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签约作者:行舟

1

天色还早,动车在群山峻岭间穿行,刚过一个山洞又进了另一个,所有光线瞬间被吞噬,列车的轰鸣却陡然增大,震耳欲聋。

在这轰鸣声中,坐在靠窗位置的外甥女压低嗓子问我:“小姨,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预料中会被问到的问题来得有点晚,我在黑暗里笑了笑,说:“不想谈就不谈,没有什么为什么。”

“我妈说你……”

列车正好从山洞里出来,黑暗被驱散,白昼照得外甥女脸上的尴尬无处掩藏,她愣愣地看着我,接着转头看向窗外。

我也随她望出去,倏忽闪过的山垛背后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一畦畦水田冒着绿,再远处零星散落着几座烟囱,淡青色的烟被风吹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这是南方的初春,天很低,雾雾蒙蒙,隔着玻璃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寒意。

我收回视线看外甥女,她已经趴下了,下巴枕着胳膊看窗外。但也许她什么都没看,而是在想她自己的事。

就在四五个小时前,她被我表姐赶出了家门,原因是她早恋。

我是中午接到表姐电话的,她不知道又被谁惹恼了,一开口就冒火:“芷青,你上礼拜不是说要休假吗?今天怎么样,带你外甥女一起,姐给你们掏钱。”

表姐早年做服装生意挣了钱,算是小富,不过这么没头没脑请我旅游,我还是惊讶多过惊喜。

果然不用我问,表姐又说:“死丫头不学好,才几岁就想着找男人,跟她爸一个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忍不住头痛。我是知道表姐的,年轻时就火爆脾气,现在四十多了赶上更年期,看谁都不顺眼,三天两头跟姐夫吵架,姐夫不堪忍受搬去别的房子住,她又开始怀疑他外面有人。

我匆匆赶去表姐家,还在楼下就听到她的大嗓门,指桑骂槐,把婆家从老到小骂了一遍,直到我推门进屋才肯消声。

“林兮呢,你该不是去她学校闹了吧?”我急着问。

“在屋里哭魂呢。”表姐没好气,扬声又骂,“我是她妈还不能管了?早知道是这么个货,我当初就不该生她,当年更不该找姓许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不理表姐借题发挥,直接去外甥女的房间,进了门才知道在我来之前这里刚经历过一场地震,书本文具散落一地,外甥女披头散发趴在床里呜咽,身上的衣服翻上去也没管,雪白皮肤上赫然几道红印子,像是被什么抽的。

“林兮?”我坐过去,开口哄人却发现自己也有些哽咽,“别哭了,小姨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票都买好了,咱俩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2

外甥女比我小九岁,刚十八,因为上学晚,今年才高二,论年级现在谈恋爱确实是早,可按岁数,却正是会发生点什么的时候。

但我不是表姐,外甥女也只是外甥女,尽管理解,我却没有立场对她谈恋爱的事实予以包容或鼓励,所以从出门到现在,她不跟我说话,我也自动闭上嘴默默陪着。

此时她转过头来,依然枕着胳膊,用那双像极她爸的桃花眼静静看着我,小声问:“小姨,你是不是还想着你的初恋?我妈说你就谈过那一个。”

“你妈还跟你说过什么?”我好笑地问她。

外甥女撇撇嘴,不是很信服地说:“还能说什么,她让我向你学习,还说幸亏你那时候主动分手,后来才考上好大学,然后找到好工作。”

表姐是个诡辩天才,哪怕是不相干的事,只要她愿意,就能编出一套让人无法反驳的逻辑,没人说得过她,难怪生意一直做得好。

我对外甥女笑笑,并不多做解释,因为以她中考全市前十的聪明脑瓜,她什么都看得明白。她不相信早恋跟成绩和未来之间存在正相关性,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时间贸然喜欢一个人。

“我觉得他很好。”

外甥女突然说,语意含糊,却自有一股子柠檬茶的味道,甜蜜中略带一丝酸涩。

“他是高三的学长,成绩很好,运动全能,上次我们一起参加学科竞赛都拿了一等奖,他希望我以后跟他考同一个大学。”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催人上进的正能量爱情故事,我甚至能想象外甥女跟那男孩约定未来时的激动心情,但表姐不可能理解,尤其在她辍学打工千辛万苦才拼出事业后,她肯相信的只有外甥女的成绩单。

“我们会考同一个学校。”外甥女又说,没有一点寻求我建议的意思。

我在她手上拍了拍,嘴上没办法认同,心里却为她有自己的主见感到高兴。

“小姨,我可以去下厕所吗?”

