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英国举行全民公投,决定苏格兰的去留。通常大家会觉得苏格兰人希望独立,而英格兰人则希望联合。然而,民调结果恰恰相反,苏格兰人有三分之二不愿独立,而英格兰人却是五五开。

当然,十七、十八世纪还没有民调这东西。但有证据表明,除了如20世纪70年代初苏格兰石油工人罢工那段极短的时期外,这两个古老王国中,北边(指苏格兰)相较南边(指英格兰)总是更倾向于联合。而存在“联合就是英格兰占便宜”这种想法,更多地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对权力框架的认识和某种被害妄想的心理,而非实际发生的事实。

所以,我有必要再来讲讲苏格兰和英格兰联合的历史。要知道,盎格鲁圈可不仅仅是一个英格兰的放大版本。

——《自由的基因:我们现代世界的由来》

[英] 丹尼尔·汉南

传统角度上,国籍依照语言和民族定义,因此在不列颠群岛内划定国界并无多少意义。爱尔兰地区(Gaeltacht)一带将说爱尔兰语的泥炭地和其他岛屿分隔开来。但在此处划界可能有争议。19世纪时,那里淳朴的民族主义中产阶级不时带着他们的孩子乘坐小船前往不列颠群岛,学习祖先的语言。耸立的威尔士群山定可划作边界,那里还能听到古老的不列吞口音。或许赫布里底群岛和高地乡村地区周围还可再分出苏格兰的高卢人。

散落在上述世外桃源且仍旧操着前撒克逊时代语言的人们,通常被说英语的邻居们奚落为落后的乡下人。直到19世纪,浪漫主义复兴,这些古老的口音才再次流行,引起民俗学者和词典编纂者的关注。

尽管学校里可能还在教一两种古老的语言,但现在的不列颠群岛已经基本成为了统一的盎格鲁圈疆域。如今,只有不到1%的人口在家中说凯尔特语。爱尔兰的孩子学习爱尔兰语,就像是英格兰的孩子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是为了完善自我,而非作为日常交流工具。

苏格兰口音有多难听懂,你感受一下

必须承认,不列颠群岛内有繁多的英语口音,有些外人很难听懂。我自己沉迷于传统的低地苏格兰口音,又称“辫子苏格兰”“多利安苏格兰”或“拉兰”拉兰(Lallans),苏格兰语“低地”(lowlands)的变体。这种方言正符合我母亲家族的脾气,还和我最喜欢的两桩苏格兰法官冷面如石的轶事有关。

一个故事中,巧言善辩的被告出人意料地把法官说愣了;法官遂回应他:“你个门槛精!那给你个舒服点的绞刑可好?”另一位法官在审判一起煽动叛乱案时,辩护人声称耶稣也曾受到同样的指控,法官恼羞成怒,说:“没错!看到伊的下场了吧?伊还被绞死了!”

过去二十年间,苏格兰众多公共部门都把低地苏格兰语和苏格兰盖尔语定为少数民族语言。这简短怪趣的英语文字能被保留下来当然是好事,但这仅仅是英语的一种形式而已。当我们看到纸上印着这样的文字,哪怕是最通俗的形式,也觉得它们好像是英格兰达勒姆郡或爱尔兰多尼戈尔郡的语言。

不列颠群岛的人通过文化和语言结成一体。他们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在同样的连锁超市购物,吃同样的食物,一样的饮酒作乐,看同样的报纸,穿同样风格的衣服。但这些还构不成他们的国家认同。联合王国比绝大多数欧洲国家更乐于接纳其他种族、语言和宗教信仰——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公民籍,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认同感。

备受屈辱的苏格兰口音,看完流泪了

这一传统在新兴的盎格鲁圈国家得到发扬,并在美国达到巅峰。为何这样的认同感显得如此自然?这是因为尽管可以像其他民族一样通过地域和种族确切地定义英格兰和苏格兰,“不列颠”却无法如此定义。

这种对联合王国的认同感从一开始起就是跨越地域疆界的,它建立在政治而非种族的基础上。这么多年来,人们已习惯于把“不列颠”叫做“英格兰”,反正没几个人会说“大英帝国”。甚至在盎格鲁圈的价值观传播到海外之前,它就已突破了单一国家的界限。这种认同感模糊了母国和殖民地之间的界限,使盎格鲁圈国家占得竞争对手的上风。如果国籍主要通过一系列政治观念来定义,那么基于此,任何认同这些观念的人便都属于这个国家。现在,这个概念可能并不那么新奇;但在欧洲诸国兴起的时代,这无疑是革命性的。

难道不是上帝最先统一了这些王国?

