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书敬

  单位:淄博职业学院稷下研究院

  立冬过后,地里的庄稼基本都收拾干净了,只有零星的小块棉花还在瑟瑟寒风中顽强地坚守着阵地。乡村正式进入了农闲时节,当然也进入了没有经济收入的困难时期。俗话说靠山吃山,鲁中山区的好多乡民在这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里,便靠打石头补贴家用。

  一个“打”字道出打石头的不易,所谓的“甩开膀子、实打实地干”简直就是为“打石头”量身定做的词语。要把这地底下的石头“打”上来,哪一个环节都必须下大力气,偷奸耍滑、糊弄应付绝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首先是“出石窝”。

  这里的“出”字,大概得算语法中的“使动用法”,指的是用镐、镢头、掀等工具将覆盖在石光梁上的覆土、碎石、树根、草根刨开、铲掉,让半埋在地里的石垛子露出来。往往是碎石掺杂着“钢瓣子”土,其中还缠绕着荆棘根,非常难搞。力气小了,蚍蜉撼树,叮叮当当半天干不出活路来;抡圆了胳膊一通乱刨吧,不是棘针扎了手就是石块崩了脸,关键是很快就耗尽了体力,浑身软绵绵地再也挥不动镐把子。因此“出石窝”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还需要沉住气,从四周开始循序渐进,如劈木柴一样“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如此便如庖丁解牛一般“迎刃而解”。瑞联大爷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是“出石窝”的高手,无论地势多么“料峭”(危险),情况多么复杂,他都能从容应对,不出小半天就能将石窝清理出来。小时候觉得瑞联大爷跟机器人一样,因为根本看不到他停下来歇歇,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如今大爷已经八十多岁了,伛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艰难地走路,胳膊、腿、腰都疼得厉害,显然是年轻时下透了力、使过了劲。

  接下来的工序是“打炮眼儿”。

  所谓“打炮眼儿”,就是用炮锤和钢钎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一个半米多深的圆洞。炮眼儿无论横竖,都要要垂直于作业面,否则很容易弄断钢钎。一般是两个人合作,一人抡锤,一人“掌钎”。炮锤大约十斤重,抡锤砸钎需要力气,而“掌钎”的必须有技术才行,每砸一锤,必须利用抡锤的间隙及时地往上提一提,以免钢钎被卡在里面。打个十锤八锤要用“掏匙”将炮眼儿中的石沫子掏出来。趁着空儿抡锤的赶紧歇一歇,不然根本撑不下来。上高中时,同学王亮、王辉是城里人,个子比我要高半头,但要是掰腕子,我总能掰他们一只半(左手搭在右手腕子上)。他俩羡慕我胳膊粗、腕子力气大,问有啥诀窍,我只是笑,不做声。他们要是每周跟我回家打石头,力气肯定比我大得多。

  打石头是男人们的活路,但有时女人也不甘示弱。当年是集体劳动,通常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开山、大石头、修水库、建梯田,男女老幼齐上阵,当真是“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些“楞”姑娘干活丝毫不逊于男劳力,“摽着把子”(比赛、竞争)和小伙子干。力气可能比不过,但姑娘们善于动脑筋,能创造出“一人掌两钎”“二人打悠锤”等高效的方法,效率一点不比男人低。收工时计算工作量,男人们也不由得啧啧称赞。那个时候女孩也有叫“卫东”“学军”“向东”“立新”等中性名字的,更多的则叫“志红”“永红”“爱武”,“不爱红装爱武装”嘛!为了干活方便,“爱武”们一般都是“半毛子”头,要是梳两个麻花辫儿,在工地上就相当地显眼。这些土气的名字当然没有后来的“珍珍”“爽爽”等温婉,更没有再后来的“若瑄”“雅琪”等高端,她们的穿着打扮也十分粗劣乃至寒酸,但记忆中那些身材粗壮、面色红润的村姑或推着小车,或开山劈石的画面一直很深刻很温馨,或者再酸一点说一直很美。特别是看到现在电视上穿得极少的模特一拐一扭地走来走去,可能是思想保守的原因,有时会恶毒地想,让他们到工地上干上三天,看你还扭不扭!

