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在搬家和陪孩子之余,断断续续读完了《蝉时雨》。人生由夏入秋之际,想及过往种种邂逅,尤为感怀。

《蝉时雨》

作者: [日] 藤泽周平

译者: 高詹灿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18-8

八年前,第一次读到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我刚开始工作,还没成家,写下的书评好似看透纸上沧桑:“不知藤泽周平是怎样心性的人,他塑造出来的男性常是退缩的,庸常的,甚至有些卑琐的居家男,甘于平淡不求进取。”“你在藤泽的书中读不到英雄长成的故事,他只讲一件事,一个男人如何‘善刀而藏’。”

今年夏天译林推出五本藤泽周平,我从《隐剑孤影抄》读起,接着《隐剑秋风抄》,差点儿误以为藤泽就是日本的古龙,借时代小说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换着不同的情节,讲着同一类故事,轻描淡写出并无江湖的日本武侠。

藤泽周平

藤泽周平四十六岁以《暗杀的年轮》获直木奖,由此开始专事写作,但他为人所知的全是时代小说。他曾为“时代小说”下定义:其中包括了以武打为主的剑客小说,追求空想的传奇小说,描写最普通的市民、匠人阶层的市井小说等等,“若要从中举出最与现代小说接近的分野,我觉得应是市井小说”;“市井小说就是普通人的故事,若除去时代背影的差异,也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当然故事的讲述不免受到时代的制约,但“他们的心理和行动当与今日的我们没有太大的距离,尤其在亲情和男女之情之类人的原初感情方面”。(《小说周边•〈海啸〉搁笔之际》)

藤泽周平生于农家,年轻时做过乡村老师,后感染肺结核,疗养康复后难找工作,东京的熟人寄来明信片,提供了一份商界小报的工作,“我那时三十岁,这个年纪还没工作没钱,当然就没住房没结婚对象,在社会上只能算一个无能的人”,“只要衣食无虞,我觉得就已足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写起了小说。一开始都是“色调灰暗的小说”,“不会写出光明的结局”,理由是“从那之前我就背负逆流而上一种无法对人言述的忧郁心情生活”。

电影《蝉时雨》剧照

成家之后,他也还是“小人物”的寻常人生:不太能喝酒,对钓鱼、高尔夫也没兴趣;对博彩有点兴趣,却又因生来胆小而难以出手。“背负着难以消解的忧郁,同时既是一个靠着在公司上班领薪过日子的平均水平的社会人,又是一家之主,有妻儿有老母。唯其平凡,我不愿失去自己尽力保持平衡的社会感,不能做出什么放纵的事来。”想要放纵,又不给妻子和社会带来麻烦,办法只有一个,对他来说就是小说。“我初期的小说就是借用‘时代小说’这种形式而写的私小说”。

是写作,让藤泽获得了治疗和释放,他不再一味吟咏郁屈,开始“吟咏获得解助的自己”,“这也是职业作家面对‘故事’而下的决心”。(《小说周边•转型的作品》)

抛开“时代小说”的皮相,黄昏清兵卫写的就是藤泽周平自己。

但“黄昏清兵卫”并非藤泽周平的所有面相。《蝉时雨》,一部跌宕长篇,打破了近乎沉寂的藤泽套路,讲述了一个少年到男人的成长史,可以直接看作藤泽周平所有短篇的前传。戛然而止的初恋,莫逆相知的友伴,家道中落的无常,内心躁动的慌乱,咬牙抑止的隐忍,冲冠一怒的反击,对人的无条件的信赖,混沌中逐渐清晰的成熟人生观,是牧文四郎的青春,也是那些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武士曾有过的青春。

少年牧文四郎,年方十六,父亲突然被捕,以叛乱罪被判切腹,他独自一人拖回沉重板车上父亲的尸体。读这两章数十页时,落雨般的蝉鸣回荡在耳,所有夏天的记忆彼此叠加,打破纸张的隔阻,分辨不清是纸上抑或记忆中的蝉声,我与文四郎共同承受着失去至亲的伤恸,路人投来的芒刺般的鄙夷,委屈和倔强轮流在眼鼻间奔涌……精疲力竭,坚持到近家的小路,还有最后一道坡——寂静无声,深感到被命运抛掷的孤独和无常。

