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祁王萧铋死在封地并州的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傍晚,西边的残阳余晖还未完全落下,东方的黑云便瞬间席卷,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整个触目可及的天空,谢西华站在长秋宫殿重檐翘瓦下的台阶上,听完这封并州传来的加急的书信,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她颔首完才恍惚的想起来问一句:“陛下知道了吗?”

从并州一路奔赴中都报丧的侍卫跪下磕了一个头,沉默不语。

谢西华叹了一口气,偏头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休书八百里加急将祁王病逝的消息呈送给陛下——”

话音刚落,久侯的大雨便噼里啪啦的砸下来,雨线连绵不断的从檐角滴落,渐渐连成倾覆之势,穿堂风呼啸而过,将瓢泼的大雨吹往长秋宫的殿门,谢西华的裙角濡湿一片,绛红的宫装湿漉漉的贴在鎏金的地板上,和廊外一墙被雨打湿的墙下红花瓣如出一辙。

她转身往殿中走,天色阴沉越发的暗下来,殿中的侍女们悄无声息的点燃宫殿两旁的蜡炬,一排明亮的火烛次第亮起,长秋宫门的殿门合起,将潇潇风雨关在门外,谢西华望着自己被火烛映衬到墙壁上的影子,突然想起来,从永光五年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

萧宪此时还亲自带兵在外征战,大永历代皇帝都文韬武略,萧宪登基后先安内邦,下一步就是带兵四处征伐外族,这封书信传到萧宪的手中,到他从前营赶回,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祁王是先皇的第六子,也是萧宪的六弟,后来先皇去世时,宫中的皇子自相残杀,萧宪登基时,他的那群兄弟们,留下来的也仅这一位六弟。人人都道这位六皇子好大的福运,只是想不到如今,却薄命如斯。

谢西华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位祁王时,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秋意渐浓的时候,她随着自己的兄长泛舟彦博湖,却不想碰见同游的官船,船头挂着的是宫家的船旗,她那个时候已经被中宫指给当时的三皇子萧宪了,同遇理当避嫌,所以撩起青碧色的船帘避往船舱中,她的兄长立在船头向两位皇子行礼。

她忐忑不安有忍不住羞意的时候,听见大咧咧的清朗的男声,唤她兄长的表字:“立言,刚刚进去的是不是三嫂嫂?刚好三哥也在,快让她出来见见!”

如此的……放浪形骸,她用手背贴在发热的脸颊上,忍住不恨恨的想:这哪里是饱读诗书的皇子,就像……就像市井街头的混混。

她还在想着,就听见不同的轻笑声,打断六皇子萧铋的话,声音沉稳庄重,对她的兄长说:“立言,六弟向来不稳重,喜欢调笑,请转告谢三姑娘,如有唐突,请多多包涵。”

接下来自然是自己兄长连声的不敢当,听着语声渐落渐轻,想是两张船要分开了,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突然外面一声惊呼,船声一晃,伴着清脆的声音:“三哥,这么好的机会,当真不看吗?当心娶个无盐妇回家做新妇——”

外面的喧闹截然而至,船舱的帷幕却被人掀起来,有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谢西华猝不及防之下,怔愣地朝船舱口望过去,站在船舱门口半弯着腰的清俊男子见到她也似乎微微怔愣了一下。谢西华从小就稳重,当下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反射下握住手边的瓷杯尖叫一声就砸了过去。

只听一声惨叫,船舱的帘幕重又放下,船舱暗下几分,谢西华回过神来之后就又恼又羞又怕,恼萧铋的轻浮,羞自己的反应,怕自己随手甩出的瓷杯砸伤了皇子。

她不安的时候听见外面的求饶,伴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三哥……三哥,别打,哎呦,别打,未来三嫂还在里面呢,给我留点面子,哎呦,疼疼疼——三哥——”

她忍不住放下悬着的心,轻轻笑了一下。

再后来就是大婚之夜了,萧宪掀开她的盖头,其实那是她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之前当然也见过,在宫宴上,不过那都隔着很远的距离。

滟滟的烛光下,萧宪长身玉立地站在她面前,目光很柔和,也很专注,有暖黄的烛光在其中跳跃,他极温和的冲她笑,大约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和她说:“六弟常常在我耳边念叨,‘三哥三哥,你知道三嫂嫂有多美吗?’我本来也是想象到的——”

萧宪的声音和她那日在船舱里听到的声音一样的沉稳,只是带上柔和,她低下头,问:“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吗?”

