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禄祥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读乐亭》杂志/乐亭故乡人网站(www.guxiangren.com)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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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月3日,我给李满天的夫人李因打了一个电话,向她致以新年的问候,并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每年我都是春节前电话致意,而这次提前在1月3日,是因为这一天是李满天先生九十六周年诞辰纪念日。本来我想在电话中向李因说说自己对李满天先生的怀念之情,但一通话,又怕勾起这位年逾八旬老人的痛楚,心情沉重,又难过地咽了回去。

从1961年我和李满天先生开始通信,至1991年2月6日李满天先生在石家庄病逝,前后三十年,书信来往三十封,先后还有难得的三次会面。每次通信,都是我在学习和工作上遇到的一些问题,自己搞不清楚时,向李满天先生求教。满天先生先生总是及时回复,给予我多方面的帮助和教诲。他精辟的论述,成熟的思维和对各种问题深刻独到的见解,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李满天先生是我国一位著名作家。原名涓丙,别名林漫,曾用名李春芳。1914年1月3日生于甘肃省临洮县城内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自幼刻苦读书,好学上进。1935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民族危急日益严重,他以满腔爱国热情,响应参加了“一·二九运动”示威流行和组织工作。他追求进步,向往革命,1938年8月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就读于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华北联大文艺学院。1939年3月参加中国共产党。

1940年春,李满天先生赴晋察冀边区,先后任边区教育处秘书、科长,《晋察冀日报》编辑、记者,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深入到斗争前沿,进行抗日宣传和群众文化工作。1940年至1946年,在浑原县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减租反霸、土地改革运动中,同根据地人民建立起血肉联系。1947年,他随军南下,深入大别山区开展工作,曾任英山县区委书记,分区政治部宣传民运科长、鄂豫报副总编辑。人民的哺育,火热的生活,为李满天先生走上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李满天先生满怀激情投入新的生活,并一直担任文化艺术单位的行政领导工作。曾任湖北省文联负责人、湖北省文化局副局长、河北省文联副主席、党组副书记、中国作家协会河北分会主席、省政协委员。他勤勤恳恳,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几十年如一日,为党的文化艺术事业做出了贡献。原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河北大学教授尧山壁和众多文学艺术界的知名人士,都称赞说:

李满天先生在学生时代就酷爱文学,创作了《太阳不到的地方》等小说。投入到革命队伍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指引下,自觉地把自己的文学创作和党的事业紧密联系起来。在艰苦的环境中,在繁重的工作条件下,写出《安元和小宝》、《家庭》等作品。他是白毛女故事的最初创作者,早在1942年6月就写出小说《白毛女人》,对以后《白毛女》歌剧的形成起到了积极作用。周扬同志生前几次提到这个情况,让大家记住,不能忘记。1953年,李满天先生挂职下乡,长期到定县西建阳村深入生活,写出长篇三部曲《水向东流》、《水流千转》、《水归大海》,以清新的风格反映了农村的新人物、新变革,为广大读者所喜爱。六十年代初,又写出小说集《力原》,这是一部贴近时代、深化现实主义的力作,得到茅盾及文艺界有识之士的好评。李满天先生在文学事业上兢兢业业、勤奋笔耕,他不但写小说,还写了不少儿童文学、歌剧、评论文章。在培养扶植青年作家方面,他爱惜人才,保护人才,为年轻作家铺路搭桥,为繁荣文学事业,壮大作家队伍做出了贡献。

我和李满天先生的交往,用李满天先生的话说,是“神交”。那是1961年秋天,我正在河北乐亭第一中学高中一年级读书。因为爱好文学和历史,经常为油印的校刊和黑板报写一些稿子。后来又贸然向《河北文学》杂志投稿。但三次都没有被采用,稿子全部被退了回来。在第三次投稿时,我大胆给主编李满天先生附了一封信,连同稿子直接寄给了李满天先生。当时李满天与康濯、张庆田、刘真共同办《河北文学》,与以柳青、王汶石、杜鹏程办的《延河》并驾齐驱,形成全国两个短篇小说的创作中心。时间不长,意想不到地接到了李满天先生的一封回信。在一页宣纸的便笺上,用毛笔写了百余字。信中说:

