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街道偏僻,路灯熄了一半。希开走在前面,趔趄着,不知在跟谁打电话。我远远跟在后面,隐约看见他手机的浅绿屏光。希开那么随意,那么刻意,像是一个人在走,跟后面的我完全没有关系。

夜深,树影就浓。

第一眼见希开,并无特别印象,无非是一个有点品位有点小钱有点小功名的小男人,三十岁,白净帅气些。趁着酒兴,大家留了微信号。

那夜赶稿到十二点,突然特别想吃拐角的那家麻辣烫。一个人不想去,找谁一起呢?在朋友圈发了副碗筷,希开回复说,好。

希开犹豫着坐我对面,右手食指抹了下桌子,撇着嘴,这地方,干净吗?

希开看看周围,还得自己去选菜?

希开要了一瓶啤酒。希开让老板再拿一瓶。希开让老板换瓶常温的。希开自己去换了瓶常温的给我。

乱七八糟聊着一些话。甭管说什么,只要是好的,希开最后都能绕到自己身上去。他颇为正经地说,听我说话,前面的都是论据,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关键是论点,那就是,我很优秀,记住这一句,就行了。他喝一口酒又补充说,比如你现在想说,我喝酒的样子特有型,你就直接说我有型就行,别的不用说,我懂得。我大笑。

一瓶啤酒下肚,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老想打嗝。希开拿了瓶矿泉水给我,说平常不喝酒吧?我还装,不是,就是喝得有点急。希开笑了一小下,那能喝多少?我强忍着打嗝,说三瓶四瓶没问题。希开笑了,打吧别忍着了,打出来就没事了。我看见希开的眼睛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儿,又亮又好看。

那天下雨。突然想出去看雨。约了姐妹,却都没空。于是发朋友圈:公园,有雨,有酒,有美人。希开马上回复,就到。很是意外。于是胡乱买了罐装啤酒,花生,瓜子,打车到指定公园。还好赶在他前面。

希开玉树临风地走来,眼带笑意,居然有几分赏心悦目。希开无疑是好看的男子。

希开的电话打进来,哪儿呢?我说,我只能确定,我们可能还在一条街上。他说,那你往前走,我往回走。我叹口气,你说的那个地方快到了吗?他说前面左转就是。我说你先去订包间吧,订好了打给我。他说,也好,你慢点儿走路。

我就慢吞吞往前走。其实这段路我熟,一个人无聊时,骑着单车来过几次。他说的那个KTV,我见过。

我和好看的男子希开坐在凉亭下面的长椅上。他是从单位直接出来的,还穿着制服。我说你们的制服真好看。他说,制服和人哪个更好看?我知道他又往那边绕,故意说,制服很挑人的,有人穿上好看,有人穿上就不好看。他就说,像我,穿不穿制服都很好看是吧?我无语,只能笑着跟他干杯。他就感慨,哎呀,这算怎么回事啊,居然喝了你一罐啤酒。改天我一定要回请你。

我只当他是说笑。他是个很快乐的伴儿,吃饭,喝酒,散步,或者还可以打桌球,K歌,逛街。总之,他是个很快乐的伴儿。

一罐啤酒喝完了,我又打开一罐。他拦着,别喝了,你瞧你那眼神儿。我说我再喝一罐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砰地打开,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他看看周围,今天怎么公园没人呢?我看看四周,真的一个人都没有。雨沥沥下着,不紧不慢,从容得要死。所有的声音都趴在地上不动了。有一种东西从油绿的叶子中间迅速而乱地弥漫出来,浸渍了空气中的每一粒水分子。

我看希开,他正看我。猝不及防地,我跌到他的眼睛深处去。那里有一轮大太阳,初升时的红,一点点上升,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一瞬间射出万丈光芒,从希开的眼睛深处冲出来,直逼我的双瞳。

我没工作。有过一份工作,坐办公室的,喝茶上网,日子如一杯坏掉的白开水,无味也就罢了,还有毒。犹豫好久,终于辞掉。写点文字,渴望拿一笔奖金,但每次只有获奖证书。买了一大堆杂志来读,拽些情调呻吟些爱恨,每月寥寥挣上几百块。——这个“几”,有时是一或二,有时是三或五。

希开在这时出现,并使我意识到,所谓姐妹,每年也就聚个几次,偶尔电话,更少逛街。我突然被撇在荒野上,野旷天低,晚风凄厉。不是不想爱,只是同类太少,我三十年来只遇到一个。

司徒简直就是个神仙。他坐在沙发上,周围有一圈朦胧的白色光晕环着,超凡脱俗。他笑,深秋的雨夜也使我温暖,雨点儿能在枯掉的枝头开出天塌地陷的白梨花来。我愿用一辈子不嫁人来换取这次几生都绝无仅有的邂逅。

在他出门的一刻,我从宾馆前台拿起一张纸追上去。我要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我要就算他离开,我也能感觉到他。

我拦住他,把那张红色的纸伸到他面前。他笑微微地,看我一眼。只一眼,我便像是被照妖镜照到的妖怪,刹那间魂飞魄散,连真身也化为虚无。他看我没带笔,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碳素笔,不但写了手机号码,居然还留了E-mail。神仙的字,自然风流飘逸。他笑着收起笔,说,常联系。便飘然而去。

我拿的,居然是一张红色喜谏。原来,有人在这里办喜事。我想,我比新娘幸福。

我给他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或许,是朋友;如果,我成名。他是这样回的:哈哈,不成名也是朋友啊。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没成名,但我们是朋友了。

四年,我的邮箱只有一个功能,给他写信,收他回信。有事儿没事儿,给他写一封,有时几个字,有时一个字,有时则是长篇累牍的牢骚。可是,他都懂,我说的,他懂,我没说的,他也懂。他在山之巅,周围祥云环绕,仙鹤飞过,他坐在那里,白衣飘飘。他回信话不多,但寥寥几个字却一针见血,让我醍醐灌顶。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第一次用手机发短信给他:突然想你了,怎么办?

他没有回复。

或许他是对的。他年纪大我太多,多情或冷漠,都比我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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