不去,硬是给我碗里添了两大铁瓢牛肉,让我使劲地嚼,仔细体味辛辣中的肉香及肉丝脂肪散发出来的鲜美。第一次被当作贵客,吃饱了牛肉,不像实习那年吃牛肉干时余味难尽。牛肉富含的热量大卡就是多,我此时的身体刚健如阳,吃得初冬的夜晚在旅馆里睡觉不要盖被子。第二天牙龈终于上火了,又难以向别人启齿,自己太偏爱牛肉了。

千人桥老街(摄影 | 束文杰)

自此以后,也未代表某级组织对有关单位和个人进行检查或训导,也就没有机会大快朵颐于牛肉了。在乡野里教学,上世纪九十年代,民间生活还是清苦的,农村的耕田耙地仍依靠勤恳的老牛,吃牛肉和吃天鹅肉一样的难得。晓天的下街头三元的青山凹里,和岳西县相隔不远,岳西山区多养黄牛,有些年青人长年打工去了,老黄牛不耕地又没人服侍,便变卖给汪姓人屠宰,当时工商所、畜牧局还监管,处于半公开状态。高山黄牛草料多为芭茅野生植物,因而肉质最为细密,吃后嘴唇似蜡涂抹,这牛肉是牛肉中的上珍。一些饭店老板偷着去买牛肉,来家做店中的特色菜。我们村庄的老书记退休在家,无大碍事,他老屋在三石寺,得知三元宰牛,便坐客车去晓天。有时住上一宿,看看晓天老街风貌,听听空山鸟语的奇趣,回味青山绿水在生命中的纯真意境,一番满意后,便去屠宰场转一圈。他买腰肝舌肚偏肉,但大多时买的是牛骨杂。这汪师傅用刀剔掉大肉后的骨头,就贱买给食客们。老书记他不是讨便宜的人,他懂屠宰技艺,深知剔肉后的牛骨杂筋筋绊绊的,最有嚼劲,富有营养。他每次从晓天背一口袋牛骨杂来家,先摆放在簸箕里晾着,然后用清水洗干净,斧斩刀剁一块块的,放在大锅里。灶膛里架上大柴火,先水煮一下,待锅里的水将沸时,水面漂起一层油脂的浮沫,他便捞起牛骨杂,这时骨上肉稍泛白色。再用清水洗骨杂一遍,倒去锅里的浮沫水,重新放入锅中添水熬煮,柴进三次,汤沸九滚,筋骨肉化烂脱离牛骨,这时的汤水用盆子盛起来。老书记刀剔剪剜,把牛骨肉一块块给拆下来,用香油煎烧,肉干再浇盛在盆子里的汤水,让骨质原味保存下来。老年人牙不是那么好,胃消化功能减退,他每次把牛肉却烧得汤汤水水的,又没放许多椒姜葱蒜去膻,吃起来多少还有些“牛”味,农村的日子清苦,烀牛骨的肉香味悬浮在小村的空中,让人感觉这牛骨杂是好东西,老书记也把牛骨杂肉分给孩子们吃,每人几片,嚼好长时间,才咽下去。于是我对牛骨杂肉留下了好印象:便宜实惠,肉筋可口而富含胶质,其营养价值不可低估,但吃这牛肉需要一份闲心,它是生活闲适的情趣。

晓天老街(来源 | 舒城之窗)

牛肉饮食在我们这刚刚兴起,还未进入寻常人家,人们的耳朵里又装满了“疯牛病”的话题。当年互联网虽诞生,但和牛肉一样,未走进日常生活。人们弄不清“疯牛病”缘于英国,原是牛的精神麻痹、发呆、忧郁直至自然死亡,世界卫生组织的宣染,终于无人敢吃牛肉了。许多人认为“疯牛病”就是牛发疯了,人吃了这样的牛肉,会像疯牛横冲直撞。他们想到西班牙的斗牛,有红色刺激,激怒后毫无约束,骄横跋扈地扬蹄四蹿。人要吃了这肉,发生的不测可能有二:要么在街上见到穿红衣的人,冲红颜一怒,发生骚扰袭击,那警察会找你麻烦;要么忧郁得如黛玉,感喟人生无依,现实无情,葬花落泪,黯然伤神,生成这样就罢了,如是吃牛肉惹的祸,叫天下人笑,吃牛肉有风险,于是牛肉沉默了好几年。叁

过两年正月,我到姐姐家拜年,“娘舅到家,高人一等”,姐夫去小集市买来了牛肉。冷冻的肉块外表泛灰白,没有一点新鲜成色,传说从东北运来的。姐姐烧了一锅牛肉,我和陪客的也吃得开怀。好几年没吃过牛肉了,冷冻的虽不那么鲜美,但牛肉香味还穿透这正月早晨的雾霭,和酒香一起飘荡在这山村的屋舍里。陪客说我做老师的一定经常吃这牛肉,我淡笑而默不作声,其实我们乡村教师和农民生活毫无差异,牛肉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家常菜肴。