外甥女从我面前挤出去,她拿了手机,十几分钟后才回来,手机放到小桌板上,见我看她,她把长发拢到耳后,露出微微泛红的脸。

“我给他打电话了。”外甥女看着我,年轻的脸上终于带了些愧疚,“对不起小姨,我知道这么做会让你为难,毕竟我妈是让你带我出来‘治病’的。”

表姐用了“治病”这个词,我没有意外,却有点难过。大概在所有为人父母的人眼里,早恋都是病,都值得大费周章治一治。

“我没为难。”我对她摇头,想问他们都聊了什么,又觉得我这也是打探隐私,便换了个说法问,“你担心他找你?”

“嗯。”外甥女靠到座位上,前一秒神情还有些忧郁,后一秒又朝我甜甜地笑起来,“小姨,你见见他怎么样?”

“什么?”我猝不及防。

“他来找我们。”

我竟有些紧张:“你说今天?”

“他比我们坐晚一班车到。”外甥女满目期待,还有些哀求的意思,“小姨,你先见见他,好不好都等见过之后再说可以吗?”

“可是……”

外甥女突然攀住我的手,望着我坚定道:“我跟你保证,如果你也说他不好,说我们不合适,那我一定分手。”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

外甥女先斩后奏的招数不新鲜,却无一例外让人反感,就算是我,从一开始就试图站在她的立场理解她,此时想到那个男生高三了还逃学,似乎是不太有责任心的人,对他的印象顿时落了几分。

3

我今年二十七,像表姐说的,我到目前为止就谈过一次恋爱。

确切地说,我只跟一个人谈过。

我的初恋发生在我的十八岁,但跟那个人产生交集却更早一些。

那是高二开学第一天,我因为担任学习委员,收完暑假作业送去教师办公室,却在门口撞见班主任对一个生面孔的男生训话,大意是他行为乖张被别校开除,就算花钱进了本校,如果还是这副德行,成绩就只有吊车尾的命。

印象里班主任很少这样严厉地骂谁,那人是第一个,但他对训话无动于衷,半靠半坐在身后的办公桌上,视线远远看过来,正好逮住进退两难的我。

班主任也看到我,欣喜地招我进去,然后指着我对那人说:“周柠,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谢芷青,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从进校就是第一名,人家跟你一个初中出来的,怎么差距这样大……”

我上的初中是个很大的学校,一个年级就有十几个班,我不记得周柠这个人,而他似乎也并不记得我,只是因为老师拿我跟他对比,他看我的眼神陌生里似乎还夹杂了几分不忿。

我很快回教室,到讲台上布置老师交代的任务,底下一片哀嚎,都在抱怨暑假太短,根本来不及看课外书籍,更别提写读书笔记。

这时后门突然被推开,或者说是被踢开,理着寸头的周柠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没来由地心虚,慌忙撇开视线不看他。

周柠在靠门的空座位上坐下,很不幸,我的位置在他斜前方,而我的同桌王琦此时已经拧着身子迫不及待跟他搭话,但他没理,落座后就趴下来睡觉。

我回到座位,受冷落的王琦立马凑过来嘀咕:“你说这人怎么这样啊?长得好看就可以这么拽吗?不过芷青,你觉不觉得他很像韩国一个明星?”

“赵寅成。”我压低声音,没敢说我刚才在办公室就看出来了。

“对,就是他。但我觉得这个更帅,年轻啊,头发丝都是满满的胶原蛋白。”

我有些无语,又忍不住用余光往后瞟,还真没看出来他头发丝有什么特别,不过倒是看到他左耳朵往上的头皮上有一道不短的疤,看起来像新的,有点吓人,那大概是他在前个学校跟人打架留下的勋章。

我正愣神,周柠却在这时抬脸看过来,眸光里尽是戏谑,问我好不好看,我有种做贼被抓的羞愤,忘了回嘴,转过身不理他。

班主任说周柠这种塞钱进来的转校生到了一中就只有吊车尾的命,结果还真是,第一个月摸底考,他就一举拿下班级和年纪双料倒数第一。

“就这成绩,你还读什么书?”班主任把周柠的课桌拍得山响,“这么喜欢睡觉,回你家睡去,席梦思不比硬板凳强?你爸……”

周柠噌地一声站起来,把班主任吓得话都吞进肚子里,他个子高,班主任都只到他胸口,他垂下眼看人的样子很是不屑,懒散道:“报告老师,我爸只让我别打架,但没让我不睡觉,睡觉长个子。”

“你,不可救药!”