萧宪轻笑一声:“不不,我只是在想,我幻想的那样多的你的模样,没有一种比得上此刻在我面前的你——”

烛光潋滟,她羞得不知如何该好。

第二天清晨她和萧宪入宫和中宫请安,倒是又看见了萧铋,他和萧宪同母,又都是同抚养在中宫的殿中,碰见也不稀奇,中宫待她甚是宽厚,敬完茶褪下手上的镯子为她戴上,抚着她的发顶夸:“好孩子。”

后来离开的时候,萧宪有事和中宫商讨,萧铋就和她一同退了出来,他倒是比之前收敛了很多,身上的气质也稳重了不少,一直走到宫外的官道上,他才两眼弯弯地冲她道歉:“三嫂,之前那次,对不住了,”他的表情有些狡黠,“不过我以后会帮你看住六哥的,是不是要收买我一下?”

她忍不住笑,后来下雪了,后面的宫人撑开伞遮到她的头顶,萧铋站在她面前,雪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冲她挤眉弄眼的,她忍住笑意,顺水推舟:“那就麻烦六弟了。”

其后他告辞转身离开,一直都没有撑伞,带着侍从穿着青色的袍子在朱红的官道上越走越远。

这就是在萧铋去世后,谢西华能追溯到的,最初的萧铋的样子——

2

萧宪是在半个月后从战场赶回来的,萧铋是萧宪唯一的同胞弟,之前的兄弟相残和长久的高处不胜寒耗费了萧宪不少的心力,如今仅剩的胞弟去世,他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伤心。

谢西华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戎装还未卸下,坐在乾坤殿的椅子上,抚着头,一脸倦怠和疲倦,谢西华进去的时候,他抬眸望了她一眼,语气叹息:“西华,只剩寡人一人了!”

他们从成亲到萧宪登基,到她位及中宫,中间也曾有过猜忌和隔阂,已经比不上将成亲时两人的亲密无间,谢西华带着惆怅,也是恰到好处的距离,宽慰他:“您还有臣妾。”

隔天祁王妃宋栗带着萧铋的棺材从并州赶到中都服丧,宋栗嫁给萧铋大概将近两年,谢西华记得他们成亲的时候,那个时候萧宪专门带着她去恭贺,圣上中宫亲临并州,给那场婚礼增添了无上的荣耀,长嫂如母,谢西华在萧铋入喜房前和宋栗说了几句体己话。只是那时宋栗带着新嫁妇的羞意,谢西华也心不在焉,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也未曾留意自己说过些什么。

匆匆一别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情况下,萧铋的棺材入了中都城门的时候,萧宪带着谢西华亲自在城门迎接自己胞弟的棺柩,棺柩一入城门,便听见送葬仪队低声的呜咽。

最前方一辆素白的马车停下来,素白的车帘被撩起,一位消瘦的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下来马车,对着萧宪和谢西华盈盈一拜,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谢西华才知道,这是宋栗。

谢西华对宋栗的记忆很寡淡,大概长途跋涉已经让她接受了萧铋离开的事实,除了眼角微红,看得出哭泣的痕迹外。她的表情很冷静,穿着一身素服,头上什么都没有,漆黑的发挽起,素淡的表情配上素淡的五官,谢西华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在搀扶她起身的时候无意间瞥见萧宪的神情。才后知后觉地从宋栗寡淡的装束下,窥见她在此刻不合时宜的令人惊愕的美丽来。