新世纪过后,当我们行走在大街小巷,抬起头来,便会看到许多家重庆火锅店招牌,麻辣便是它们显著的风味,火锅牛肉终于走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上城下县,叫上一份,烫芫荽,煮千张,像许多年前我检查工作晚餐那样,饱食一顿,不过这时我阳刚之锐已减去三分,牙龈不再上火了,吃得经常打个饱嗝后,拂袖而去。

重庆火锅(来源 | 图虫创意)

随之我们乡下集市也卖起牛肉来,当然以冻肉为多见。巴蜀人真是聪明,竟研发了袋装的火锅作料,每次从集市上买回牛肉切成块状,待牛肉烧烂,便手掰一块火红色的佐料放入,汤汁瞬间便润红起来。用筷子夹一块放在嘴里,牛肉的香气在麻辣味中散开来。原来这重庆火锅是背负纤绳的船夫们的原创,这些行走在江岸风雨中的纤夫们,沉重绳索深深勒在他们肩头上,并不像于文华唱的那样,船头坐的是个美女,待太阳落山后让拉船的亲个够,这是美化拉纤生活。休憩时,在岸边用河石支起锅罐,烧几片干柴,火光映红黝黑的脸膛。你带笋干,我带粉皮,他带盐巴、火辣子,都扔进锅中。汤水翻滚着,纤夫们喝碗米酒,吃着大杂烩,口味错综,营养丰富,于是这吃法便流传天下。火锅牛肉当属菜肴中的上乘,纤夫们岂能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常餐?

河北邢台,卧牛城雕塑(摄影 | 束文杰)

重庆火锅底料是红色的麻辣饼,后来的日子世间又众议苏丹红,让这便捷的底料一度难入厨房,但牛肉依然为我们餐桌上火辣辣的佳肴。

我们家的青壮年也出门谋生去了,丘岗山地长草生蔓,青绿一片。乡村人家也热衷用牛肉招待拜年的客人。于是有农户便养起黄牛来,不为耕田,只为食用,称之为“菜牛”。寒冬腊月的雪天里,北风呼啸,养殖户屠宰菜牛,三五斤便称回家过年。老鲁做铝合金门窗安装,百家门口的客位,和我交谊。有年腊月,他上门给我家做铁门,带来一块牛肩胛骨,这骨块以泛白的脆骨为主,剁开切块,烧熟后,牙好的人能连骨头嚼碎一起吃下,我想这应当是补钙的佳品,不油不腻,肉香爽口。那天中午我和几个师傅围炉而坐,饮酒吃肉,滋味绵长,好不自在。

(来源 | 图虫创意)

母亲在世的时候,她是很善厨的。母亲从不用火锅底料烧牛肉,倒不是恐惧苏丹红。五年前的小年后,冰天雪地,腊梅芳香的日子,我们附近杨大洼人家宰牛。我到场看到几张牛皮堆在雪地上,旁边便是牛骨杂,一下子就想起往年老书记拆牛骨杂,烩牛骨肉的情景。一种闲暇的兴趣支配着我买了几块牛骨,养牛户是朋友,几乎半送给我。买回来后,母亲和我们一起哆嗦着手,洗、砸、剁、切、烀,忙了大半天,终于拆下一大面盆的骨杂肉,母亲干烧这些牛肉,只用少许汤汁浇注,不让牛肉焦糊。大柴火在锅膛内熊熊燃烧,锅上香油滋滋作响,红辣、黄姜、青蒜被母亲的手熟练地剁碎,辣姜先放,母亲说先让辣味烧入骨,当牛骨杂肉烧成起锅时,才撒上蒜段,让其散发扑鼻辛香。来年正月,母亲用这骨杂肉招待亲朋,客人们无不夸母亲烧的骨杂肉美味。吃牛骨肉既要好厨艺,更要有闲适的心情。如今母亲已离我们而去,我也好几年没买过牛骨杂肉了,那火辣味和母亲一起消弥在记忆的荒岗上。

常念辛弃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音,沙场秋点兵”。古代边疆戍士,吃顿牛肉,听阵胡笳,就上阵厮杀,赢得生前身后功名。由此看来,吃牛肉是阵前壮魂,要付代价的,甚至生命就在那豪情啖饮后化作风沙中的枯骨,令人唏嘘。

辛弃疾(来源 | 东方IC)

今天我们赴宴,有大盆鸡鱼,整锅牛肉享用,只有经济上的耗损,却无生命攸关。我们不扔弃食品,不浪费食材,打包带回,应是生命中的美德,那是我们明白了“惜福”的真正含义。

作者:许召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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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束文杰

制作:町甽融媒体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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