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姐姐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小外甥盾盾回了娘家。

盾盾是个稍显沉闷的孩子，不会唱歌跳舞踢足球，也不善于和人交朋友。

有时候，姐姐去上班，留给他一本小人书或是开了电脑让他玩，他就能呆呆地在书桌面前坐上一整天。

盾盾的成长是有些不正常的，因为他本身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姐姐怀孕的时候害过一场大病，大概是药吃得太多，让胎儿受到影响，所以盾盾从一生下来，反应就有点迟钝，口齿也不太伶俐。

因为这，盾盾的爸爸有了借口离婚，姐姐为了盾盾连工作也不要了，还打输了一场财产分割官司，终于得到了儿子的抚养权，过起了辛酸的单亲家庭生活。

02

所以，我们一家人对盾盾一直都宠爱有加，小家伙想要什么，没人会拒绝。

那天，从百货公司买了新玩具出来，我问盾盾高兴不，他昂着头眨一下眼睛，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

我亲了他一口，说：“走，盾盾，小姨带你回家。”

他站着迟疑一会儿，盯着商店门口的玻璃柜台，小手在我手心里拽了拽。

那是卖橡皮糖的，嗯，小家伙嘴馋了。

03

回家后我要烧菜，盾盾扶着他的小自行车瞅瞅院门外，然后转回头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蹲下来，把橡皮糖放到他的自行车车篮里，一字一顿地叮嘱道：“只准在门口遛遛，千万不能搭理陌生人；还有，别跟街边的那些孩子玩，谁要是欺负你，马上回来叫小姨。”

盾盾点点头，欢天喜地出门了。

这条老街是城市里最后一片拆迁地，规划图已经高高挂在街口对面的马路边。

我的父母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只是原来的老邻居都过世的过世，搬家的搬家，现在住进来的，大都是在城里的外来户。

04

我家和许多老街坊一样，因为补贴的问题，一直不肯从这儿搬出去，前期工程只好压后。

从去年十月开始，这里从嘈杂的机械声变成一片荒凉的景象，工程队临时搭建的脚手架横在隔壁旧屋的残垣上，四处都是散落的碎石和浮尘，我家院墙边的一口水井也早就被抽干，井底落满了瓦砾残砖。

正因为是拆迁房，这里的租金非常便宜，很多外来打工的便喜欢联租在一起。

那些邋遢、爱骂脏话的小孩，时常当街舞刀弄棒，四处追打得鸡飞狗跳。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还有孩子故意跑过来猛丢几块西瓜皮，砸得我一条白裙子上全是红色西瓜汁。

为此我恼极了这些小屁孩。

所以我不放心盾盾出去，要是遇上那帮小孩儿，他准要受欺负。

再说，盾盾又是个老实的好孩子，我怕他会被带坏了。

05

正想着，我突然听到门外有嚷嚷声，赶紧丢下锅铲跑出去。

此刻，盾盾正扶着铁门大哭。

我蹲下来替他抹眼泪，问他怎么了，他指了指歪倒在一旁的自行车，又指了指门外，嘴巴一撇，眼泪又下来了。

自行车的前轮歪了，车篮也压瘪了，里面的橡皮糖袋子也不见了。

门外墙根下站着一群男孩，为首的也不过七八岁，脸糊得跟花猫似的，正捻着一颗橡皮糖得意洋洋地冲我炫耀。

他一边把橡皮糖塞进嘴里，一边扮着鬼脸喊：“盾盾小哑巴，不说话成个癞蛤蟆！”

别的孩子也学他的样子，呱呱地学蛤蟆叫，把脚边的碎石踢得满院子都是。

06

我快要气疯了，丢下自行车，冲那帮小土匪扑过去。

一群人四散逃窜，我终于逮住为首的孩子，拎着他的衣领拖回来推搡着：“道歉！”

有年纪小点的孩子怕了，远远地叫：“王小辉，快点认错。”

那个叫王小辉的孩子脖子一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不说，你把我怎样？”

盾盾看他恶狠狠的样子，有点吓傻了，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越发生气，一把拎起他：“走，找你妈去！”

这话有了点用，他开始使劲挣扎，扭来扭去弄得我胳膊发酸。

眼看挣不脱，他突然恶狠狠冲我手腕咬下去，我又惊又痛，条件反射就啪的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

07

我没想到王小辉找了他妈来，我更没想到他妈那么不讲道理。

那个叫刘桂莲的女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扯着我的胳膊嚷：“你看我儿子的脸，你得说说看，你一个大人凭什么打我儿子？”

紧接着不等我开口，她就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还教唆自己的儿子，说：“以后遇到凶孩子别怕，我们外地人也不是好欺负的，谁要敢欺负你，就只管打。”

我在一旁听得直冷笑，刻薄地说了一句：“你也别费心教了，哪个孩子敢跟这群小土匪较劲啊！”

08

说完，我牵了盾盾就关院门。

王小辉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半袋子橡皮糖。

盾盾咿咿哇哇比划了一通，隔着铁栅栏指着王小辉的手，像是要表达什么。

我大声呵斥盾盾说：“丢给他丢给他，脏兮兮的咱不要了，小姨明天给你买好的……”

门外响起响亮的耳光，王小辉挨了他妈一个脆生生的巴掌。

他妈在外面骂：“没骨头的东西，给我丢回去，你妈买不起也饿不死你……”

门外没了声响，盾盾还在屋里哭，我抱着他想给姐姐打电话，拨了一半又放下。

我说：“盾盾，以后别出去玩了，小姨明天给你买电动过山车，要不教你打游戏也行，嗯，这样吧，你只要乖乖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我就奖励你一大袋橡皮糖。”

