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提姆。他从隔壁的阳台探出身,两只手抓住大榕树的一根枝干,借力一荡身子,双脚就结结实实地踩在我的窗台上,然后侧身一挪,一只手抓住窗户上的铁栅栏,一只手用粉笔在窗玻璃上写字:Young come now。

那时差不多是早晨六点。我应一声,慢悠悠地起床,走到窗边,他已经顺着榕树嗖嗖落地,捡起地上的书包飞奔在屋前小路上。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有时被小路两侧的树木遮蔽。当他走到村口,会有一辆三轮摩的来接他。他们再呼呼地行驶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提姆的学校。这所学校是附近最好的,双语教学。提姆的父亲古塔下决心要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这样,即使远在祖国斯里兰卡,也不至于落后其他家族成员太多。

古塔有四个兄弟姐妹,三个在意大利,一个在德国,置业了,有体面的工作。古塔年轻时也在德国工作,当海员,在汉堡有一套房子。我大概是忘了问古塔为什么回来。或者,我是忘了古塔的回答。我们说起2004年的大海啸。古塔说,非常可怕,一切都毁了。人们为什么不远离这儿,远离海啸。古塔说,生活还会重新开始。

我在斯里兰卡南端这座小村庄的生活,始于被提姆唤起的清晨,我分辨不清热带海岸的声音,也不知道被多少种树木环绕,咸腥潮湿的风从铁栅栏幽幽穿过,蚊帐轻微摆动,风又往走廊去,充溢在这栋两层楼的建筑里。一切都稀松平常,沉静的热,熟悉得就像童年的一个场景。古塔的老母亲在摇椅上幽幽地晃着,从清晨到黄昏。她的眼睛追随着树叶,追随着叶缝间的日光,追随着一只鸟,或一件遥远的事。古塔的妻子在厨房后院焚烧树叶,浓烟弥漫在贝叶棕与旅人蕉之间。

我沿着提姆上学的路,在村庄里东张西望,在我的城市被我遗忘的日常起居,现在像幻灯片一样,在小路两旁,幕天席地,郑重上演。村子里,像古塔这样的家庭可不多见——简简单单的砖瓦房,刷成乳白、米黄、粉红,一半被树木覆盖,一半面对院落。男人们赤条条,在腰间系一块布,黑黝黝的健壮饱满的身体与赘肉松弛的身体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敞亮地淌着汗水。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某家院子里闲话家常。孩子们追逐一只塑料球,嬉闹推搡。时间很慢,生活很慢,就连笑声都被拉长了。人们靠什么营生呢?渔获?种植?旅游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刚够糊口,生活就可以张罗起来,人们看上去并不着急。

但是古塔有点着急。常常听见古塔与妻子在厨房里大声争论,一个希望提姆像村子里的孩子一样,读书、玩球都不耽误;一个认为玩球就是耽误提姆读书,就是耽误提姆的前程。这个家庭显然比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更加高瞻远瞩,他们送走大女儿留洋,也要送提姆去更广阔的世界。提姆倒是不厌烦读书,德国骰子游戏也玩得比古塔更精明。古塔喜爱提姆,常常喜形于色,提起大哥,古塔却撇撇嘴:他是个守财奴!这个守财奴可不简单,是个翻译,会讲七国语言,还在米兰经营一家大型超市,是个有钱的文化人。古塔既嫉妒他的大哥,又以大哥为荣,他提议载我去大哥家喝茶,因为大哥回国度假了。

我们骑着摩托呼呼经过海滩上的度假村,经过军营,经过羊肠小道,经过盘山路,经过一片片果树和橡胶树,吹过很多热辣辣的风,停在了山腰上的一座别墅前。别墅并不奢华,视野极出色,从阳台望出去,令主人有卓尔不群之感。古塔暗自将这种感觉视为生活的目标。他把几间房空出来做客房,自己骑着摩托兜转在度假村、车站、火车站之间,将好奇的游客载回家。如此一来,家中便多了一份收入。古塔甚至对中斯两国的贸易也颇感兴趣,询问我有无意向倒卖一些日用品到这个制造业薄弱的印度洋岛屿来。

但是,我对潟湖大螃蟹更感兴趣。入夜,古塔嘱咐我跟着提姆去村里一户人家买螃蟹。老爷子须发皆白,胸毛也是白白的,笑起来喜感十足,令他手中网兜里的两只大螃蟹在月光下也泛着喜滋滋的光。回家后,不过一小时功夫,两斤一只的大螃蟹便成了盘中美食,红通通的蟹身,布满细密的蒜粒,因为加了黄油,酱汁分外浓郁,蒜香扑鼻,入口香辣,肉质肥美,我跟提姆一人一只,吮吸嘬咽,不顾仪态。餐毕,看完日落的老祖母,争论不休的古塔夫妇,机灵的小提姆,与我一起围坐在客厅茶几旁,风扇不遗余力地打着转,电视里叽里哇啦的泡沫剧催化着现场的家庭气氛,我们一起翻着灰扑扑的旧相片,笑婴儿时的提姆,笑幼儿时的提姆,笑不穿裤子的提姆,笑腼腆的小姐姐,笑出落成人的小姐姐,笑傻傻的一家人的合影,笑那时的老祖母还没有现在这么老。印度洋的晚风拂过所有人。

印度洋上高跷渔民的日子并不好过。传统的作业方式效率太低,如今即便有一身非凡高跷捕鱼技艺,近岸的鱼也越来越少了。这些渔民与茵莱湖的渔民一样,借由旅游业的助力,将传统捕鱼文化演变成现代观光演出:谁要拍一张斯里兰卡明信片标志风光,谁就交点烟钱打点一下高跷上的兄弟。没有游客的时候,这些渔民便在岸边凉棚里抽烟打牌休息。体贴的古塔载我到这个著名景点,帮我通融一番,于是两个渔民扔下手中的牌,登上水中木桩,将细长的鱼竿甩出去。我远远站着,看不清是否有一只不幸的沙丁鱼被幸运的渔夫逮到,只觉场面过于寥落,便草草按了几下快门。因为我而停下牌局,我不好意思地递上一包烟钱。

从这里走不多远,便可以到达科加拉潟湖。湖中有八座大小不同的岛屿。大片红树林横亘在印度洋与潟湖之间,抵挡风暴,吸收二氧化碳,庇护珊瑚,供鱼类与贝类栖身,供鸬鹚、燕鸥、白鹭嬉戏。人们逐水而居,更有德国人择岛建屋,私享世外桃源。一座鲜有人问津的庙岛,藏有佛寺,清清静静,鸟语花香。石拱桥旁泊着独木舟,与年轻的船夫分坐两头,泛舟湖上,向着月桂岛而去。靠岸,拾级而上,路过两三户人家,屋前屋后种着香蕉、菠萝、芦荟,更有许许多多的月桂树,不负月桂岛之名。岛上人家也蹭蹭旅游业的光,微笑着展示削月桂皮的手艺,给客人泡一杯月桂茶,捎带着推销一下自制的月桂精油,并不强求,淡泊自然。

回到石拱桥边,一个小伙子前来搭讪,称有美好植物园一座,步行可至,有惊喜。果不其然,一幢不俗的小屋,院子里种植着各种各样的药用植物,贴着标签。旁屋架子上陈列着各式精油与药材。提供精油按摩,养一养生,更可提供特殊服务,舒展身体。谢过惊喜,夺路而逃。提姆此时应该放学了吧,我一路想着,就像真的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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