《河北文学》主要刊载短篇小说。您爱好文学,喜欢写稿,是好事,可继续努力。文学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人学”。要多熟悉生活,多熟悉人,多积累。事在人为,有志竟成。当前要把各科的学习搞好,打好基础。

李满天先生的回信,从长远到现实,都给我指明了方向,同时也引发了我深深地思考:给《河北文学》投稿,冒失,可笑,也有点天真烂漫。从那时开始,我暗下决心:在搞好中学各科学习的同时,要像李满天先生说的那样,多学习,多思考,多积累,不能好高骛远。那以后,我不时向李满先生求教,但再也没有给任何刊物写过稿子。

1963年乐亭一中高中毕业,我考入了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金属压力加工轧钢专业,开始为期五年的大学学习生活。这时,满天先生对我仍然关怀有加。当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李满天先生的短篇小说集《力原》之后,我在1964年年初收到李满天先生亲自用毛笔签名的赠书。同学们见后,争抢着阅读,都赞不绝口。这部短篇小说集,受到茅盾先生的特别关注。李满天先生应邀参加了大连小说座谈会。周扬当众把李满天先生介绍给大家,又重新提起“白毛女”的旧事,说:“他就是白毛女故事的写作者,现在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事情,你们要记住,不要忘了。”周扬对此念念不忘,早在1952年北京一次会议上,谈到电影《白毛女》的成功,他就特别指出《白毛女》。是根据林漫(即李满天)提供的小说改写的。大连会议备受推崇的作家赵树理,其次就是河北李满天。

大学前两年,我写信给李满天先生,对自己高中毕业后没有报考文学和历史专业颇感遗憾。李满天先生回信说: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一个文艺工作者,必须深入生活,从人民群众中、从火热的生活中汲取营养。这样,才能创作出受人民群众欢迎的作品。您考入北京钢铁学院,学钢铁生产技术,将来走入工厂,和工人生活在一起,就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也是一件好事。须知,现在反映工业和工人的文学作品甚少,而文科大学毕业成为作家的亦不多。何有遗憾呢!

李满天先生信中的一席话,使我明白了不少道理,也懂得了如何辩证地看问题.读过这封信,我似乎觉得自己比原来有所提高了。

1966年6月1日,在北京大学聂元梓的第一篇大字报之后,首都高校全部停课搞“文化大革命”。我作为金属压力加工系班“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忠实地执行了刘少奇、邓小平的所谓“资反”路线,受到批判。开始不准外出串联,不准参加造反派。这时的李满天先生,被称为“大连黑会”的“黑干将”,首先受到造反派批斗。这期间,我和李满天先生的通信也随之中断。

1967年夏天,大部分同学外出串联,在校学生所剩无几。没什么事,又不限制外出了。我想去李满天先生家里看看,顺便了解一下李满天先生的情况。李满天先生的夫人李因是一位聪明贤惠的人,老家在山西浑源,十七岁参加革命,当过村妇救会主任,婚后随军南下,一直是国家正科级干部,三年困难时期,动员15%的城市职工,为国家担担子,李因响应号召,去职下放至昌黎县。我到唐山地区所属的昌黎县后,找到了李满天先生的家。李因见到我时还很惊异,当说出“我是赵禄祥时”,她格外热情亲切。请我坐下,问寒问暖。看得出李因心情沉重,惦记李满天先生,又不知运动搞到什么程度,实在担惊受怕。她问我:“满天会不会定黑帮、走资派?运动何时结束?”我其实何从知道呢?但我还是根据自己的的估计,以相当肯定的口吻说:“不会定成走资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千万不要担惊受怕。”李因听后,紧张的面颊稍微舒展了一些。这时,她拿出了满天先生从河北省在邢台唐庄开设的“五七干校”寄来的信和家中仅有的三个存折,递过来让我看。从信中我知道李满天先生已到干校劳动,信中还让李因把家中的存折交给国家,说:“那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看了三个存折,不到两万元,这是李满天先生的劳动所得,是李满天先生的血汗。李满天先生是作家,同样也是劳动者。是个人所有,放在家里,合理合法。如果再有红卫兵抄家,他们要这三个存折,不妨先给他们,不必与他们争辩。但存折的性质不会因他们拿走而改变,最终也会物归原主。