这寂静令人熟悉。

大学毕业那年七月,我沉浸在离情别绪和茫然之中,心有一林夏蝉日夜聒噪,无止无歇。一天清晨,传来祖父在梦中忽然离世的消息,和父亲仓皇奔丧,直到触到祖父冰凉的面颊,泪水不觉滴下。寂静无声,夏天一下子过去了。

逝者如斯,时光如流水无从停滞,却因心与目之凝视而被固化,成为记忆,成为作品。“蝉时雨”将青春的感性固化在自己的怀念之中,让人想起藤泽周平说过的“很可能永存的青春”。

这本书中宝藏着藤泽周平的青春。书中头四章,分述春夏秋冬,文四郎“牧歌式的童年”,几乎便是中年藤泽周平在东京时时忆起的故乡。“我生在山形县的乡村,是出产稻米的地方,种稻如性命,村里的孩子也一年两次,在插秧和收稻时和大人一起认真干活”。“其实,我的故乡山形县庄内地区是一片冬天积雪、来自大海的西北风肆虐的土地”。但在藤泽的忆念中,故乡是四季明媚的稻米之乡,四季皆有美好的山影可见。(《小说周边•绿色的大地》)

“绿油油的田圃,因清里的日照微微带红,衔接远方村落的青黑色森林一带,还留有夜里未散的浓雾。天才刚蒙蒙亮,便有人巡视田圃。黑色的人影膝盖以下全被稻草淹没,缓缓远去。”《蝉时雨》和藤泽所有小说中时时写到的风景,已经不仅是故事背景,而是故事本身。

第二章《夜间庆典》开篇,文四郎赤脚灌溉着茄子田,秋天的盐渍茄子,是藤泽周平离乡后时常念起的乡食。文四郎身上沿袭着庄内人的性格,“注重细节、性格沉稳”,在藤泽看来,是因之在江户时期一直是由一藩统治,为政者实行了相对稳健的善政,藩主与属民存在一种类似宽缓的共存感的东西。他在《绿色的大地》一文中推测,奥羽山脉、出羽丘陵阻挡了海上吹来的夏季冷风,为自己的故乡带来了神人和谐般的地利。这一段,又与小说中“金井乡”的描述相呼应:“强风若来自东南方,驹木山能发挥障壁的功能,保护金井乡免受强风的侵害。”

气候、风光、物产、民风,背负在藤泽周平身上的圆锥形风土,使得《蝉时雨》写景述人都带着一层温暖的光泽。“小说并非仅凭情节而成立,围绕情节还有一些空间、时间等方面的细微笔触,共同导致了小说的完成”。(《小说周边•影视与原作》)

“受过乡野养育”的藤泽周平,仿佛有一种魔力,他能从风景里读到人生,也能把故事写入风景。在《小说周边•耿湋的〈秋日〉》里,他引述了这首唐诗:

反照入闾巷,忧来与谁语。

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

他从诗里读出来的内容,远远超出二十个字:“《秋日》是一首简明的诗,写的是村边的风景以及诗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时的孤独身影,仅此而已。这首诗之所以吸引我,也许是因为我从这无技巧的简明诗句背后,看到了如今已消失殆尽的孩时的田园风景。”如果你也以这样的力度去解读他书中的风景描写,你会发现,在藤泽周平的小说世界里,“把人或人的生死都看作一种与自然相连的风景”。《蝉时雨》会唤醒你的乡愁,故乡和青春交织的乡愁。

让牧文四郎从少年成长为男人的,不只是家庭突如其来的变故,沦落底层如同蝼蚁的屈辱,出于压抑而愈加奋发的练剑,更重要的是他目睹父亲在黑风白雨中守护乡邻的稻田,和他当上乡正之后巡视乡野田间时,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气候、风土及根植其上的生活方式。经受过寒暑风雨,看到农人的艰辛,于是懂得父亲过往的选择,和自己未来的担当。当他也背上那座圆锥形的风土时,才完成了真正意义的成年礼。

蝉时雨岁岁如约而至,惹人自感流年。小说的最后一章,文四郎已经成为郡奉行助左卫门,目送成为福夫人的小福远去,“助左卫门昂首望向天际。刚才,他没注意到黑松林里的蝉时雨,阵阵蝉鸣此刻由四面八方落下,震耳欲聋。这阵蝉声让他想起孩提时居住的矢场町,以及市町外郊的杂树林……”

《蝉时雨》于1986年开始连载,藤泽周平时年五十九,人生已入深秋,十一年后辞世。不知他写下此书时,耳中是否也响起如秋雨的蝉声。

文| 李佳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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