班主任再不管周柠,王琦却转头跟他八卦:“嘿,听说你交白卷,为什么呀?该不是想先掩藏实力,最后来个一鸣惊人吧?”

周柠靠着墙,一只手支着头,漫不经心问道:“你为什么叫王琦?”

“我爸妈起的,你问这个干嘛?”

“那你问我这么多?是不是偷偷喜欢我?”

“你!”王琦恼羞地红了脸,愤然拉我评理:“芷青,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都不会好好说话,白瞎了这张脸。”

我还没开口就无辜被呛,周柠在后桌阴阳怪气地笑:“她脸盲你不知道?”

4

动车晚上八点到站,事先约好接我们的车已经在站外等,但外甥女说那男孩还有半小时也到了,言下之意先会合再走。

我们在车站外找了家咖啡馆喝东西,外甥女这时才表现出紧张,隔几分钟就要看手机,还去过一次洗手间,回来时舟车劳顿的疲倦已经不见,化了淡妆的脸看起来明艳照人。

“小姨,好看吗?”她有些羞怯地问我。

“很好看。”我诚恳道。

这是事实,外甥女底子好,脸小眉长,水盈盈一双桃花眼,再加上她这个年纪最好也最无法掩饰的青涩,别说青春萌动的男孩子无法抗拒,就是我这个小姨也不免羡慕。

外甥女又对着手机照了照,抬眼对我笑:“小姨,我妈不让我化妆,我这是第一次,东西还是过年生日我爸偷偷送我的。”

第一次化妆示人就是为了那个男孩,可想而知对方在外甥女心里的分量,我不由地好奇,斟酌着问她:“你们喜欢对方什么?”

外甥女没来得及回答我,捧着亮起来的手机起身,兴冲冲地说:“小姨,他到了,就在出站口,我去带他过来。”

看着冲出去的身影,我唯有无奈,因为深知不论哪个年纪,恋爱中的热情都是拦不住的。

只是外甥女这样不加掩饰的欢喜,如果爱上的不是良人,我真怕到时她受的伤害会更大。

他们很快过来了。

男孩跟我的想象出入挺大,我原先以为能让外甥女这样痴迷的人,至少会有一副跟她旗鼓相当的相貌,但事实不是,男孩个头只比外甥女高一点,五官端正,却不出众,第一印象要说特别,大概是他超乎年龄的沉稳。

“您好。”男孩嗓音有些沙哑,但笑容灿烂,在初春寒冷的夜里显得很温暖,“我是林兮的同学,叫程南方。很不好意思,让您和林兮等这么久。”

外甥女在旁边笑:“小姨,他平时说话就这样,一板一眼,像个老学究。”

我倒不觉得他像老学究,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从出口那边过来都没牵过手,就算现在并排站着,他们之间也隔着一些距离,这样守规矩,有点不像是热恋中的小年轻。

“我能跟林兮一样叫您小姨吗?虽然我觉得叫姐姐可能更合适。”

程南方站得笔直,大概这个问题有点尴尬,他微微红了脸,解释说:“因为这两天都会一起,有个称谓方便些。”

这的确是个难题,但我没得选择,林兮跟他同岁,我无论如何做不了他们的“姐姐”,就笑道:“叫阿姨吧,我终于可以倚老卖老。”

行李很自然地被程南方接过去,他一手推一个箱子走在前边,到了车边先拉开后车门,用手挡着门框让我们坐进去,然后才跟司机一起把行李搬进后备箱。

程南方坐在副驾驶,出发前扭头说:“阿姨,酒店有点远,您跟林兮可以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们。”

外甥女靠在我肩膀上笑。这一天里也就这一会儿她笑得最多,且不加掩饰,程南方本来还端着表情,这时也忍不住弯了眼睛,两人就算不说话,气氛却已经很甜腻。

程南方低声说:“睡会吧,坐一天车,阿姨也累了。”

外甥女乖巧地点头:“好。”

我其实不累,但还是闭上眼睛,转头对向窗外。

5

周柠还是混,上课睡觉,下课就把凳子搬到后门口,谁要进出都得拦着逗几句,被人告状也无所谓,班主任已经放弃管他,但班里两个年轻男老师却很喜欢他,据说他们以前一起打过球。

王琦某天冲进宿舍找我,缠着我陪她去看球,我以前不知道她有这爱好,便打趣她是不是看上了谁,她却搂着我的脖子神秘道:“周柠首秀,错过一次就要错过一辈子了。”

我觉得好笑:“不是才首秀吗,难道以后不打了?”

