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假如说侯麦电影深受女性观众欢迎,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它们真的具有实际的借鉴意义——侯麦几乎将不同年龄段女性各种亲密关系中会产生的矛盾、纠结、任性与困惑都拍了出来。但是,或许也包括这些原因,有观点认为侯麦没有那么的“大师”,认为他的电影无论主题还是空间都偏“小”,总是围绕着男女亲密关系做文章,总是发生在咖啡馆、面包店、舞会这些“小资”场所,男女主人公总在谈论文学、音乐、绘画等“文青”的话题,甚至他们的身份也总是大学生、设计师、画家、教师,再加上侯麦那独有的、令人视觉极度舒适的“Ins风”、“马卡龙”配色,似乎一个沉溺于个人主义的、孤芳自赏小圈子的罪证已经被坐实。

太懂女人的侯麦算得上大师吗?

“侯麦真是太懂女人了”,研究电影的Q教授和我分享对于《女朋友的男朋友》的观感,“那个傲娇的漂亮女孩的小心思拿捏得太准了,故意把自己感兴趣的男人,推荐给相貌平平的闺蜜……”

《女朋友的男朋友》

尽管之前就看过这部影片,听了她的话还是感觉又打开了一扇新的窗,难怪侯麦的铁杆粉丝中,女性占了大半江山,能在第一时间就击中女性观众的直觉,在这个级别的电影大师中并不多见。

但是,或许也包括这些原因,有观点认为侯麦没有那么的“大师”,认为他的电影无论主题还是空间都偏“小”,总是围绕着男女亲密关系做文章,总是发生在咖啡馆、面包店、舞会这些“小资”场所,男女主人公总在谈论文学、音乐、绘画等“文青”的话题,甚至他们的身份也总是大学生、设计师、画家、教师,再加上侯麦那独有的、令人视觉极度舒适的“Ins风”、“马卡龙”配色,似乎一个沉溺于个人主义的、孤芳自赏小圈子的罪证已经被坐实。

《春天的故事》剧照

可是,会有人因为简·奥斯丁只写客厅、庄园与“每个体面的绅士都需要一个太太”而否认她是世界级文学大师么?假如说她特别受到女性读者的偏爱,那是因为她的小说提供了宏大叙事不能提供的、日常生活中的艺术真实。读者可以各取所需,可以找到维多利亚时期如何安排下午茶的方法,也可以在奥斯丁富于启迪性的故事里获得成长。

侯麦的电影有与此类似的功能,观众既可以惊讶于他的影片配色奇妙的和谐——其中几乎所有主人公的穿衣打扮都是具有很强的可借鉴性的,可看作永不过时的上世纪80年代的法式优雅;也可以在那些看似琐碎、日常八卦的故事中获得惊喜与利益。

剧照有着浓浓的“Ins风”

观众在“被纵容”中接受了导演的训诫

最奇特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我们通过声称的最不具道德评判色彩的故事得到了真正的道德教诲。假如说侯麦电影深受女性观众欢迎,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它们真的具有实际的借鉴意义——侯麦几乎将不同年龄段女性各种亲密关系中会产生的矛盾、纠结、任性与困惑都拍了出来。的确,他并没有在影片中做什么道德评判,这也让观众感到自己“被纵容”,从而放纵自己的情绪,却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导演的训诫:再往前一步,你就要……

或掉进沟里,或烈火焚身。

《秋天的故事》剧照

然而,侯麦只是点到为止。他并不把那惨烈展示给我们看,反而效果更好——他是一个狡猾的伦理学教师,要比同类故事里,主人公死得很难看的特吕弗高明(想想《柔肤》《朱尔斯与吉姆》《隔墙花》……)。高明在哪呢?在于他告诉我们,欲望的节制会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免于因为盲目而落入愚蠢、羞辱的境地。