这不成体统,她微微移动身体,不动声色地站在萧宪的面前,挡住萧宪望着宋栗的带着惊叹的眼神,这不该是一位圣上望着初丧夫的弟媳的眼神,不符世俗,不合时宜。

宋栗看见谢西华的时候开始轻声啜泣,谢西华只能拍着她的肩背,轻声安慰她,越过肩头,她再望向萧宪时,他已经收敛了目光。

他懂的收敛他的惊叹,一如从前他懂的收敛他的野心一样。

为了彰显圣恩和天家的手足情深,萧铋会在中都下葬,祁王墓距离皇陵不过百亩,这于天下人而言,都是莫大的恩宠,只有谢西华感到荒谬,尘归尘,土归土,人都死了,折腾这些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只是这话她不会和任何人说,她能做的,就是母仪天下。

祁王妃暂居在皇宫,谢西华让宫女将昭文殿收拾出来,宋栗还是一身丧服,谢西华进去的时候,她坐在窗下正望着窗柩下面的一瓶梅花出神,花瓶是景德镇瓷窑上供的,青白通透的底色,有半人高,宫女将换过一轮插花,修长的梅条上的花骨朵儿半含半绽,这都不及宋栗的侧影楚楚动人。

听见谢西华进来的声音,宋栗仰首望向谢西华,她的目光看着很澄澈,但是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只是说:“我第一次看见祁王的时候,就是下雪天。”

她只说完这一句话,然后就凝目久久的注视着谢西华,目光专注,然后突兀的说:“我一直想见见您。”

她叹息一声:“如今终于见到您了!”谢西华等她的下文,她却偏过头,不再说话了。

这种举动可以说已经犯上了,谢西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促使她没有再问下去。

说来奇怪,对于萧铋,谢西华的印象里他的出现似乎一直带着经久不散的雪意,他下葬的那天停了数月的大雪又簌簌而落,棺柩落土的时候,朱红的棺柩上透着窸窸窣窣的白雪,谢西华不放心宋栗,转头朝她看的时候,发现她正定定的望着棺柩,脸色的神情很平淡,仿佛一丝伤心难过也无。

谢西华不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宋栗听见偏头望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好笑般问:“您是在伤心吗?”宋栗的表情太过的诡异,唇边甚至隐隐还带着笑意,丧服将她的脸色衬的越发的苍白,但是眸子如点漆,只定定的望着她。

谢西华偏过头,神色也冷下去两分:“祁王是陛下的胞弟,是血脉亲缘,如此英年早逝,何人不伤心叹息?”

宋栗没说话,直到此刻,谢西华才在她的眼神深处发现一位未亡人应有的难过的情绪,只是这情绪隐的太深,让她辨不清这丝低沉的难过究竟是因何而来。

3

萧铋下葬后,宋栗也准备在三天后启程回并州,她要启程的当天被萧宪拦了下来,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唤着萧铋的表字,脸上是沉痛的哀意:“晋言去世前,寡人见他的上一面距今已有两年,如今他去世,我连他的样子都模糊记不起来,”他顿了顿,揉揉额头,继续说,“你就且在中都停留,给我说说晋言生前……”

宋栗就是这样被留下来的,萧宪没有说明她返回并州的日期,底下人自然不会不识趣的提醒他。

大雪初停的那一天晚上,谢西华想着去昭文殿看看,宫人有无怠慢,夜色深沉,从长秋宫到昭文殿的路上落地宫灯都晦暗不明,有种异于往常的寂静,直到走到了昭文殿的门口,谢西华才察觉出不对来。

太过的安静,殿门两个守门的奴才看见她显然有些怔愣,等进了殿门去往中厅的时候,她看见了御前的福寿荣守在门外,她一怔,慢慢的放下脚步,倒是福寿荣快步的迎上来,堆了满脸的笑:“呦,奴才给中宫娘娘请安。”

谢西华笑了笑:“圣上在?”