王琦嬉笑着推我:“说了首秀嘛,还能次次都首秀?”

那是高二对高三的比赛,周柠首发上场,第一节头几分钟就投中三个三分,快结束时又罚中一个两分,到哨声响时,高二队以七分领先对方,而周柠一个人贡献了十一分,饶是我这样不看球的人,也被感染得有些激动。

第二节很快又开始,高三队换了人,新上来的是个跟周柠不相上下的高个子,块头却比他大,而且显然全程只盯他一个,眼见着比分一点点被拉近,身旁的王琦早急得哇哇大叫,一会儿罗浩一会儿周柠,只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替他们打。

我不懂篮球,可是看周柠被人压着左右施展不开,也急了,跟着王琦还有一众女生给他加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被大块头拦在身前的周柠突然一个灵巧转身,从那人身侧滑了出去,然后反手远投,竟然中了。

有一就有二,我们喊破嗓子,周柠也如有神助,最后一分钟连抢三个篮板,成功将比分反超几分,哨声响起,上半场结束。

王琦抓着我的手一阵乱晃,笑着嚷道:“芷青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篮球,是最有魅力的一项运动,也是我的最爱……”

“你最爱还真多,昨天不还是那个你刚拿到签名书的男作家吗?”

王琦耸耸肩,一脸理所当然:“没关系啊,我海纳百川。再说我还说过周柠神经病不可救药呢,但他打球真挺帅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

“我也觉得挺帅的。”

有人抢了我的话,我正要回头,头顶上却突然蒙下一样东西,扯下来才发现是毛巾,而始作俑者却是周柠。

他已经大剌剌坐在我的位置上,用手搓着板寸对我怪笑,说:“学习委员不在教室里学习,往这凑什么热闹?”

我知道他是趁机找茬,便不理他,只把毛巾扔回去,提醒道:“你坐了我的位子。”

“有吗?”他一脸惊奇,装模作样往椅子上看了看,遗憾地说,“没写名字就不能算是你的,不过你要想跟我挤一挤,我是不介意的。”

他分明耍无赖,我比不过,打算走开找别的位子,周柠却突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朝我压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跟王琦撞到一起。

“神经病啊。”王琦毫不客气,“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吗?还说自己帅。”

“我帅怎么了,你反正又追不上。”周柠说完越加凑近我,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说:“谢委员,你刚才叫得太大声了,影响我发挥。”

因为周柠发神经,下半场比赛我没看,王琦回来说周柠也没再上场,甚至之后半个月,我都没有见到他。

周宁请假了,说是崴了脚。

6

亏得不是旅游旺季,程南方跟我们订到同一个酒店,入住手续是他办的,搬运行李也是他,他很主动,却又不像刻意讨好,因为很自然,我便没有跟他客气。

我跟外甥女此行的目的是散心,行程因此安排得很松散,于是隔天我们睡了个懒觉,十点多才起床。

我洗漱完,外甥女刚从外面进来,扬着手里的袋子邀功说:“小姨,酒店早餐已经不供应了,南方特意去外面给我们买的。”

蔬菜三明治加咖啡,有外甥女在,程南方不难知道我的偏好,不过能在陌生的地方买到恰好要的东西,对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说,总归是花了心思。

早饭后我们出发去看岩洞,地方不远,我们租自行车骑过去。

程南方跟外甥女在前头,而我故意落后一点,一来我不想做小年轻的灯泡,二来也可以从旁观察,既然外甥女在乎我的意见,我只能尽量做到客观。

一路上程南方跟外甥女都在说话,我隔着距离听到不多,但偶尔几个字也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讲数学公式。

这让我何止意外,简直好笑,如果不是做样子,我猜他们考同一个学校是势在必行。

岩洞在半山腰,也算是爬山了,外甥女这个从小被宠大的娇娇女,一扫刚才的兴致勃勃,仰头望山露出怯意来,嘟囔着问:“这么高,真的要爬上去啊?”

程南方笑着看她:“这就怕了?”