当1603年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摇身一变成为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时,他想要统治一个全新的主权国家,而不是两个古老的王国。当新君主莅临下议院,发表首次演说时,他宣称:

难道不是上帝最先在语言、宗教信仰和习惯上统一了两个王国吗?是啊!他让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岛屿,被同一个海洋环绕,自然环境无法分隔,甚至在国境两边居住的人们本身都难以区分、意识或辨别出他们自己的界限。

许多苏格兰议员表示赞同。虽然越境突袭几个世纪来已见惯不怪,高地(苏格兰)和低地(苏格兰)间的文化鸿沟却远比低地(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的边界更难跨越。

我们现在把格子花呢短裙和风笛视为苏格兰的民族象征,然而,这个文化符号实际上是19世纪作家沃特·斯科特的个人发明。在他之前,在大多数低地苏格兰人——也就是大多数苏格兰人眼里,只有小偷才会这幅打扮。

真正的疆界是苏格兰内部的语言和地理分界线。“撒克逊”(Sassenach)一词,现在是苏格兰通用的对英格兰人的蔑称。但是在20世纪以前,这个词被高地苏格兰人不加区分地用来统称低地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低地苏格兰人觉得他们和邻居的风俗语言截然不同,反而跟英格兰人更为接近。

许多苏格兰人认为与英格兰联合好处多多:联合意味着得到财富、庞大的本土市场和海外殖民地。此外,有个苏格兰血统的国王在位罩着,在官府里也容易混个一官半职。

英格兰人则不这么看:没有土地的苏格兰领主、乡绅跟着他们的君主蜂拥南下,疯抢闲职头衔,还反倒觉得自己被侵略了似的。

詹姆斯一世想正式合并他的国家,并自称“大不列颠国王”。他对自己的历史知识感觉良好,并在即位之初就抓住时机,让他的英格兰臣民们回忆起过去的七国时代。他说:“这个王国曾经一分为七,还不算威尔士?难道我们忘记了?!而联合不是使它变得更强大吗?威尔士的加入可不是锦上添花么!”

英格兰的议员可不买账,他们否决了国王自封的名号。不过,尽管名义上英格兰和苏格兰仍为两个独立王国,实际上政治和文化的融合却加速了。

上一章提到,17世纪民权和宗教上的分歧给两个国家带来了巨大的裂痕。这些分歧并未使英格兰人仇视苏格兰人,而是激起了两国以及爱尔兰和美利坚中的激进派和保皇派之间的斗争。

对英吉利民族的认同感早在 1707年两国正式联合以前就形成了。这不是说所有人都欢迎联合,远远不是那样。人们往往会对现行制度产生强大的依赖性,米尔顿·弗里德曼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1912—2006),美国著名经济学家,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被认为善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最艰深的经济理论”。后来将其称为“现状的专制”。不过,有必要再强调一下:对联合的抵触,英格兰比苏格兰更为强烈。

1698年苏格兰在巴拿马达连的一次失败的殖民行动, 成了要求国家立即重新立法的导火索。许多苏格兰人觉得,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以及尼德兰都在横跨大洋大肆建立基地和贸易口岸,单单把他们落下了。所以,他们编造了一个诡异的计划,说要在巴拿马地峡处建立一处苏格兰殖民地,叫“伽勒多尼亚”伽勒多尼亚(Caledonia),本为罗马帝国时代对苏格兰的称呼。。殖民地将控制地峡要塞,对往返大洋之间的货运骡车课以繁多税名。但没人解释如何让西班牙人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人问起英格兰为何要冒着激怒西班牙的风险去支持一个只有利于苏格兰人的殖民地。

整个计划是个彻彻底底的悲剧。皮肤白皙、习惯了寒冷天气的殖民者根本不适应热带丛林气候。很多人死于热带疾病、痢疾和饥饿。少数活下来的人向前来清剿殖民地的一小部西班牙军队投降。2500个拓殖者从利斯出发,挤在甲板下逃过英格兰人的检查,最后活着回来的不到四百人。

但那时候,苏格兰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中不少人已经砸锅卖铁投进了这笔生意。殖民达连的失败不仅仅是国家耻辱,对苏格兰很多名门望族来说,这更是一场财务灾难。在爱国主义和个人利益的驱使下,苏格兰人寄希望于巴结阔气的英格兰邻居,请求他们来帮助自己稳定货币并勾销债务。

跟1603年一样1603年,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同时成为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英格兰方面迟疑不决。英格兰人想搞明白,他们为何要给一个不及他们繁荣的政府救市背黑锅?苏格兰人关他们什么事?还有,要是让苏格兰人进入他们的殖民地市场,能有什么好处?