福寿荣也笑:“刚来,这天寒地冻,娘娘陛下都宅心仁厚,唯恐下人们怠慢了祁王妃的起居。”

谢西华颔首:“真不巧,和圣上撞到了一起。”说完偏头朝着福寿荣,似笑非笑:“福公公你说这扇门,本宫是否方便进?”

“能进,当然能——”福寿荣讪笑着给她打开门,谢西华瞧了他一眼走了进去。

殿中的场景倒是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殿内灯火通明,只不过一位守夜的侍从也无,走到了内间,萧宪坐在主位上,宋栗坐在殿下,谢西华进去的时候,萧宪正端着茶饮着,她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宋栗,笑:“陛下前朝后朝,事无巨细,祁王九泉有感,当是深感皇家圣恩了……”

这话说的,萧宪和宋栗倒是神色不变,萧宪饮完杯中的一口茶,站起来,看着谢西华说:“既然中宫来了,那寡人就不多待了。”谢西华神色不变,等到他出了门之后,她才转过头来看着宋栗。

殿内的烛火摇曳,宋栗坐在原位,十指纤纤,端着青花白釉的瓷杯,饮着茶,谢西华这时才感到愤怒,几乎怒不可遏,颤抖的双手掩在朱红赤金的广袖中,看着宋栗,几乎脱口而出:“你这是置萧铋于何地?”

谢西华很久没有这样愤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之前不提,萧宪登基后,整个后宫的妃位,并没有短缺过,身为一位合格的中宫,谢西华从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就恪守一个词:不闻不问。

可她没办法控制住此刻的愤怒,宋栗像是很奇怪她的反应,掀起眼皮莫名看了她一眼,她对谢西华一直都没有礼数上的尊敬,此刻更是大逆不道,用丝帕遮住唇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忽地平地起风,中槅的珠玉帘随风乱撞,叮当乱响,中殿有一半的蜡烛被熄灭,屋子里顿时暗下几分,宋栗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旁边的案台上,杯底磕在案台上清脆一声,她又轻笑了一声,说的却是旁的一句话。

“我初遇见祁王时,是在下雪天。”

那年的大雪是大康历来最大的一场雪,宋栗是商贾之女,家底倾国,宋父志比天高,懂得投资,欲学那吕不韦,拉拢皇子,当时的东宫大皇子正犯事,宋父看中了萧宪和萧铋,请他们到府一叙。

萧宪和萧铋去的很隐秘,当年的大雪扯棉裹絮,天空灰蒙暗沉,如同漏了一个窟窿,宋栗想要自己去瞧瞧,就替下前堂的侍候茶水的丫鬟,自己换上衣服去了前堂伺候茶水。

“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萧铋,”宋栗唇边带着笑,眼神渐渐恍惚,像是回到十八岁的那年,前厅的地暖烧的太热,她的脸上烘出两抹飞霞,宋父一看见她就脸色铁青,偏偏客人在前,无法发作,只狠狠瞪她一眼。

“我为他们斟茶的时候,手抖一壶热水撒到萧铋的手上,登时一个水泡。我爹正好得了机会训斥我,他却笑起来,将烫红的手掩在衣袖中,和我爹说无事……”宋栗顿了顿,直直的望向谢西华,眼神却渐渐冷起来,“后来我和我爹说,我想跟萧铋。”

这件事谢西华是知道的,那是先皇二十一年时,萧铋突然进宫跪在长秋宫殿口,恳请中宫,要求娶一位商贾的嫡女,当年的中宫的意思是说那为妾可以,但是当皇子嫡妻却是不合法礼。

他在大雪中跪了一天,谢西华进宫给中宫请安的时候路过,还偷偷趁宫人不注意,遣宫娥给他送了一双护膝,一顿饭菜,护膝他收下了并没有戴,饭菜也未吃,只让宫娥给她带话,让她不要送了,怕会连累她,宫中私相授受是大罪。