外甥女把脚伸出来,她早上不听劝,非要穿小皮鞋,现在却一脸懊丧:“我哪知道这么高,这让我怎么走。”

程南方却笑:“你穿这鞋真挺好看。”

小年轻的对话甜蜜又稚气,我不忍多听,自己先往上走,没多久外甥女就跟上来了,我一看好气又好笑,她脚上穿的是程南方的板鞋,而程南方光脚提着她的小皮鞋跟在后头。

“我脚大,”程南方见我看他,笑着说,“不然我就穿上了。”

野蛮女友的桥段,没想到隔了一辈他们也知道,但尽管招式老套,他们脸上洋溢的青春的笑,足以弥补一切傻白举动。

终于到了岩洞口,程南方自告奋勇去买票,我跟外甥女先排队,她趁势问我觉得程南方怎么样,我反问她喜欢他什么。

“很多啊。”外甥女大言不惭,“学习好是肯定的,他已经参加自主招生,很可能会保送,但他想去更好的学校,所以还是会努力备考。他对我很包容,我有时候发脾气,他会先哄我再讲道理,他还很幽默,我喜欢幽默的人……”

聪明又理智,包容宠爱又不乏幽默,外甥女对程南方倒是不乏溢美之词,而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外貌如何。

“他不算帅。”我肤浅试探,“你这么漂亮,不怕他只是喜欢你的外在?”

外甥女靠过来攀着我的肩头,略带骄傲地笑:“小姨,你难道不觉得这正好说明他的审美很高,而我也不是只有外在。”

猝不及防就被小姑娘将了一军,我却并不恼,只觉得我那操心的表姐也许过虑了,因为无论许林兮还是程南方,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排队进岩洞,还未进去就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清凉激得打寒颤,程南方适时从他包里掏出两条披肩,撕了包装递过来,怕我不要就笑着说:“买票的地方就有卖,不贵的阿姨。”

还好有这条披肩,外甥女拍照多了一个不错的道具,程南方也是真好耐性,一路捧着相机拍个没停,有几次还主动提出给我拍,但我拒绝了。

“阿姨,我能跟您聊两句么?”趁外甥女去洗手间,程南方主动过来问我,“其实林兮跟我说了是跟您出来,我不担心,但我还是请假过来了,因为我知道您的意见对她很重要。”

我很意外他会说这番话,好像要跟我谈判一样,但我不动声色,笑着问:“我能相信你不是在刻意表现吗?”

程南方挠了一下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除非您已经发现我其实有那么一点帅,因为早上我真的刻意抓了这个发型。”

并不是多好看的发型。

但我反应过来,外甥女跟程南方之间没有秘密,我说过什么,她都会转告给他,不过程南方的这个回答还算可爱,我喜欢。

7

周柠很久都没有回学校,班主任尽管不喜欢他,还是打发班长和我做代表去他家里慰问。

我其实有点怕周柠,不想去,但班长跟我初中就是同班同学,他让我去,还跟我掰那套学习委员职责的道理,我不去也得去,

路上班长问我知不知道周柠的事,我不明所以,问他什么事。

“他爸妈离婚了。”班长说,“就最近的事。”

我愣了一下,没有表现得很意外。其实我父母也很早就离婚了,我是跟着我妈长大,所以周柠如果因为这件事厌学,还打架斗殴交白卷,那我的确不是很能理解他。

班长接着又说:“他有病。”

“确实。”我说,还笑,“王琦说他神经病。”

班长垂着眼:“你们不知道,他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去年手术取出来了,但还是有复发的风险,上次比赛他打完半场就头痛住院,他家里不肯让他再来学校。”

“怎么可能?!”我这次反应有点大,引人侧目,赶紧放低声音问班长,“你别开玩笑!他不是一直生龙活虎的吗?”

但我想起周柠头上的疤,这一想心里就有点发沉:“班主任说他跟人打架被学校开除?是真的吗?”

“打架是真的,开除是假的,他爸有钱,学校留他还来不及。但他想来咱们学校,又是最好的班级,班主任估计是觉得他拖班里后退才看不上他,但我猜老师还不知道他生病的事,连我都是比赛那天送他去医院听他妈说的。”

我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周柠那个人有时候是很讨人嫌,可毕竟同学一场,打球又那么帅……我突然有点心疼。

“他初中好像也是十七中的。”我想起来问班长,“但我不记得周柠,他是几班的?”

班长奇怪地看我:“你不记得他?”

“我应该记得吗?”

班长却又摇头:“你还是回头见了周柠问他吧。”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跟周柠以前到底有没有见过,但我完全想不起来,想来想去又想到他生病的事,心里越发闷得难受。

周柠家在市中心,是个很贵的小区,他家住一楼,进去才知道是个很大的复式,他家保姆准备叫人,他妈却让我们直接上楼找他。

“小柠在睡觉,不过应该已经醒了,你们来了正好陪他说说话。”

周柠妈很漂亮,人也很温柔,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一直带着笑,并没有我以为的病人家属的沉重,这让我略松了口气。

保姆领我们到周柠房间门口,班长先进去,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正胡思乱想,周柠突然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嘿,谢委员来我家梦游呢?”

