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只是在往后的几个小时,他竟然没有和桑桑猫说上一句话。桑桑猫冲他点点头,就再也没有多余的交流。

原标题:王克《天人五衰》(一) | 长篇科幻连载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1话。

【前情提要】

在麦大川的生日派对上,有人悲戚,有人欢乐,有人试图杀戮生灵。派对中麦大川突然死亡,包浆成为琥珀。随着送灵人的登场,蛋壳城又完成了一次从生日到忌日的无缝切换。这一夜,给少女桑桑猫留下了心灵的震撼。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一 拼图

全文约49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投影幕中,小女孩留着齐眉短发,鼻子汨汨流血,惶恐的身体倚着栏杆。她刚被继父轰出家门,正哀怨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是个年轻的杀手,高大魁梧,稚嫩的脸上写满憔悴,眼角挂着一道突兀的皱纹,隐约暗示着人物的结局。

桑桑猫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看这部电影。如今看来,它与记忆中的模样有所不同,但桑桑猫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被作了修改。毕竟,小时候她总是躲在壁橱里窥视这部父亲口中的“禁片”。

放到桑桑猫最动容的情感蒙太奇段落时,电话响了。她一开始并不打算理会,让电话兀自鸣叫半天。反正在荣华戏院,只有她一个观众。

电话那头的人非常执着,要么是有重要事情,要么非常了解桑桑猫的脾性,或两者皆有之。

桑桑猫还是起身出去,接了这个电话。当她回来时,电影已经走到最后一场:公园里,小女孩抱着杀手最在乎的一盆花,和在他包浆后,因为子弹扫射而掉落的一片儿琥珀,一同埋入泥土。

桑桑猫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完那首“Shape Of My Heart” ,《我心之形》。

步出影厅,时近十一点。她把两张价值五十的蛋票放在柜台上。实际上,这场观影只需一张票子。蛋壳城的人大都沉迷浸入式观影,落幕的荣华戏院不得不在晚上变成鱼龙混杂的低级酒馆。很久以前起,桑桑猫就是这里白天的唯一客人。为了伴随一生的爱好,她不介意多付点钱。

街上空无一人。

天空阴沉沉的,雷鸣接踵而至。桑桑猫用木铅笔盘起发髻,一路小跑到公交车站时,大雨准点落下。拜那通电话所赐,她要在湿冷的天里赶去蛋壳城的中心地带。

来电之人比夏季的阵雨还要恼人。那家伙叫李威廉,桑桑猫的老板,蛋壳城新闻和***的头条常客——大部分时候,他会搂着一个或几个漂亮女孩,有时候是男孩,酩酊大醉地出现在娱乐版;其他的时候则是在艺术或经济版块,与各路名人谈笑风生。许多人瞧不上这个纨绔子弟,但不可否认他在识人的层面独具慧眼。当桑桑猫还在学校的时候,李威廉就嗅到她在视觉艺术上的敏感和天赋,果断签下。

桑桑猫也一直没有让他失望,直到过了20岁生日,她才忽然变得低落,逐渐沉寂。

“你去跟她聊聊,就当认识个新朋友呗。”李威廉听上去懒洋洋的,语气却不容争辩。桑桑猫有点生气了。她原本打算在观影后,回家做一顿简单的午餐,然后去一家独立设计师工作室,敲定私人订制的棺材盒子。这个约,她排了足足半年才轮上。除了设计理念和工艺出色,那家店的“终生有效”服务原则也很吸引人。不论你在哪一年的生日包浆,只要店在,棺材准在,多好!

现在她不得不重新排队,只能默默祈祷不要在两天后的生日派对上包浆。不然只能躺进市政统一派发的简易棺材。那就真的太惨了!

雨越下越大,幸好公交车及时赶到。车上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乘客。司机是个男孩,十三四岁的模样,纤瘦的手紧紧地抓住硕大的方向盘。桑桑猫冲他点点头,就再也没有多余的交流。她不想让司机分神。在这样的暴雨天里开大车需要力量、技术和经验,缺一不可。

她打心底感到慌,即便她很清楚这孩子肯定到了开公交车的年龄。

公交车到了光明广场。这里是蛋壳城里最昂贵的地段。桑桑猫穿过一段名店林立的街区、两座体育馆和三家酒店。她绕上一条半山小径。这里的每一栋房子都是独立设计,房与房之间空了很大一片地,种上了层层叠叠的榕树和棕榈树。

当雨不再下时,她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半山道101号。这座府邸的主人叫汪绣雯,知名视觉艺术家。有趣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汪绣雯的容貌。桑桑猫知道,李威廉一直想搭上这个脾气古怪的女人,他看中的是汪绣雯背后的资源。但这种巴结人套近乎讨生意的做派,一直让桑桑猫很反感。她总觉得,自己马上就23岁,也没有要孩子的打算,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有别于其他的院落,汪家的院子没有围墙。树影连成一排,蓝灰色的平层建筑隐匿其中。桑桑猫环顾四周,甚至找不到走进去的道。彷徨间,一只小狐狸从一棵树中直窜而过,她才发现,原来那棵最宽的树是立体投影。

穿过树影,她更觉诧异。这道U形半弧的房子,彷如一块巨大的马蹄铁。其中一头是圆形,中间是方形,后半段是菱形,高出一截的另一头则是三角形。

难怪没有围墙,这么奇怪的地方,谁敢进来?

