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莎士比亚能够来21世纪,他一定会对剧场里的一切都感到惊讶。特别是观众。如今的观剧礼仪虽然不是人人都能够遵守,但大家心里都毕竟有个意识,比如不能拍照,不能高声谈话,甚至不能在演出的过程中走动和喝水。而在莎士比亚那个年代,剧场很小,观众随时都能发出热烈的欢呼或不满的嘘声,别说随地吐口水、高声谈笑了,朝舞台上丢鸡蛋臭肉也都时有发生。

去大剧院看演出,为何要忍受“刻薄的”观剧礼仪

莎士比亚时代的剧场,观众和演员零距离(from《莎翁情史》)

那么,问题来了,剧场是什么时候开始文明化的呢?

无论是话剧还是音乐会,在欧洲中世纪都与教化民众的宗教脱不开关系。中世纪的受难戏在的宗教节日演出,要求观众肃穆安静。而音乐家的表演,大多是在教堂中进行,是引导信徒体验神性的重要工具,因此,要求就是安静、沉默、感动、流眼泪。

不过,随着中世纪的消退,宗教因素慢慢从人们的生活中隐去,音乐演出开始世俗化,作曲家本身开始依赖贵族作为赞助人,为他们量身定做音乐。比如,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相传就是为某位伯爵治疗失眠而写的(不过很多人认为这个故事是捏造的)。莫扎特小时候也是被父亲带着到欧洲王室贵族中去演出,希望能获得关注和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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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中的幼年莫扎特

但在这一时期,商业的发展培养了市民阶级,壮大了中产阶级队伍。当人有了财富之后,当然也就开始效仿社会上层的品味和生活方式。一大批公众音乐厅发展起来。随着而来的,就是一大批音乐家逐渐开始迎合大众的品味,创造出符合市场需求的作品。

1637年,世界上第一家公共歌剧院在威尼斯开张,十年之内,威尼斯就开了六家歌剧院。在市场中,上帝最有发言权。作曲家们要迎合受众的需要,对作品进行适当的改编。比如,瓦格纳曾经回忆罗西尼在巡回表演中十分重视不同城镇间的差别,如果前一个地区喜欢的是歌手的颤音,后一个城镇喜欢平稳的叙事,那么在第一个地区就一定用让观众激赏的歌喉来开场,而到了后一个地区则采用宣叙调。如果一个地区喜欢听打击乐,那他在开场部分肯定要选田园歌剧的击鼓来满足听众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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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作曲家是无法要求上帝必须静坐聆听、知礼守节的。难道嫌观众太吵而把他们赶走吗?柏辽兹曾经这样描述一场演出:“人们用日常的声量说话,背对着舞台。而表演者,已经无所畏惧,他们用手势比划着,嘶吼着,想要压过观众的声音。……但是观众的声音是那么大,除了低音鼓外,没有任何声音能穿透。人们在赌博,在包厢里吃晚饭……我觉得根本没办法听到原本想要观摩的新乐谱,于是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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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早期的混乱剧场


正如我们在各种复古剧集和图片上见到的那样,当时的重要人物看戏都是坐在包厢里的,这样的包厢以马蹄形排列,有的剧院包厢竟高达六层之多。很多家族可以拥有自己的包厢,可以出售、出租、出借或抵押。包厢里面的人在打牌的时候,背对舞台,但这样也不必担心错过精彩表演,因为包厢的墙上设有镜子,抬头就能看见舞台。人们在包厢里装满了自己的家具和挂饰,仆人们在过道的更衣间里准备饮料和饭食。冬季,通常是歌剧演出季节,豪华包厢比家里暖和多了。所以,来剧场里度过漫漫长夜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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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包厢

而没有包厢的人,就坐在中间,不过他们也并非都是来看演出的。当时,游戏室是剧院的重要收入来源,而米兰剧院是该市唯一允许赌博的地方。所以,当时的歌剧院并不依赖完全依赖票房,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赚钱途径。

因此,从17世纪到19世纪末这将近300年间,剧院一直都是喧嚣的。

那么,是什么让后来的公众演出变得安静了呢?

