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的回声》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及小说大师马哈福兹晚年发表的随感录。在这部“准自传”中,他以饱含诗意与哲理的笔墨,讴歌并呼唤爱、善、信念、理想、希望……他那空灵清妙的文字,总能让人在惊心、嗟叹、颔首、解颐之余,生发无穷的冥思与遐想。

祈祷

我还不到七岁时,就曾为革命祈祷。

有一天早晨,我由女仆陪着去上学。我走着,好象被人押赴监狱一般。手里拿着作业本,眼里露出忧愁,心里盼望着出点乱子。寒风吹来,刺痛我短了一截的裤筒下面几乎裸露的小腿。校门关闭着,工友扯着大嗓门说:“今天有游行,又停课了!”

一阵喜悦袭上心头,几乎让我飞抵幸福之岸。

我从心底里祈求真主,愿革命永远进行下去!

信物 

一朵干枯的玫瑰,花瓣已经破碎,这是我在整理藏书时从一排书后发现的。

我笑了。已逝的遥远往事绽露出瞬间的亮光。

怀念溜出时光掌,存活了五分钟。

干枯的花瓣散发出密语般的芳香。

我想起一位智者朋友的话:“记忆的力量显示在回忆里,也显示在遗忘中。”

魅影

做完晨祷,我在空旷的大街上游荡。有秋风作伴,在静谧的清夜散步真好。走到沙漠的边际,我在一块被称为“孩子之母”的岩石上坐下。

我极目远眺,眼前沙漠的迷宫披着细柔的缁衣。忽然,似乎看到许多影子朝着城市蠕动。我心想:“或许是治安人员吧。”但第一个影子已走过我的面前,我看清楚是一具骷髅,眼眶里冒着凶光。

我坐在岩石上,惊恐不已。鬼魅的影子一个个蹑足而过。

我颤抖地揣测:我的沉睡的城市白天会遭什么凶险……

应答

在一次政治辩论中,一位议员向大臣发问:“你能给我找出一个纯洁而未受污染的人吗?”

大臣应答道:“有啊。譬如说:儿童、白痴、狂人等等。所以这世界依然平安无事。”

一分钱 

我觉得自己是在路上徘徊的儿童。手里拿着一分钱,但已忘了母亲要我买什么了。怎么想都记不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出门要买的东西最多就值一分钱。

雨,把我们赶进一座老宅的门廊。外面大雨如注,雷声隆隆,里面日光晦冥。我们在狭窄的门廊相对而立,我们之外,就只有楼梯和我们暗中的念头。我心想:“好一个女郎啊!”

她看着凉嗖嗖的雨空,有点局促却又不失风度,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雨说来就来,太没准了。”

我心神不定,说道:“这是赐给众生的天恩。”

礼物

在孤单无力的老年,思虑像香料的芳香一样散溢。

他对埋头拜神的朋友说,像是在作道歉:

“我的一生,虚掷在纷繁忙碌的家事与公务中,因而没抽出时间拜神。”

当夜,有一个人在梦里送他一朵白玫瑰,并在他耳边低语:

“唯有真诚的崇拜者才配得上这份礼物。”

有一天,我发现脚底下踩着一朵玫瑰。花颜依然鲜活,我把它捡了起来。

噢,绿色的枝头还用白线拴了一张叠起的纸。我好奇地打开,上面写着:“来吧,你会发现我如你所爱的那样。”

我莞尔而笑,心里猜想:这封信怎么投错目标了?为什么会掉在地上呢?

我在各种假设和可能的谷地徘徊了片刻,但我赞美起这个爱的源泉已告枯竭的世界。

我呼吸到了遥远往昔的气息,心跳不禁加速起来。

一下子,我超脱了原先的犹豫。

我决定现在就作准备,以便在这辽阔的城市里有我的葬身之所。

黎明时分的低语

在我生命里一段关键的日子,当爱情让我登上迷茫和相思之巅,我在黎明时分听到了一句低语:

“祝你愉快!快要告别了。”

我伤感地闭上眼睛,却看见为我出殡的队伍正在行进,我走在队前,手执一只斟满生命醇酿的大杯。

修辞 

教授说:“修辞是奇妙的。”

我们深以为然,竞相举例加以说明。

幻想让我神驰,遥远的往昔在天真地盘桓。

我想起一些普普通通、谈不上什么分量的词语,譬如:你呀……想什么呢……行了……你这个滑头……

可是,这些词语却有奇异而朦胧的魅力,令一些人痴迷,让另一些人沉醉于难以言述的幸福……

离去

当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我才意识到他已真的死去。

凳子上坐满了吊唁者,不断有人念诵《古兰经》。

邻座的人都在交谈,有各种各样的话题;而死者却没有一人提起。

真的,亲爱的,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世界也离你而去喽。

生命 

有一天,为生活所迫,我成了拦路的劫贼。一个月黑之夜,我第一次下手,截住一个过路人。

那人颤抖不已,吓得半死,苦苦哀求道:“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生命!”

从那时起,我和我的灵魂就一直围着生命的奥秘盘旋!

珍珠

在梦里,一个人走近我,递给我一个象牙匣子,说:“收下这份礼吧。”

醒来时,我发现匣子就在枕边。

我茫然打开匣子,里面有一颗榛子般大小的珍珠。

时不时地,我把珍珠拿给朋友或专家欣赏,问他们:“这颗奇异的珍珠怎么样?”

他们摇摇头,笑着说:“哪来珍珠?匣子是空的呀!”

我亲眼见到的东西,他们却矢口否认,我感到惊奇。

至今仍然没人相信我。

但我内心并未绝望。

海滩上

我发现自己在沙漠与大海之间的海滩上,感到一种近乎恐怖的孤独。一会儿,我茫然的目光看到一位女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神态,但我却有一种期望,愿自己能在她那儿感觉某种亲近,或者获得知识。我向她走去,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未缩短,也看不出何时能赶上。我用各种各样的名字和称谓呼唤她,但她没有停下,也未回顾。

黄昏来临,万物渐次隐去,但我并没有停止期望、追赶和呼唤。

决斗

在少不更事的年代,我和一位朋友闹了别扭。愤怒的洪水淹没了友情,他叫我到荒地里去决斗,省得有人过来调停。我们挥拳抡臂,说去就去,两人很快扭在一起。一场恶战之后,我们精疲力尽地倒下,伤口血流不止。

我们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回到城里。

不互相帮助,我们就回不去。

我们必须互相包扎伤口,必须互相搀扶而行。

在踉踉跄跄地行走时,心中的敌意冰释了,青肿的唇边浮起了笑容。

于是,宽恕从地平线升起。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赵美岚 黄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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