我下意识抓住那只手,又在周柠惊诧的目光下猝然甩开,他倒是没觉得尴尬,举着手装模作样问屋里的班长:“老铁,你说这手可以多久不洗?”

班长说:“一年吧,最多两年。不过要是你的话,不如剁下来放保险柜里锁着,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偷偷给你洗了。”

我从没被人这样开过玩笑,脸上火烧火燎,可又偏偏觉得冷,因为周柠那只手冰得不正常,生病的事果然是真的。

周柠把我拉进房间,他刚起来,床上被子还散着,床尾是他换下的睡衣,床头摆着书架和书桌,桌子上散乱堆着很多书和药盒。

“你们已经知道了?”周柠靠着书桌问,又笑,“唉,想偷偷留个传说都不行。”

“你想留什么传说?打架的还是打球的?”

我第一次敢这样直直盯着他问,他看向我,我撇嘴道:“已经留下了,你是一中考试交白卷的第一人。”

8

周柠到底还是回学校了,依然坐我斜后方,也还是时常睡觉被班主任训,但我跟他的关系却莫名其妙变得很好。是真的好,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第一个赞同。

“不就是周记嘛,我写就是了。”

“怎么会有文言文这么难背的东西……没事,我肯定背下来。’

“怎么多卷子会做死人的好吗?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周柠像变了个人,虽然没有发生学渣秒变学霸的奇迹,但期末考试他在班里的排名往上爬了十几名,连班主任都不得不表扬两句。

寒假班长来家里找我,我妈对好学生向来优待,于是我很顺利得到特许跟他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但出来我才知道周柠也一起。

“你家电话是假的吧?”周柠见面就说,“还是你给的就是假号?”

号码当然不假,只是我妈因为防着我跟哪个男生私下联系,干脆把电话线剪断了。

寒假图书馆人不多,我们三个很轻松就找到位置各自做题,但班长没做多久就说有事要走,剩下我和周柠面面相觑。

我收拢心思继续写作业,写完去书架间找资料,周柠竟也跟过来,靠在旁边好笑地问:“谢委员,你怎么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还会点别的吗?”

我头也没抬地纠正他:“我叫谢芷青,谢谢。”

“好,谢芷青。”周柠玩味地叫了好几遍,后来又凑过脸问我,“喂,谢芷青委员,那你除了学习还会什么?”

他的脸离得太近,我不得不退开一点,他却又往前跟进,我只好看着他说:“我想考好大学,只知道学习又不是坏事。你呢,你除了打篮球还会什么?”

周柠表情一怔,背贴着书架往边上滚开,隔了一米又滚回来,依旧凑到我脸前,对我笑:“我会的你都不会,信不信?”

我看着他,他对我眨眨眼,在我错愕的瞬间飞快亲了我一下,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都忘了躲开,他看我不动,又得寸进尺地抱住我。

“谢芷青,”我的挣扎被周柠禁锢在怀里,他用下巴压着我的头,低声央求,“别动芷青,就抱这一次,我会记一辈子。”

我没再动,僵硬着身体任他抱着,他心跳很快,其实我也是。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妈一直防备的事我还是背着她做了,这让我有种强烈的负罪感。

周柠很久才松开手,脸上挂着笑,看我的目光很温柔。

我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抬头认真地对他说:“周柠,我要考大学,这是我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周柠又靠回书架上,微微垂着眼,过一会儿笑着说:“好啊,我陪你考。”

那天回去后我再没有出来,班长偶尔还是会来找我做作业,但我知道周柠会一起,就没去。

开学后我见到周柠,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王琦支开了,他成了我的同桌,但并没有像说的那样发奋图强,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趴着睡觉。

某天晚自习后,他照例陪我走一段路回家。我们家原本不在一个方向,他是故意绕路陪我,说他反正回去也无事可干,就当散步了。

我趁势问出我的疑惑:“周柠,以前在十七中你认识我吗?”

“认识啊,”他顿了一秒,伸手揉我的脑袋,他比我高很多,做这样的动作很像我爸,我没躲,他笑着说,“你是尖子生嘛,告示栏里经常挂你的照片,谁不认识。”

“那我认识你吗?”

这个问题很怪,所以周柠噗嗤笑出来的时候,我也尴尬得不行,但我又问了一遍,因为我自己根本想不起来。

“这我怎么知道?”他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

“你有一次说我脸盲,但我不脸盲。”

周柠还是捧着肚子笑:“谢委员,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我逗你玩也信?”