不过后来他到底不是中宫的亲生儿子,娶谁并无太多的所谓,中宫娘娘就松了口。

当时人人都道难得天家出了一个痴情种。

可是如今宋栗却笑起来,满目苍凉,望向谢西华,说出隐藏在时光中无人知晓的另一端深情来:“我爹当时本想把我送给萧宪,可是另一个皇子竟然愿意娶我为正妻,他再斟酌,也觉得后一笔买卖比较划算,我满心欢喜,以为……以为他是喜欢我的,”她怔怔流下泪来,唇边的笑意讥讽,“不知道中宫娘娘知不知祁王是为了什么?他死前又留给了你什么话呢?”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谢西华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撑在案台上,蜡油滴落在手背上,微热如泪,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多年前,她嫁给萧宪进宫请安出来的时候遇见他,宫娥在她身后撑起一把伞,而他穿着青色的袍子,笑的狡黠:“我会帮你看住六哥,要不要收买我一下?”

谢西华仓皇的抬起眼,宋栗笑出来:“可怜他这一生痴情,临到死去,你也不知他爱你。”

“他半生荒唐,只一件事有始有终,就是将你瞒的那样好,将所有人都瞒的那样好——”

4

谢西华嫁给萧宪后,并不快乐。

萧宪的身边并不是只她一人,他毕竟是皇子,谢西华第一次明白且确切的了解这个概念,是在嫁给萧宪后的第五个月,他们当时太过年轻,谢西华也并没有经验,或许也有身体虚弱的原因,他们第一个孩子流掉后,谢西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她当时对萧宪感到很内疚,萧宪也没有流露出怪她的意思,甚至柔声安抚她:“我们的时间还长——”她望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床褥中。

流产后她也是要做小月子的,在她做小月子的第七天,东阁大学士作宴,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萧宪直到亥时未归,她睡不踏实,直到前院的门口有灯火骤亮,隐隐有熙攘的人声传过来,她才隐隐舒口气,想了想,又对服侍自己的侍女说:“扶我起来去看看。”

乌漆抹黑的夜,还伴着大雨,其实什么都是看不到的,她依靠在门框上,身后有人给她披上披风,火把的光遥遥从远处的抄手游廊蜿蜒而来,暖黄的光透向周围,谢西华看见人群中簇拥的他,身边有两个千娇百媚的舞姬,大概是东阁学士送的,偎在他怀里,他们从她的院落路过,很快便走远了。

之后萧宪对她一如既往体贴周到,那个时候她身边的人都说三爷专情,她好大的福气,谢西华望着窗外伸到窗柩下的一簇枝桠,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萧铋大概听见消息,来探望过她一次,当时为了避嫌,侍女在槅门那里拉起一道帘子,她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帘子那边低声说:“夏暑炎热,以三哥和三嫂的福气,孩子日后会有,万望您保注身体。”她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默默的流泪,无声无息,他却像是知道一样,踌躇一会儿开口嘱托:“都说……都说女人月子里流泪不好,你……你不要哭了……”

谢西华屏住哽音,轻声的道谢。后来大概是中间这道帘子,两边都有些尴尬,尤其是她是内府女眷,所以他很快就告辞了。

后来萧宪拿过几次珍贵的药材过来,都是萧铋给他的,让他带给谢西华,萧宪偶尔闲聊和谢西华谈起萧铋,都忍不住说:“六弟看起来不稳重,实际做事再细致不过。”谢西华没有说话。

等到那一年冬到,谢西华的身体终于彻底的修养好了,她才又见过萧铋几次,一次是在宫宴上,她们女眷坐在燕池上的拱形凉亭上,女眷都在说话,她一个人百无聊奈,转眼看见萧铋在对面的御花园里。

尚工局那年很花了些心思,御花园的盆景树上挂着很多工巧精致的琉璃灯,形状以动物为主,他一个人站在流光四溢的花园中,脚边围了一圈还未到他腿弯高的小侄子和侄女,叽叽喳喳的要他这个最高的叔叔给他们摘琉璃灯。