  再就是“填炮”“放炮”了。

  最初用的是火药。火药是我国古老的四大发明之一,何时用于开山炸石头不得而知。火药的成分配比是“一硝二硫三木炭”,别看这三样东西简单,组合起来威力大得很。将火药轻轻碾成粉末,缓缓地放进炮眼儿,放到半截幺儿,将炮芯子(导火索)的一段剥去表皮放入炮眼儿,再填满药,最后用晒干的土坯坷垃用力“掩住”(砸结实),这种火药炮叫“土炮”。接下来就要点炮了,要事先大声地朝四周吆喝吆喝:“放炮了!放炮了!”,提醒周围的人注意安全,以免炸飞的石头伤着人。确认四周没人,点炮的整理好物品,撒泡尿(这很关键,以免因紧张尿了裤子),点着之后赶快跑到堰底下或大树后面。只听“嗵”得一声响,大概就可以从声音判断出这一炮咋样。如果是很清脆的响声,火药的力量都在石头上部,石面上只炸出一个坑,就成了放爆仗听响声了。如果是很闷哑的一声钝响,说明石头很硬,火药的威力不够,没炸开,这一炮也白费了。最好是不高不低的一声炸响,石座被炸开好多条缝,这才是最理想的状态。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哑炮,等了半天不响!人还不敢靠近,万一人过去了,炮响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不断总结出的经验是,如果炮没响,当天不去看,第二天一早再去观察,以防万一。

  火药做成的土炮威力小,还容易哑火,于是开始使用雷管、炸药的电炮,打炮眼儿也开始使用电钻,省劲儿了很多。这雷管可是个危险的东西,千万不能砸、不能摔。一些不懂行的,或是毛手毛脚的“二青”,真就让雷管在身边响了,结果轻的缺胳膊少腿,重的送命。

  炸开缝儿的石头还需要用30斤的大锤用力敲打,破成较小的石块才能做建筑材料。这敲打的过程称作“叫”。坚硬的花岗岩往往需要三五十锤才能“叫开”,如果实在“叫”不开,就需要沿着石头的纹路打“打楔窝”,将几个钢铁做的“楔子”用大锤依次楔进去,这大块的石头最终才被“降服”。

  石材也有优劣,最次的是岩石表层的“薄板”,又薄又不结实,轻轻往地上一放就碎了,人们叫它“煎饼噶扎(脆片)”。灰白色的花岗岩也不是上品,太硬,砸不开,好大一块不容易搬运,也不方便使用。最好的石头叫“小青子”,颜色像深秋的天空一般,关键是厚薄均匀,大小适中,几乎不用锤打斧凿就能直接使用,是盖房子、垒院墙的绝好材料。要是谁家的房子“小青子”石到顶,垒院墙也全用“小青子”,绝对是家底厚实的人家,媒人给儿子说媳妇也就有了吹嘘炫耀的资本呢!

  一个冬天打下来的石头在石窝附近堆成了小山,石窝就越发显得深邃吓人。捡“样发”(好看)的用小推车推回家,剩下的需要卖掉换成钱。记忆中12马力的小拖拉机装满一车是3元钱,后来涨到6元。而盖房子用的河沙一车也是6元,当时感觉很不公平:凭什么你们从河里捞沙子那么容易,却和我们卖一样钱?现在据说一车石头卖好几百块钱,河沙更是成了紧俏商品,花钱还不一定买得到呢!

  现在回老家,总喜欢到山上转一转,看看当年打石头的石窝,再爬到山上看看当年国民党修的“围子墙”。老家所在的地方是春秋战国时期齐鲁交界地,春秋时期齐鲁的“柯地之盟”大约就在附近。站在山顶往北看,大汶河清晰可见,当年齐国归还给鲁国的“汶阳之田”应该离此不远,或许没准就是这里。最近几年,许多史学家、考古学家来这里考察,初步结论是,国民党修的这“围子墙”下面,应该是当年“鲁长城”的旧址。若果真如此,这“鸦鸾”鸟不嬎蛋的地方顿时有了文化底蕴,我是否可以说自己跟三千年前的古人在一个地方打过石头、还跟当年的齐桓公、鲁庄公站过同一个山坡呢?

  玩笑归玩笑,尽管老家偏僻、贫穷,但对那里的土山石梁还是充满了感情。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为讨生活迫不得已离开了它。奔波在外的日子,高楼大厦也好,楼堂馆所也罢,都不能替代那些逼仄破旧、高低错落的石头房子,因为那是自己的根儿,是永恒的家乡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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