“我叫谢芷青。”我没有生气,看着他说,“周柠,你还是认真一点吧,反正每天都要来学校,稍微认真点你就不是现在这个成绩啊,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起考大学?”

周柠渐渐不笑,略歪着头,似乎是在思考我的话,然后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像他跟其他男生那样勾肩搭背往前走,边走边懒散说:“我试试,可是认真读书真的很累啊。”

9

虽然明显是敷衍,但周柠的确实比以前自觉多了,至少我在座位上的时候,他一定撑着脑袋也在看书做题,当然偶尔他会厚着脸皮讨奖励,比如在课桌底下拉拉手。

又到了期末,周柠的成绩一跃进了班里前二十,班主任以后看谁不努力就会那他做例子,说谁也不比他差,只要加把劲儿就能出好成绩。

到了高三,学习的气氛就越来越紧张,班里再没有谁随意走动打闹,所有人都在埋头做题,无穷无尽的试卷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这样我妈还不放心,特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周柠也因为她的请求,被老师从我旁边调开了,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能说上话。

周柠突然请假是在高三寒假前,我帮老师发试卷,他没上来领,我才知道他昨天上午就走了,问班长却是三缄其口,我突然有些害怕。

但我没机会去找周柠,白天不好逃课,放了学我妈又看得紧,所以直到放假,我用一张不错的成绩单换了半天自由,径直去周柠家,然后被告知他脑袋里的东西复发了,人还在医院。

“谢委员?”周柠醒的时候看到我在病房里,惊喜之后却假装生气,“你们怎么不叫醒我?睡太多觉真的很无聊诶。”

我勉强笑着,不是我们不叫他,是叫不醒,他脑袋里的东西长的位置刁钻取不出来,他大多数时候说是睡觉,其实是在昏迷。

周柠自己也知道,他是故意逗我们开心。

“你什么时候出院?”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我问他,“陪我考大学的话还算数吗?”

周柠靠坐在床头,抬了抬扎针的手给我看,为难地笑道:“怎么办,这里的人也很喜欢我,非要我留下,我分身乏术啊。”

我咬着嘴唇看他。

周柠还是笑,过一会儿他说:“谢委员都开口了,我只好尽力呗。”

“谢芷青。”我纠正他。

他作势举手投降,东拉西扯地又说:“谢芷青。你是谢芷青,我是周柠,突然好想喝青柠茶,又酸又甜,想想都流口水,不如你过来让我啃一口,聊胜于无嘛。”

他是开玩笑的,但我的确主动起身亲了他,然后被他扣进怀里死死抱着,很久都不肯松手。

那个寒假我过得很混乱,因为要出门撒了很多谎,我妈忍两次就爆发了,把我臭骂一顿锁进房间里,吃喝拉撒她都守着。

她还是骂,却拒绝跟我说话,无论我怎么哀求保证都没用。

我想到一个办法,故意吃坏东西闹了肠胃炎,我妈不得不带我看医生,我于是趁机逃出来,但我没敢直接去病房找周柠,因为我妈随后就到了,我躲着直到她骂骂咧咧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吵闹的缘故,周柠头痛发作,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他痛到浑身筋挛,被医生打了安定才睡下。

我在病房里坐着,周柠一直没醒。

“芷青,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周柠妈跟我商量,她还是那么温柔,没有因为我妈而对我有一丝怨愤,“是小柠说的,马上要开学了,最后一学期很重要……”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家,因为我知道,我只要回去就再别想过来。

周柠半夜醒了,神智不是很清醒,拉我的手叫妈,他想喝水,我喂他喝完,他又睡了会儿才彻底醒过来,发现是我愣了好久,最后笑着说:“谢芷青,你给我陪床呢?”

我瞪着他:“陪护。”

“一样的。”他冲我招手,“我分你一半床,保证不收钱。”

我没动。

周柠笑着又说:“你上来,我告诉你我们以前的事。”

我起身锁好门,脱了鞋爬上床。病床很窄,但周柠比以前瘦了很多,我个子小,这样并排躺着也不嫌挤,何况他很快侧身把我搂进怀里。

“周柠,我们以前……”

周柠把头埋进我后颈里,朦胧道:“睡吧,醒了再说。”

我还是没有等到周柠告诉我以前的事,因为隔天天还没亮,我妈就找过来了,带着好几个亲戚差点把病房门都砸烂。

我妈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一巴掌甩脸上,哭着骂我丢人现眼,我家那些亲戚更是准备对周柠动手,还把赶过来的周柠妈推到地上,周柠想维护他妈从床上摔下来,这时医生护士听到动静也冲进来,病房里闹哄哄一团糟。