桑桑猫刚走近圆头的门,里面就传出声音,“你是谁?”

“我是李威廉先生旗下的摄影师,来和您聊——”

不待她说完,门吱地敞开。

屋里没有安一盏灯。日光透过一组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天窗,散落在光洁的黑石地板上。忽明忽暗间,声音再度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桑桑猫。”

“好特别的名字。请坐吧。”

厅堂里没有椅子,也没有其他的物件。桑桑猫不知道这个怪人玩儿的是哪一出,她只想尽快完成交谈,兴许还赶得上与棺材设计师的约。

“汪老师,我今天来是想聊聊您的新作海报的想法——”

“那就先从你开始吧。”

这人搞什么鬼啊?她心里直犯嘀咕。这时一束光照在她跟前,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覆盖头顶的银质面具。

“戴上它吧。”声音缓缓道。

尽管心里抗拒,桑桑猫还是遵从了指引。面具里外都很光滑,只有在头顶处有朝里凸起的颗粒。她戴好面具,一片漆黑。头顶像是被鸟喙啄了几下,先是剧痛,然后酥麻,尔后一股莫名的快感笼罩全身。

不就是沉浸式观影嘛?再怎么花里胡哨,也不过是神经毒品。她想。

眼前景象从模糊逐渐清晰,像是桑桑猫从狭长的隧道里艰难爬出。光明让她感到眩晕。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肩头,送来幽幽的玉兰花香。一个高大、有些驼背,身披雨衣的身影擦肩而过。她不由自主地跟上,疾步前行。两双雨靴在凹凸不平的毛坯路面踏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周遭尽是残垣断壁,在她的记忆中蛋壳城没有这样的胡同。路越走越窄,前面的人放缓脚步,桑桑猫回过神来,这个身影很像记忆中的父亲。她刚要追上去瞧个明白,他就抬起右臂,示意停步。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臭从幽暗的前方袭来,她随之后退,一扭脸,钢筋上、墙缝里密密麻麻地爬满蛆虫,并争先恐后地跟她打着招呼。桑桑猫发出一声尖叫。

他转过头,缓缓地掀开斗篷。

这可能是桑桑猫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景象。

他的头发稀疏苍白,脸上布满沟壑,深陷的眼窝里看不到半点生命的亮光,耷拉的下巴皮肉挡住大半脖子,几道裂缝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胸口,脓血随着呼吸、有节奏地向外翻涌。一只长满黄毛的蜘蛛,从放平了的斗篷帽里簌簌爬出。

桑桑猫感到窒息。

眼前的世界瞬间剧烈震荡。她像是长了翅膀,后退着,飘到半空,视点却始终无法离开那个身影,直至一切淡出,模糊……

但她还是听见他的话。

“过去已经湮灭,你们只剩未来。”

满头冷汗的桑桑猫摘下面具,毫不客气地摔到地上。

“你觉得怎样?”声音的主人无动于衷。

她没有回答,只是肆意喘着粗气,更没有觉察到,声音中划过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

“所有人的故事,组成了这座城市。你找到你的那块拼图了吗?”

“滚。”桑桑猫的音量很低,却充满怒火。

门吱地开了。

她转身离去。

她走得很慢。一个关于生日派对的奇异想法,在心中酝酿,升腾。

两天后的傍晚。后厂街喧闹如常。

桑桑猫画好红唇,往肩头洒下一抹桂花香氛,才满意地走到窗边,斟了一杯红酒。她的工作室在艺术区中心地带的一座工业风格建筑的顶层,阁楼结构,南北通透,闹中带静,高昂的租金对她来说也完全不是问题。

只是,当生命的尽头清晰可见,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想着,门铃响了。

桑桑猫深呼一口气,开了门。

来者身材瘦小,背着一只皮质挎包。他摘下深灰的圆边礼帽,微微卷曲的头发在灯下泛着银光,一双圆眼足以让桑桑猫看清倒影。“桑小姐,好久不见。”他说。

她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张脸。他也很有耐心,微笑着等待她的回答。他俩像两尊雕塑似地杵在门口。

他忽然反应过来,从包里翻出一只细长的礼物盒,“生日快乐。”

毕竟是第一位客人,就不要追究那么多了吧!

“真的好久——不见了,瞧我这记性,快请进!”