之后,我和李因又唠了一会家常,我劝她务必保重身体,然后留下通信地址,就起身告辞了。

这之后,我和李满天先生仍没有恢复通信联系。

1968年年底,我从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唐山钢铁公司工作,仍然关注着运动的情况,不时想到李满天先生的生活和处境。后来得知,李满天先生干校学习期满,但未分配工作。他有时在石家庄,多数时间在昌黎家中等待工作安排。

1971年,郭沫若先生所著的《李白与杜甫》发表,我读过后,对有些问题一时想不明白。特别是对以往的“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传统观念被完全突破,扬李抑杜赫然纸上,难以理解。我写信给李满天先生,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在信中说:

千百年来,李白和杜甫,一位被称为诗仙,一位被称为诗圣;一位是浪漫主义诗人,一位是现实主义诗人;一位豪放雄奇,一位沉郁苍凉;他们如天空中的两颗灿烂明星,光耀生辉。而今却成了一明一暗。李白是否就那么值得肯定?杜甫就那么应予贬斥?李白和杜甫是否应该这样简单地加以类比,评出优劣?我真的弄不明白,我不了解郭老的写作背景,也不了解他写此书的目的和心境。也许我没有读透,但不理解确是真实存在的。

没过多久,李满天先生给我写来回信,他在信中说:

郭老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史学家、古文字学家和诗人。在文化的各个领域,他是先行者,做出了很多贡献,富有创造性。您对《李白与杜甫》提出的疑问,很好,很有道理。不仅我高兴,我想郭老若知,他也会高兴并欢迎的。因为他是一位思想解放的人,他一直提倡人们大胆思维。就我们的知识根底,与郭老无法相比,但也不影响我们大胆思考和大胆提出问题。《李白与杜甫》是一部学术著作,出版时间不长,我们可以再读,再思考。正确的东西要坚持,错误的要否定。知识是无穷无尽的。让我们共勉。

李满天先生信中的一席话,一是认为我的疑问有道理;二是支持我大胆思考;三是要继续读书,深入思考。这给了我很大启发。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李满天先生对问题认识的全面,缜密和深邃。

1972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李满天先生独自一人乘火车来到唐山,上午10时到家里找我。他一来看我,二来去文联看朋友,探讨送长子李消帝当兵入伍的问题。这是我同李满天先生交往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我住的是一间平房,十分简陋。李满天先生第一次来我家,让我感到困窘和不安。我先请满天先生坐下,沏茶倒水,然后到街道的食品店里买些食品。满天先生一再推让,但还是强留住吃了顿饭,又回忆了一段往事,唠了段家常。然后,我送满天先生到公共汽车站,他上车去看唐山地区文联的朋友。

过了两天,我收到李满天先生寄来的一封信,言说他与我见面的当天回到昌黎家中,儿子消帝当兵之事正在联系中。这封信还另纸为我写了一首五言诗:

神交逾十春,一面抵千金。

疾风知劲草,骇浪见赤忱。

缘何愁子路,无端趋侯门。

相对却短语,分袂倍情深。

李满天先生第一次同我见面所写的赠诗,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动。这首诗原件虽因多次搬家而失落,但深印在我的脑子里,一字不错。

1973年落实政策,李满天先生恢复了原来职务,李因也随之迁到石家庄,全家团圆。

是年冬季,我父亲患脑血管意外,造成半身不遂。我把他接到唐山治疗。在给李满天先生写信时顺便提了一句,没想到李满天先生竟从石家庄寄信问候,还汇来100元钱。信中言辞之切,情之感人,令我难以忘怀。信中说:

惊悉尊大人不幸患病,我身在千里之外,不能为您分忧,愧恨殊甚。邮汇百元,聊补费用。若有困难,望即告之。

当时的百元,已是巨款。我的工资每月只有54元多。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汇款单上加盖的长方形朱印章,写的是“巨额汇款”字样。我既感动,又后悔自责,何必向满天先生言父病之事呢?