我在混乱中咬了我妈一口,她痛得松了手,我推开所有人,走到周柠身边跪坐下来,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却还对我笑,说:“芷青……”

我握紧他同样汗湿的手,低头咬着牙说:“周柠,对不起,我以后不来了,你要好好治病。”

没等周柠回话,我起身又看了他一眼,对他笑笑,然后转身离开。

我大概的确是个冷情的人,一直到高考结束,真的没有再踏进医院半步,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去了,在已经换了人的病房前站了很久。

周柠是在三月中走的,病灶转移,多器官衰竭。很突然,但也在意料之中。

他离开了,我最终还是不知道以前在十七中,他跟我有过怎样的交集。

我大学毕业,如愿进了本地一家大企业,过着早九晚五循规蹈矩的生活。

两年前我应邀参加婚宴,新郎是高中时期的班长,他酒过三巡,大着舌头跟我叙旧:“谢芷青,你脑子这么好,怎么就不记得初二有次晚自习下课,你被混混拦在小巷子里,是周柠带着人把你救出来……”

我握着酒杯的手一点点收紧,却说不出话。

我记得那件事,记得那段时间我爸妈闹离婚,没人接我放学,某天夜里我被几个人堵在昏暗的巷子里,他们撕烂我的衣服,我很害怕,好在很快又冲进来一堆人,他们打成一团,我却被人用一件外套从头蒙住带了出去。

我没有受伤,但因为惊吓确实病了一阵子,那以后上下学我妈都会接送我,而那件事一次也没有被人提起,我自己虽然没有忘,却也没有勇气弄清楚救我的是谁。

那是十四岁时发生的事,很多年后,我已经二十五岁,也是周柠离开的第七个年头,因为一杯喜酒,我偶然得知他救过我。

我的确没有脸盲,但我错过了更早认识周柠的机会。

9

看完岩洞出来,外甥女终于良心发现,把脚上的鞋子还给程南方。

也难为他,岩洞里路不好走,又冷,他现在一双脚冻得通红,但他好像没感觉,接过鞋子就穿上了。

下山时我没有等他们,一直到了山脚下,我抽完一只烟,才看到程南方一手拎着外甥女的包,一手牵着她的手下来,发现我在看,他还对我笑了笑。

外甥女毕竟害羞,欲盖弥彰地拿话转移注意力:“小姨,你是不是又偷偷抽烟了?”

我不否认,意有所指地说:“我是光明正大好吗?偷偷摸摸可不是我。”

外甥女脸都红了,嗔怪地瞪我:“小姨!”

程南方笑着接话:“阿姨知道你鞋子不好走,摔倒了更麻烦。”

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男孩对许林兮不可谓不宠溺,眼力劲儿也不错,还会说话,进退有度,不卑不亢,长此以往,他应该不会混得太差。

晚上我们一起逛夜市,顺便找个地方吃烧烤,程南方跑前跑后张罗,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一问才知道他海鲜过敏,因为不想扫我们兴致才没说。

“阿姨,我没关系的。”

程南方这声阿姨已经叫得很熟,我也没觉得别扭,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却在外甥女看他时用手挡住她的脸。

“程南方!”外甥女耍脾气。

“林兮,别看。”

程南方哄她,还是没有松手,也依然看着我。

许久他郑重其事地说:“阿姨,是我先喜欢她的,她很可爱。但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模拟考试我不能不参加。“

我点点头:“那是,学习重要。”

程南方抿了抿嘴:“我很想留下来跟你们一起,还有这些海鲜,看起来很诱人,我也很想尝试。我知道这世界给我的诱惑会很多,但什么事可做,什么不可做,我心里很清楚。阿姨,我想说的是,我可能不像您想的那么优秀,但在我的能力所及范围内,我会努力做到最好。”

我略一愣,还是点头:“你很理智。”

程南方抽回挡在外甥女脸上的手,看向她说:“喜欢林兮这件事,我会继续努力。”

“我也会。程南方,不管你考到哪里,明年我都会跟你会合。”

外甥女泪花闪闪,明明是很甜蜜的时刻,他们却表现得像一对苦命鸳鸯,而我是那个对他们挥动棍棒的人。

我当然不是,因为能让他们分开的,最终只有他们自己。

我起身把空间留给小年轻,独自走到路边抽烟。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在重重夜色里显得格外深沉,三月的山风很冷,寒意吹到身上,又慢慢渗进了骨头里。(作品名:《一杯青柠茶》,作者:行舟。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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