他没有着急进门,而是优雅地脱下深褐色的外套,转过身,轻轻抖掉上面的水珠。他脱下皮鞋,整齐地摆放在玄关一角,然后径直走向工作室的东南角,将挎包挂在挂衣架上。这一切是那么的利索,仿佛已经这所房子里住了大半生。

“你喝什么?我准备了香槟、红酒和——”桑桑猫试图打破尴尬的举动被看穿。“看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笑着说,“辛强,很多年前,你的小猫,就是从我的店里抱走的。”他的嗓音有着与这张脸不太相符的沉稳。

桑桑猫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透过宠物店的橱窗看见一只橘色小猫。她恳求父亲买下小猫,遭到拒绝。她坐在路边哇哇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后还是年轻的宠物店老板替她解围。

“强哥,是你!”她激动得跳起来,就像当年那个抱着小猫欢呼的六岁丫头。

“小猫还在吗?”

“在我爸爸去世的第二年走了。”她竟然有点怅然若失。

“那样也好,也好。”说着,强哥从挎包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油纸包。“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吧。”他转身走进厨房。

桑桑猫还想说些什么,厨房里已经传来一连串切割的声响。

齐立到达时,大门虚掩着。细长的奶油色暖光透过门缝直指楼梯口。他深呼吸一口气,沿着这道光走进去。

屋里回荡着巴赫的《咏叹调》管弦组曲。为数不多的宾客各自围坐,带着醉意,轻声聊天。

这气氛挺好。他想。

已经28岁的齐立变得越来越恐惧社交。尤其在离婚后,他甚至没有和任何女子有亲密的接触。身体也不容许他触碰酒精。但为了不在桑桑猫面前显得拘束,他还是独自喝了半杯红酒,才沿着墙边往里走。逛了一圈,还是不见桑桑猫的踪影,齐立不免有点迷惑。

难道我找错门了?

一个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立扭脸一看,这人比齐立矮一些,但非常壮实,肩膀甚至比齐立的还要宽阔。他梳着油光蹭亮的大背头,还特地给蓝灰色格子西装搭配了暗紫色的口袋巾,看上去既别致又昂贵。与之极不相称的是他手里的一根热狗香肠。

“你小子最近死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他又捶了齐立胸口一拳。齐立后退半步,却还是让香肠表面的芥末汁溅到身上。但他没有生气。这个叫宽彧的家伙,是他在蛋壳城最后的朋友——除了桑桑猫。

但他并不只想和桑桑猫成为普通的朋友,不是么?

“你怎么也在这儿?”齐立问道。

宽彧做了个“嘘”的动作,一脸的坏笑。

还好,没走错门儿,虽然这个烦人的家伙也在……

思忖间,宽彧扔下了手中的半截香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通向二层的楼梯口。一位来得比齐立还晚的客人正在和桑桑猫聊天。她留着中等长度的卷发,纯白的修身衬衫和灰色烟管裤的素雅搭配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悄悄扬起的眉梢却也难掩愉悦之情。她没有喝酒,指间夹着根细长的薄荷烟。这个女人站在桑桑猫的身旁,却生生地将齐立的目光擭取。齐立觉得她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不是……海娜么?”宽彧的声音很低,恰好将齐立唤醒。

海娜,曾经占据蛋壳城电影院的青春片女王,她主演的影片的观影纪录至今无人能破。不仅如此,她还是齐立的母校——蛋壳城第七学院,全体男生的春梦对象……

“哥们儿,今晚这个到底是什么神仙局?”

“我也不知道。”齐立不打算告诉宽彧,在麦大川的派对上偶遇桑桑猫的事情。那是属于他们的独家记忆,也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的美好瞬间。

只是在往后的几个小时,他竟然没有和桑桑猫说上一句话。

夜里十一点。

客人们打着哈欠纷纷告辞。沙发上只剩下桑桑猫、齐立、宽彧、海娜,还有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孩。齐立认出此人,在麦大川的生日派对上,她试图拿一头小鹿“一命换一命”。

没有人说话,心里都在等待着什么。

外面又下起了雨。诺大的空间里弥漫着啮人的凉意。

强哥从厨房里端出一壶热茶,让大家自斟自饮。唯独齐立没有动手。他想起身告别,却仍心有不甘。

大门吱呀地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李威廉。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长得像精灵的女孩。她的个子很小,留着稍显凌乱的中性短发,双眼有股独特的吸引力,让人无法回避却不敢逗留。两个人都被淋湿了,虽然挨得很近,却也不到手拉手的距离。

“非常抱歉各位,刚才公务缠身,来晚了。”李威廉一边讪笑,一边从柜子里取出毛巾扔给女孩。

桑桑猫瞥了她一眼,试图掩饰内心的慌张。她努努嘴,“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下半场,讲故事吧!”

场面霎时沉默。

“要我们讲什么故事呀?”宽彧问,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角落里的海娜。

“讲一个……在你离开这个世界前,最想说的故事。”桑桑猫说。

众人面面相觑。

“那我先来吧。”强哥说着,将一盘炸得金黄的鳕鱼饼放在茶几上。

桑桑猫拿起一块,咬下去,香酥脆嫩。

“喜欢吗?”强哥笑眯眯地问道。桑桑猫点点头。

“那我就讲一个跟鱼有关的故事吧。”强哥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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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回忆三部曲》(1995)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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