这样的训诫首先适用于男性。《六个道德故事》主要是拍给男人看的:《慕德家的一夜》中,男主人公偶然与富有魅力的离婚女性慕德同床一夜,最终抵制了性的诱惑,后来他遇到真爱并结婚生子,最后又偶然邂逅慕德,才发现妻子正是当年慕德丈夫的情人;《克莱尔的膝盖》中,惦记着小萝莉的情场老手最终以长辈的方式触碰了少女的膝盖——以这个方式结束了假想的不伦之恋;《午后之爱》里,面对出轨诱惑的中产阶级中年男子选择了刹车,最后给冷落已久的妻子打去电话,并且对自己说:“过路的这些美女,只是我妻子的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各有她的一些美。当我拥抱了妻子的时候,我就拥抱了所有女人。”

这并不能算做自欺欺人。

《午后之爱》剧照

需要提醒的是,侯麦本人的天主教哲学背景是无法忽视的。虽然表面上它呈现为某种开放或无所不包容,但其内核是虔诚的。它更像是大公教面对性解放时代的一种策略。《慕德家的一夜》创作思想是建立在帕斯卡尔的宗教哲学上的。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影片中讨论的这个著名的帕斯卡尔命题意味着人是芦苇,是脆弱的,都有缺陷,但同时又是会思考的——因而要善用理性检视自己的行为。这种芦苇的双重特性在侯麦电影中的女主人公身上尤其明显,而是否“会思考”总是决定着剧情(也包括人物命运)的走向;实际上帕斯卡尔的这句名言来自于《马太福音》:压伤的芦苇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不熄灭。这句话核心的意思是,那些即便是微小的、无力悔改的信心,神也不会抛弃他们。所以,有什么必要轻易地绝望呢?信心与希望——也是侯麦电影时常带给我们的真正的礼物。

在春天里,期待那道绿光

打破法国文艺片票房纪录的《绿光》,名字出自法国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绿光是一种天文现象,太阳在海平面下落的最后一刻,偶尔会有一道绿光出现,小说中认为看到绿光的人将获得洞察一切情感的能力,而始终对亲密关系有不确定感的女主人公在即将看到绿光的那一刻,收获了爱情。

《绿光》

侯麦电影的主人公达芙妮是个有宿命论倾向的“女文青”,因为感情的受挫陷入了严重的自我否定,认为自己“不正常”、难以合群、自相矛盾,从而抑郁沮丧,但其实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在精神层面上沟通的、合得来的男朋友。但她对此抱有焦虑和怀疑,因为身边的人似乎都是那么随遇而安,可她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像在海滩邂逅的那个瑞典女孩那样豪放随便——从而更加泄气。但偶然听到的几个中老年游客谈论的“绿光”点燃了她的希望:绿色据说是她这年的幸运色。宿命论和带有某种暗示的传说产生了化学反应,她开始积极地去寻找——不仅等到了绿光,似乎还收获了爱情:他们的搭讪,从达芙妮等火车时阅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

我们当然不能将此视为迷信,或女文青的异想天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其实也是一种提示,在作家中他是最具有神性的。绿光,或许更接近一种无法言喻的圣灵的感动,保有这种感动,保有相信、期待——对于现代社会中的男男女女来说委实非常“有用”。

《绿光》里的“绿光”

《冬天的故事》是对这种神性色彩的信念的加强。天主教家庭出身的美丽女孩菲丽西亚有一个和她天造地设的男朋友。然而某种她自己造成的阴差阳错使他们失去了联系。几年间她独自带着孩子,过着艰辛的生活。她遇到过各种结婚对象,但她始终认为自己还会遇到最初的男友。然后某一天,他们果然在公交车上相遇——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这个故事显然与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有着深度的互文,不仅是历经波折终于大团圆的亲情故事有重合之处,影片中,菲丽西亚在剧院观看了莎剧《冬天的故事》。当戏剧最后,埃尔妙娜从雕像里复活了过来,菲丽西亚被深深感动(她不是女文青),说,是信仰让她复活了。“信”与“复活”的联系,让这部影片别有一种深度。