安妮女王则像斯图亚特王朝的所有先辈一样,下定决心统一两个王国。英格兰当局指定了一个强大的统一游说团,最终促成了协议:苏格兰将保留它的教会组织、立法机构和教育系统,但须在商业和政治上与英格兰全面联合。爱丁堡议会自行解散,苏格兰的议员们统一前往威斯敏斯特就席。

议会当然不会轻易投票解散自己。要让这个联合方案分别在英格兰和苏格兰议会通过,少不了对议员巴结奉承甚至直接行贿。双方议员皆得到了大量政府闲职、世袭爵位,还有赤裸裸的数千英镑现金。

奇怪的是:对这次行贿耿耿于怀的不是英格兰人,反倒是苏格兰人。罗伯特·彭斯写过一首讽刺诗,挖苦这群“被英格兰的金银收买”的“酒囊饭袋”。不过那时英格兰要是有公投,联合方案一定会被多数票否决。苏格兰人虽然现在遍布不列颠,但当时人口仍在少数。让英格兰和这样的邻居联合,当时特威德河特维德河,英格兰和苏格兰界河两岸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直到18世纪下半叶,英格兰内部都还有一小股势力对苏格兰人的入境愤愤不平。1760年代,苏格兰人的典型形象第一次出现在英格兰剧场上。现在回头看挺有意思:激进的辉格党人把苏格兰人全部描绘成保守的托利党和神秘的詹姆斯党。而当时的英格兰漫画不约而同地把苏格兰人描绘成穿短裙戴毡帽的人。

琳达·柯莉在其名著《不列颠》中称,英格兰人的焦虑无疑是非理性的。相较英格兰的同侪,彼时苏格兰大学培养的博士和工程师出色不少。这些才俊自然而然跑到南边来工作。苏格兰人在军事和殖民地要职中占据了与其总人口数不相称的巨大比例。

1775年后的十年里,苏格兰人占到派往孟加拉的文职人员和管理者中的47%,以及合法居留的商人中的60%。而高地苏格兰人的文化背景使辉格党人认为苏格兰人倾向独裁。这种偏见也非全无道理:北美很多有影响力的保皇派政府官员都有苏格兰的詹姆斯党背景。

联合带来了苏格兰文化上的复兴。大卫·休谟在哲学上,威廉·罗伯逊在历史学上,以及亚当·斯密在经济学上各领风骚,整个盎格鲁圈都因苏格兰的启蒙而熠熠生辉。他们的名字被用在爱丁堡新城的街道和广场上,诸如王子街、乔治街、女王街和汉诺瓦街,以标榜这联合的时代和造就这联合时代的汉诺威王朝。而这座新城也正是1760年代的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杰作。

鲁本斯在国宴厅天花板上的画作所描绘的预言实现了。战争的武器和工具投进了熔炉。对当时的人来说,往事已有年月。人们很容易忘记,当初关于联合最大的争议在于它是否可以终结数世纪以来两国边界上的频繁摩擦。而联合真的做到了。英格兰和苏格兰从此停止争吵,将力量一致对外,而非内部消耗。

英格兰人也渐渐尝到了甜头。苏格兰人在为自己创造史无前例的财富的同时,也为整个盎格鲁圈带来了财富。今天,50英镑纸币上印着詹姆斯·瓦特和马修·博尔顿的头像,以纪念这位杰出的格拉斯哥工程师和他的英格兰搭档。瓦特的发明造福了苏格兰,也造福了英格兰的新型工业城市——他定居的伯明翰。要是这张50英镑的纸币一撕为二,任何一半都值不了25英镑。

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开始视彼此为同胞,祖上的恩恩怨怨渐渐演变成善意的戏谑,持续至今。两个民族的关系开始像英格兰的约翰逊博士和他的苏格兰传记作家詹姆斯·包斯威尔,他们相互挖苦、竞争,偶尔抱怨,但本质上相互敬爱。

一位经历了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的高地苏格兰士兵对他的长官说:“要是英格兰也投降了,这会是场漫长的战争。”他的话正是这种关系的生动阐述。

《自由的基因:我们现代世界的由来》

[英] 丹尼尔·汉南

徐爽 译

自由是英语民族成功的秘密,已经成为现代人集体潜意识的一部分。今天,我们视它为理所当然,以至于常常忘记了这一价值正是繁荣与有序的基础。本书带领我们快速回顾这段历史,启迪我们思考应如何面对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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