首先,在大环境上,发生了一个非常大的变化。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到来,大量农村人口和外来人口流入大城市,他们也一拥而入剧场。这对剧场经理和整个行业来说可能是好事,可是那些老钱们就看不惯了。还记得伊迪丝·华顿在《纯真年代》的开篇是怎么说的吗:

尽管早有传闻说”第四十街之外“的远郊将新建一座歌剧院,其奢华壮丽堪与欧洲大都会的歌剧院媲美,但上流社会仍然喜欢每年冬天回到这社交圈中心的老剧院,回到他们金红两色的旧包厢。守旧者爱惜它的狭小不便,可借以排拒那些令纽约既惧怕又向往的“新贵”……

同样是有钱人都要分出个彼此,更别说有钱人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彼此看不过眼。为了阻止新的观众进入这块文化领地,原来的观众群体就开始自发订立各种各样的“观剧礼仪”(Etiquette)。

从本质上说,礼仪无非是一种门槛,苛刻的礼仪可以尽可能抬高观众的准入条件,也就将不符合阶层特征的人排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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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纪尧姆的作品反映了糟糕的观众

举个例子,这时候要求在剧场里不能吃东西。当然,这对于那些原本有一生时间可以浪费的有闲阶级来说,大可以喝完下午茶再慢悠悠地坐车来看演出,或者等结束了再找个地方补充一点,或者饿一顿反而还有助于消食。可是对于上班族怎么办呢?他们下完班就往剧场赶,饭也顾不上吃,几个小时过去,再好看的戏也撑不住。

在19世纪初,欧美各国几乎都订立了各自的“观剧礼仪”,各国的步调几乎都是一致的。在报章杂志上经常出现各种形式的礼仪文本,还有漫画。

美国,在欧洲人看来是文化落后的地区,因此欧洲人到美国旅行,经常对美国人不文明的剧场行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当然这也是彰显欧洲贵族气质的一种自我标榜。

有的剧场指南还用了讽刺的笔法,比如有一篇观剧指南是这么说的:

第一,千万要带一位女伴去看戏,然后在过程中取悦她,她一定会非常满意;第二,在观剧过程中千万别忘了大声交谈,这可能会打扰到你的邻座,但有什么关系,这不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吗?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看戏,要来关心你说了什么呢?第三,如果你穿着大衣来,请别寄放在外面,就横放在你的座位旁边吧。雨伞?当然也要放在身边,刮到别人名贵的衣物?哈哈,谁叫他穿这么古怪的衣服来呢?第四,如果你一个晚上不把观剧眼镜掉在地上几十次,那还叫来看戏吗?记得,千万要在情节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再掉眼镜,那音响效果,谁试谁知道。第五,记得在演出的中间离开剧场……

这些礼仪经过广泛传播,在观众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自发地开始排挤那些不遵守规矩的观众,呵斥他们,给他们冷脸,叫他们滚蛋。阶层和阶层之间就这样打上了文化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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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因为单只有这个因素的话,那些不守礼的观众赖着不走,难不成要天天在剧场里打架吗?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发生了——电气时代来临,电灯进入了剧场。这意味着剧场的灯光控制有了可能。

1876年8月,莱茵戈尔德剧院一场演出时,设备出现了技术故障,煤气灯完全熄灭。在随后的表演中,灯光被调整到了恰到好处的昏暗程度,大家发现观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舞台上来了。

去大剧院看演出,为何要忍受“刻薄的”观剧礼仪

这一偶然的发现让那些饱受演出环境之苦的作曲家们有了灵感。而真正将剧场的物理实验全面实施的,是伟大的瓦格纳。

1871年,理查德·瓦格纳为了上演《尼伯龙根的指环》,开始在德国南部小城拜罗伊特筹建专为该剧设计的歌剧院——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在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资助下,剧院于1876年建成。

与马蹄形的传统歌剧院设计不同,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座椅排列成楔形,仅在后墙上设有包厢,这使得每个座位都能够平等地看到舞台。而且,这座剧场将管弦乐队的演出台设置在舞台和观众之间的坑道里,这样强化了观众和舞台的距离感。还能让观众专注于舞台上的戏剧,而不是被指挥和音乐家的动作分散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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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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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面

瓦格纳所创造的新剧场,原本是为了他的神话而特设的,他非常在意自己的作品,认为这应该是一部被朝拜的剧。1882年,就在这个舞台上,在《帕西法尔》的第二幕间,他愤怒地谴责了观众的吵嚷声,而神奇的是,仅过了两周之后,同一间剧场,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声“bravo”,却被观众喝止。

在这样一个剧场的帮助下,瓦格纳开创了作曲家“神的时代”,他所发明的剧场模式也被之后的剧院所仿效。

在大的社会阶层分化背景下,小的剧场环境的变革中,我们熟悉的“观剧礼仪”就这么被制定和延续了下来。不能遵守这种礼仪的人,就慢慢离开了这个空间,转而去舞厅、酒吧、小剧场和其他地方寻找文化生活。

大剧院的舞台上的音乐和表演不再是一种背景音,而变成了必须专注“鉴赏”的作品;剧院也不再是合家欢度夜晚的选择,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朝拜的殿堂。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在表演的过程中,观众是静默的,消失的。如今,除了个别强调互动的剧种剧目外,大多数走进剧场和音乐厅的观众,都会注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合乎礼仪,而无法做到的,大概只有野蛮人和儿童——他们都被看做社会驯化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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