《冬天的故事》剧照

“是否会思考”决定了“芦苇”的命运

作为“会思考的芦苇”,自省能力、思想能力在侯麦电影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一个反面的例子是《好姻缘》。萨宾娜自恃年轻貌美,对男人有相当的吸引力(扮演萨宾娜的女演员贝阿特丽丝·罗曼德在欧美人看来是很有个性的一种美貌,中国观众将其看作缺乏自知之明的“丑”显然是一种视差),她习惯了被男人追,以至于她认为自己掌控自己的婚姻易如反掌,她只要稍微暗示,心仪的结婚对象就会乖乖上钩。但是当她发觉这种欲擒故纵的冰激凌作风全然无效时,竟然情绪失控,甚至跑到对方单位大吵大闹。她全然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毛病:过分的自我中心主义,自私任性,并且这种自私让她一再的盲目,只追随自己的情绪,最终弄得无法收场。

《好姻缘》剧照

又如《圆月映花都》里的设计师路易丝,认为男友对她的爱有点“过度”,便在和男友同居的家之外又安置了一个家。但正如导演在片头中的题记:“有两个家的人,会丧失分辨能力”,这多出来的空间或许给她与其他崇拜者约会的机会,但并没有给她自由,反而制造了她与男友之间的无端猜疑、隔阂,最后她既没有得到自由又失去了爱情。她的徘徊、猜疑、游移不定、缺乏安全感——其实都不足以支撑她认为的“自由”。

《圆月映花都》剧照

但侯麦电影中更多的是非常知道自己要什么、有明确人生目标以及审视自我能力的女性形象。她们可以是小女孩(《市长、大树和文化馆》中的小女孩、《沙滩上的宝莲》中的宝莲)、少女(《双姝奇缘》),也可以是女大学生(《夏天的故事》)、中年葡萄园主(《秋天的故事》)以及各种职业的女性。

《春天的故事》可以看作这方面突出的范本。中学哲学女教师让娜和学钢琴的女孩娜塔莎偶然邂逅,随即被卷入了娜塔莎与父亲、父亲的女朋友之间错综复杂的紧张关系。虽然这部影片容易被看作“小清新”,但它绝对不是一部轻松的电影。作为康德的信徒,让娜用冷静的处事方式处理这一切,同时她也感到自己被娜塔莎父亲的风度所吸引。但她始终表现出一种能力:能在一切事情上都先通过对自己的省察,然后给别人一个留有余地的“或许”。在意识到可能会伤害到别人时,她又会非常真诚地道歉。

《春天的故事》剧照

娜塔莎猜忌父亲的女朋友故意拿走母亲留给她的古董项链,她通过讲述柏拉图的关于“古格斯”戒指的故事,暗暗地点拨了娜塔莎:假如你有一只可以隐身的戒指,你会怎样?柏拉图的答案是,无论它落到好人手里还是坏人手里,都会被用来干坏事。这个意思其实就是告诫我们不要站在任何制高点上,因为我们都有可能在行不善,但我们总是对他人的不善做过多的想象。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保持对他人的善意——更是保护我们自己,这是大智慧。

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让娜对他人的想法时,总有如沐春风的温暖。即便猜疑娜塔莎可能利用自己气走父亲的女友,怀疑项链丢失事件是少女的小心思,但她认为,即便如此,也有她可爱的一面。在谈及前男友的时候,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仍然富有诗意”。同样,娜塔莎的父亲让她看到的,不是谢顶或年纪,而是“他有一种少年的情怀”。表妹和男友长住她的公寓,一再拖延,反而让她无处可去,而她每次都给以善意的体谅。观众以为最后肯定会发生什么赖着不走、撕破脸的情节,但我们看到的是表妹搬走前的真诚致谢,以及留给她的花束。

聪敏的娜塔莎最后豁然开朗:生活真美丽。

《春天的故事》剧照

这个巴黎的春天,这个故事,都像舒曼的音乐一样美丽。

对了,侯麦就出生在春天,今年是他的百年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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