有几个调皮的已经顺着他的腿杆子往上爬了,谢西华望着他扶住额头连连叹息的模样,没忍住笑出来。坐在最上面的中宫听见笑声,问她:“西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她抿着唇,一本正经的回:“今年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儿媳只想明年估计有好收成了,故而忍不住笑意,给娘娘见笑了。”

中宫望着她,眉眼忍不住柔和下来。

那时候只有她知道,她才不是笑这个。

后来回府的时候,萧宪递给她一枚兔子状的琉璃灯,笑着和她说:“今天六弟拦着我,说被那群小崽子缠的头发都要白上几根了,硬要塞给我的,我要这个又没用,你要不要?”

谢西华笑的露出唇边的梨涡,伸手接过来:“挺可爱的。”

萧宪忍不住叹息:“自从……”他顿顿,含糊过去,“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谢西华摸摸脸,慢慢收敛起笑意,半响又浮起来,如同她对很多人笑过的那样,问:“是吗?”

萧宪没说话。

5

宋栗笑起来,拿起一支蜡烛,慢慢走到那排被风熄灭的落地烛前,另一只手挽起广袖,一支一支的燃过去,方才悲伤的情绪已经被她很好的收敛起来,她慢条斯理的说:“六爷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一无病灾,二无恶疾,不知道娘娘知不知,他为何会英年早逝?”

谢西华抬起眼,还勉强镇定,宋栗笑起来:“娘娘知不知道,他腰上的那道伤?”

谢西华不知道,宋栗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个样子,从讥讽变成悲哀:“那是几年?永光四年?哦,不对,是永光五年,十年前的时候……”

十年前的永光五年,先皇沉迷丹药冶炼,一直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会长生不老,过犹不及,他是突然猝死在一个吃完丹药的下午的,因为之前先皇的身体一直强健有力,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四十多岁的壮年突然离世,所以他并未立下遗嘱,皇位悬而未定。

这就比较有意思了,既然皇位并没有确切的遗嘱,中宫未有子嗣,嫡长子都无,那么这口肥肉就是,谁有能力先吃到就是谁的,还不必背上逆臣贼子的名号。

先皇还未入皇陵,整个中都已经掀起了一派腥风血雨,被卷入血雨中间旋涡的,以三皇子和大皇子为首,三皇子萧宪的生母早逝,他是抚养在中宫膝下最大的皇子,且中宫本就属意他,大皇子的生母是萧妃,四妃之首。

皇位未定,几党人厮来杀去,谢西华记得最深的,是永光五年。

永光五年的时候,各方势力已经渐渐疲怠,那年的一月初三,萧宪除了安排几位护卫守在府外,另外的所有可用兵力都调用至渭武门,这是最后一击。

三皇子府被大皇子的人带兵包围是在那晚午夜,大皇子索性撕破了脸皮,也不介意百姓如何看他,层层包围的侍卫将府门口围的水泄不通,明火执仗,火光亮透半边的天空,萧宪留下的那几个人根本抵挡不了,府门口很快被冲破,为首的人斯斯文文的站在门口,道是大皇子妃有请三皇子妃入府一叙。

很明显的拿捏人质的做法,府上人人自危,谢西华弹弹袖角的灰尘,正准备出去的时候,纷踏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地面隐隐有颤动感,另一束更明亮的火光从围在府门口水泄不通的大皇子府卫的后面包抄而来。

先前那个为首的人十分震惊,拦在后一队人的前面,微微有些迟疑,还想去问他们是何人,他刚张嘴还未开口说话,后来那个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铠甲,脸色隐在头盔中,看不真切,只是利索的直接抽刀砍了过去。

一道血色划破被明火照亮的天空,厮杀由此开始。

谢西华一直站在府门口望着,一眨不眨,大皇子肯定以为她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所以派来的人的兵力并不彪悍,火光映衬在她的双眸中,隐隐有血色跳跃。

两帮人的实力相差悬殊,过了没多久,厮杀声渐弱,满地的尸体残箭,火光寥寥,为首那个人踏着满地的尸体走过来,慢慢走着,一直走到她面前,身上沾着血迹,长身玉立,风流蕴藉。

十年了,至今已经十年了。

谢西华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场景:她当时勉力镇定,她记得她连手都没有抖,声音也很稳,就问着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问:“不是阁下高名?”