盾盾的眼睛亮了亮，终于止住了哭泣。

09

盾盾乖乖在家待了一天，不知怎么的，到了第三天上午，突然有点拉肚子。

大概是前一天吃多的缘故，我想去药房给他买点药，就锁了大门留他一个人在家里练字。

买好药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走。

才到街口，远远就听见有人喊出事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跑上两步，一头撞上王小辉。

他满脸大汗的样子，看见我二话没说眼睛先红了：“你快去救救盾盾吧。”

10

我两条腿都软了，跌跌撞撞进了院子。

院门是开着的，枯井边已经围满了孩子。

一看见我，一些孩子哇地哭出来，王小辉指指井口小声说：“盾盾掉井里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冲到井边探头去叫盾盾的名字，吓得哭声都打颤了。

井深口窄，四壁都是些阴湿的苔藓，好一会儿才隐隐看到盾盾黑糊糊的影子。

我急蒙了，语无伦次地叫喊人找人，身子却一点也动弹不了。

我仿佛听见王小辉在门外喊救人的声音，然后我就被谁的手给架走了。

11

邻居们拿着手电和绳索，绳索投给盾盾，孩子吓得根本抓不住。

用手电探过井底后，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嚷嚷着要下井，说盾盾怕是摔伤得厉害，不下去救人肯定是上不来的。

女人们也吵嚷起来，七嘴八舌叫着拿工地上的安全带。

这是时候，刘桂莲的声音也传来了，她在叫王小辉回家拿被子，怕下井的麻绳被井口磨断了好垫着。

她还说，盾盾上来的时候可以裹一裹。

我心里百般滋味。

12

下井的第一束手电光照到井底，盾盾像是突然意识到了，有些害怕，开始爆发出哭喊声。

那是一个残障孩子下意识发出的信号，但那种恐惧是真实地埋在哭声里的，我听来整颗心都快碎了。

井口只比一个圆木桶大不了多少，最瘦的人也没办法下去，刘桂莲的大嗓门又在叫：“快报警快报警！”边说边往外面的公用电话亭跑。

警察到来之前盾盾还在哭，但声音已经渐渐嘶哑下去，断断续续地传上来。

七八十岁的邻居大爷大妈轮番叫盾盾的名字，我也一个劲儿叫他别怕，可他的情绪越来越糟，自己去攀井壁，站不稳又重重地摔倒，添了新伤又喘不过气似的咳嗽。

13

警察终于来了，然而却没人下得了井。

盾盾好像也意识到了，又重新发出让人揪心的哭声。

这时候王小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擦了擦鼻涕，手里拿着一小袋黏化成一团的橡皮糖，看了看，松手就丢进井里。

他开始喊：“盾盾，我把糖还给你！你要是不哭，我还带你玩打仗……下回你跟我一伙，也不让你当土匪了……”

盾盾的哭声小了，有人捅捅王小辉说，你个小，下去试试看，把安全带系到他身上就行。

看得出王小辉挺怕，刘桂莲更是摇头：“还是孩子呢，小孩怎么行！”

说着，她拽着王小辉的衣服往后退，盾盾口齿不清的声音传上来：“给你吃橡……”

听到这话，王小辉挣开妈妈的手，下井了。

井下上窄下宽，盾盾很听话，安全带绑得也还顺利。

王小辉上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冷汗出了一额头，浑身都在打哆嗦，直叫着：“快拉，快把他拉上来！”

那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盾盾被抱出井口以后，全身都冻僵了，膝盖也伸不直，但却不哭也不闹，两只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半袋黏糊糊的橡皮糖。

14

这个时候的王小辉，脸色通红，额头上冒着热气，他极力向我辩解上次的误会。

他说，上次我们玩打仗的游戏，是分了两伙人，盾盾是土匪。

他说，阿姨我没抢他的糖，他是土匪被我们抓住了，才要缴械投降的。

他又说，盾盾可爱哭了，他输了哭，摔了跟头还哭，掉到井里又哭，他一点都不像男子汉。

我问王小辉，男子汉是什么样子的啊？

他嬉皮笑脸地说，要像我啊，警察都夸我呢，还有我爸，就是那个说要下井的，不过他太壮啦，还有我妈，我妈报的警，她是“女子汉”。

15

我笑起来，我说王小辉，那个把西瓜皮砸到我裙子上的人是你吧？

他转了转眼珠子说，那是我小弟，我帮你教训他。

他又说，阿姨你让盾盾跟我们玩儿吧，别老把他锁在家里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盾盾不太灵活，在外面玩容易出事，像落井那样可就太危险了。

王小辉搂着盾盾的肩说，我们都会照顾他呀，其实他就是话说不好，他可聪明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呢，我们都爱和他一起玩。

16

我转头去看盾盾。

盾盾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鼻翼微微翕张，红彤彤的脸蛋露出一口小白牙。

他身边的王小辉穿着脏兮兮的海军领毛衣，花猫似的脸上拖着清鼻涕，冻得像胡萝卜似的手指正牵着盾盾的小手，一样讨好地对我笑。

“阿姨，你就让盾盾和我们一起玩吧。”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想哭。

我想，在盾盾孤单寂寞的童年里，王小辉应该算是他的第一个小伙伴吧。

这个伙伴和他分食一袋橡皮糖，和他玩骑马打仗，救他出枯井，称赞他很聪明。

这不仅是盾盾不曾遭遇过的温暖，即使是曾带着鄙夷的眼光，去看待这些孩子的我，在这样冷的冬日，也感到了春天的暖意。

文：渝李 文章选自《豆丁网》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