我父亲的病经过一段时间的针灸治疗,较快地恢复了行走。我写信告诉了李满天先生,并代我父亲再次表示深切地感谢。

1974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河北省作家协会召开创作会议,李满天先生特邀我参加。作为作家协会主席,日程安排得很紧,又主持会议,又参加讨论,又讲话,又做总结报告,还同与会者谈心。在百忙中,他还到住处看望了我,这是我第二次同李满天先生见面。他仍然关怀着我,培养着我,希望我也当一名作家。可惜我日常做文字工作,不是写总结就是为领导起草讲话,逻辑思维有余,形象思维不足,小说总也写不好。我把这个情况向李满天先生讲了后,他笑了笑,说:“还是多读、多练,多接触群众,多体验生活,熟能生巧。小说写不好,其他作品写出来也一样,都是进步。”

从那次会议以后,考虑到李满天先生已担任河北省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河北省政协委员等重要领导工作,又要在农村常驻,体验生活,我在唐钢的担子也在重,没有再多写信打扰。我们之间的通信联系减少了。

1982年,在李满天先生六十八岁那年,他退休了。1990年夏天,他同李因去过一次秦皇岛,但没有同我联系,是由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丹忱接待的,丹忱是他的老朋友,早年在河北省委机关一起工作过。丹忱主任陪他和李因参观北戴河和山海关时,满天先生和李因还不时打听我的工作情况和身体情况,表现出极大的关心。遗憾的是,因当时我公出在外,我们未能见到面。返秦后,我利用到石家庄开会的机会,到石家庄合作路看望了李满天先生和李因。这是我第三次同李满先生见面。那时,满天先生气管炎哮喘已渐沉重,有时气喘得利害。我劝他务必保重身体。满天先生非常达观,表示通过针灸和用药设法控制住哮喘。

1991年2月6日,李满天先生因病治疗无效,不幸逝世。当时,南方航空公司因秦皇岛客源不足,企业亏损,又准备停飞广州至秦皇岛的往返航班。我和市政府副秘书长、对外开放办主任翁殿壁先生赶到广州,正同南航洽商。回来后才见到李满天先生治丧委员会的讣告,令我非常难过和遗憾。之后,我利用去石家庄开会的机会,到家里看望过李因。但未能看到李满天先生最后一面,总感到无限的酸楚和愧疚。

为感谢和报答李满天先生对我的关怀和帮助,让李因早日从悲伤中解脱,我利用暑假期北戴河天气凉爽的条件,两次邀请李因及子、媳和孙儿到北戴河疗养。李因总怕麻烦别人,又觉得北戴河已经熟悉,来过两次之后,就中止了。

1997年底,我奉命调到河北省人事厅和编办工作。因距离近了,逢年过节我都提前到他家去看看,也带去些水果和日用品。春节看望时,都给她留点零用钱,但都是杯水车薪。我总想为李因及子女办点事,但都没有如愿。李因的一个儿媳,录考公务员,李因曾对我说过,后来录用了。但主要是她个人的努力,考的成绩很好,又完全符合政策,我没有做过什么关照。李因的复职问题,我的确想设法解决,但请示来请示去,有一道当时的政策关卡不能逾越,那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凡自愿退职的,均不能复职。为此事,我几次找省委组织部和上级人事部门汇报,并请求省委和省政府主管领导,可否作为特例,但未得允准。这件事未能办成,至今仍令我十分不安。

李满天先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领导,一位饮誉全国的著名作家,一位广大农民的知心朋友;也是一位有道德的人,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位有益于人民的人。正如河北省委在李满天先生逝世时所作的《李满天同志生平》中所作的评价那样:

李满天同志一生光明磊落,为党的文艺事业奋斗了五十多年。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他始终坚持共产主义信念,忠实执行党的方针政策法规;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忘我工作;勤奋刻苦,朴素清廉;坚持真理,刚正无私;谦虚谨慎,平易近人;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为我们留下了二百余万字作品,给当代文学留下了宝贵遗产。他以自己的作品和人品,赢得了人们的厚爱。

(作者赵禄祥,河北省人事厅原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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