那人在她面前轻笑出声,顿了顿,然后将头上的头盔摘下,世界一片寂静,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远处的火光隐隐透来,他额前的发已经汗湿了,但一双眼偏偏透亮如琉璃,微含着笑,映着她的身影,他的嗓音有些暗哑,张开口,又忍了忍,最后张口却是一句:“三嫂——”

他的话音将落,谢西华就感觉鼻尖一凉,她仰头望向天空,一片一片的雪花悠悠而落,落在他的发顶,肩上,还有含笑的唇角……不知道为何,她当时竟然微微有些怅然……

正愣神间,只听破空有声直逼而来,他说了一句:“小心——”然后猛地将她拉过来,将她扣在怀里,她眼前一黑,鼻尖呼吸尽是他身上的气味,她只听他闷哼一声,等回过神来,就看见他腰上插着的的箭矢。

他腰上的伤,就是那样来的。

她记得,也知道。

6

谢西华竟然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又什么都没想。殿中先前被吹熄的蜡烛已经都被宋栗燃起来了,宋栗笑的畅快肆意,看着谢西华说:“那之后大皇子大败,当年的三皇子变成如今的一国之君,当年的三嫂变成如今的一国之母,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他多少?”

她一步一步的逼过来,眼中的光芒大盛:“娘娘难道不好奇吗?大皇子既然安排人围剿三皇子府,必定不会派人暗中放冷箭的,那放箭的究竟是谁?”她一副跃跃欲试看热闹的模样,仿佛接下来是一出让人震惊不已的笑话。

谢西华手死死捏着案台的桌角,突然笑出来:“我知道。”宋栗愣了愣,谢西华偏过头,“我知道,不过是萧宪,他和大皇子势力相当,他当年故意将府里的侍卫调走,不过想给大皇子一个机会而已。”

“大皇子想生擒我当人质,萧宪却在暗处放侍卫射冷箭置我死地,不过是……”谢西华闭上眼,“不过是想让大皇子担上为皇位残杀手足发妻,凶残无道的名声,可惜被萧……被萧铋打乱了计划……”

谢西华坐下来,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一样,一字一句的将那段往事娓娓叙来,将那段被隐藏在深处,或许主人都以为无人知晓的情意一一道来。

“萧铋娶你为妻,是为了我,我家里只是祖上袭成官职,虽然声名赫赫,但无实力,你家里虽是商贾,但各行各业的势力都有接触,更何况那样大的财力,萧宪想要你,你来府中后虽说是妾,但我们谁压谁,真的不好说……”谢西华苦笑一声,“他担心我无力处理,所以宁愿和他三哥有龉龌,也要娶你……”

她偏过头,她活到如今,这半生都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此刻却是不吐不快:“当年大皇子和萧宪两虎相斗的时候,我其实看好萧铋,他身份方便,你爹不是普通人,他若是……若是……如今这天下,还不知道是谁的……”谢西华忍了又忍,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只是说,“不然萧宪又如何会这样防着他,将他赐往宾州。”

宋栗的表情由嘲讽讶异慢慢转为平静,屋里静不可闻,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宋栗后退一步,有些艰难:“你……你都知道……”

谢西华猛地抬头看向她,烛光郎朗,映衬着她眼里的泪意湿润,宋栗一直尖锐的态度竟然有些茫然,她怔愣的看着这位一直静寂淡定的国母眼里盈然的泪意,听着谢西华说:“我不知道——”

顿了顿,她看见谢西华闭上眼睛,有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谢西华又说了一句:“我不能知道。”

谢西华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了,宋栗呆愣在原地,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痛哭出来,造物弄人,兜兜转转的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在无声的煎熬。

不过幸好,幸好他以为无人知晓的那段付出,她是知道的。

谢西华出了昭文殿就去了皇寝。将下的一场雪还未完全消融,落在砖红的地砖上,稀薄的白露出斑驳的红意,踩上去就是一个小小的脚印。

萧宪已经歇下了,福寿荣值班守在殿门口,看见谢西华这个点还过去略微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笑容堆了满脸:“呦,娘娘这么晚还过来?”

谢西华沉着脸,说:“进去通报一声,我要见陛下。”

福寿荣还欲说什么,谢西华已经一个眼刀过去,眼神犀利冷漠,隐隐有威慑,福寿荣顿了顿,弯了个腰:“娘娘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谢西华进去的时候,萧宪穿着中衣半倚在床靠上,明黄的床帏半拉开,逶迤在地,他看见谢西华笑起来,一如既然的稳重柔和,眉眼轻敛,问谢西华:“倒是难得看你来。”

谢西华请了安,然后笑起来,直接说:“这么晚还打扰陛下,是臣妾的过错,只是钦天监那边的预告,说是接下来三个月有大雪封路,臣妾日夜忧思,恐不好多留祁王妃在宫中多过些时日,所以思来想去,惶恐不安,特来请示陛下,明日是否可安排侍卫,护送祁王妃回到并州封地?”

更漏声声叠叠,萧宪沉吟片刻,犹豫说:“大雪封路三月,不如就留祁王妃在宫中小住数月,也是——”

“陛下——”谢西华厉声打断他,萧宪蹙着眉望过来的时候,她才又长叹口气:“没有寡居的弟媳长留宫中的道理,这是为了皇室的体面,是为了陛下的体面——”

半响无声,萧宪静静的凝目望着谢西华,冷笑出声:“怎么不说了,你更是为了萧铋的体面是吧?”

谢西华没有说话,萧宪倦怠的揉揉眼角,挥挥手:“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西华垂眸不语,福身之后就离开了。

她一步一步的走回长秋宫,宫内的贴身侍女已经候着了,为她宽下厚重的外袍,放下发髻,瀑布一样的头发垂在身后,脸上脂粉洗干净,露出一张疲倦秀丽的脸来,她怔怔的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自己的鬓边竟然有丝白发了。

屏退左右的侍女,她又坐了片刻,才掏出颈间的一根红绳,走到床边,推开一个暗格,然后从暗格里抱出一个正方形的四角拱兽红木镂空雕花妆匣,用颈间红绳挂着的那个钥匙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兔子状的琉璃灯来。

时日太久,琉璃灯已经不亮了,谢西华摸了片刻,又放回去,一层一层的将妆匣扣上,小心的放回床边的暗格里,又怔怔发了片刻呆。

那是祁王大喜的时候,她望着祁王府上满府的喜字,心不在焉的在喜房里同新嫁娘子说了片刻话,然后就走出去透气。

没想到会碰见萧铋,他当时一身红衣,衬的整个人郎朗如芝兰玉树,他们身后都簇拥着一大批下人,她望着萧铋,谢西华想,她当时肯定笑起来了,肯定是笑的毫无破绽的冲他颔首,说:“六弟,恭喜。”

他也笑的毫无破绽,说一声:“谢三嫂,”顿了顿却又补充一句,“天寒日凉,三嫂早点回屋,多添衣裳。”

而后就是背对的一步一步错开,渐渐拉开距离,只是没想到,那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是能重来,若是能重来……当年初遇的那艘船上,他本不该掀开那道船帘,她也不该……不该在之后的岁月里将他拖累到今天这个地步……

日初长,还乍暖,她这一生还很长,可也只到这里了……(作品名:《还期岁宴归》,作者:纸醉金靡。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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