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谎者 | 筷子的谶语

一

大家都说齐东锵是全国著名的成功人士。

——齐东锵自己也这么想。

当齐东锵自己也这么想时，齐东锵的日子便过得礼花儿一样灿烂。

独处的时候，齐东锵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和网友筷子用形而上的语言侃大山。筷子的网名其实不叫筷子，而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筷子”，就像齐东锵的网名不叫随风，而是“那年已随风”。“不说真名，不谈职业，不讲住处，不发照片，永不见面”是两个人共同恪守的五约，这一晃也将近二十年了吧？作为网友，他们能够二十年相濡以沫并相安无事，都归功于这个钢铁一般的五约。

筷子不上网的时候，齐东锵也会偷偷地百度自己的名字——是的，他齐东锵实在是太出名了！大家如果不信，也可以百度一下，不用点缀任何修饰语，只需要点击他的名字——齐东锵……怎么样，查出来了吧？用铺天盖地一词来形容绝不为过。不用看别的，仅看齐东锵的头衔，就会看得你眩晕：中国著名心理测试专家、中国著名犯罪研究专家、中国收藏家协会的三驾马车、中国形意拳协会的五大板斧、中华诗词家学会的八大金刚……你再把鼠标往下移，再往下移，看到百度照片了吧，对，那个眸子又大又亮、额头凸出如檐的男子，就是齐东锵。是不是觉得眼熟呢？当然会眼熟，因为齐东锵经常参加电视台的访谈节目。

齐东锵是全国著名的成功人士，齐东锵的妈妈也就成了全国著名的成功人士。为了介绍培养儿子的成功经验，齐东锵的妈妈曾“先后几次”接受过电视台的“独家”专访，齐东锵永远也忘不了面对广大观众时，洋溢在妈妈脸上的灿烂笑容，她就那么自豪地笑着，说她这一生最大的成功，就是培养了一个成功的好儿子，因此她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知足的母亲。

齐东锵的成功，也让齐东锵的妻子徐问玉的脸上大放异彩，作为一位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医学院副院长的美丽女子，她可是比刘欢的妻子更显得卓越呢！刘欢的妻子不是有句名言吗？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徐问玉呢？徐问玉可是三管齐下！不信看这则报道：

徐问玉当选“最令人羡慕的妻子”

古城网6月18日电　据《古城报》报道，古城一项调查发现，著名刑侦专家齐东锵的妻子徐问玉女士，日前获被访女性心目中“最令人羡慕的妻子”称号。负责调查的有关人士表示，徐问玉“幸福妻子”的形象深入民心，令人信服。她最为人羡慕之处，不仅做得好，还嫁得好，更养得好。作为古城第一批“超级留学生——高中生赴美留学选拔大奖赛”一等奖的获得者，她的儿子被美国华盛顿大学录取，年仅十五岁就到美国留学深造。

日子灿烂的时候，唯一让齐东锵感到冷的，是对门的女人。

对门的女人，白白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身材窈窕，风姿绰约。远远望去，美极了，柔极了，可走近一瞧，那心就唰的一下冷了。齐东锵不知道她对别人是什么样子，但齐东锵每次看到她，她的脸色都是冰冷冰冷的，冰冷得就像齐东锵最心爱的玉雕《睥睨》。

屈指算来，齐东锵和她住对门，也将近二十年了。虽然时间很漫长，但齐东锵和她一直没有交往，并且直到今天，齐东锵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更不知道她每天早出晚归，到底去做什么。齐东锵只知道她爱人姓殷，叫殷勤，因为挂在门厅的801室的电费单上印的就是这个名字，一开始齐东锵还以为殷勤是她的名字呢，可楼下小卖部的刘嫂却说：“哪哟哎，叫殷勤的八成是她的男人——那个开宝马轿车的。”

“那她……叫啥名啊？”因为妻子不在身边，齐东锵便多问了一句。

“这我还真没问过。”刘嫂奇怪地看了齐东锵一眼。

齐东锵的脸就涨红了，立即支支吾吾地解释：“虽然我和她住对门，可我们两家并没有来往……您知道，大家整天都忙乎乎的……”

幸亏刘嫂并不像是非之人，立即用硬硬的西北口音絮叨着：“是啊！是啊！你们城里人，和我们乡下人就这点不一样，很多住对门的都不走动。也是，白天都忙着上自己的班，晚上也都忙着做自己的饭，哪有时间走动呢？”

可既然没有走动，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冰冷？

独处的时候，齐东锵也会偷偷地把玩自己收藏的宝贝。齐东锵的宝贝有两类，一类是古锁，一类是玉雕，古锁有一大堆，玉雕却只有一尊，就是那尊被齐东锵命名为《睥睨》的美女玉雕。但齐东锵每次看《睥睨》，首先想到的，都是对门的女人。也许中国的美女大多很撞脸吧？这尊玉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特像对门的那个女人。尤其相像的，是她们的冷漠。这尊玉雕是齐东锵在一个古董店里淘来的，几乎花去了他所有的积蓄。

一个人喜欢一件东西，真的毫无道理。齐东锵至今也说不清楚他到底为啥喜欢这尊玉雕，当时他仅仅看了那玉雕一眼，心里就再也放不下了。为了买下这尊玉雕，齐东锵一连颠颠簸簸地跑了七次古董店，每次往返都要花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直到把那尊玉雕买到手。

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尊所谓的《睥睨》玉雕，既不是什么贵重的玉器，也没有什么神奇的传说，它不过就是一个通体洁白的美女，怀抱着一只同样通体洁白的猫。齐东锵专门找人看过了，那玉质也是极其一般的和田玉，市场上经常能够看到。齐东锵虽然也知道它并无收藏价值，但齐东锵就是喜欢，说不出来的喜欢，喜欢到了骨子里。

也许人的内心，都隐藏着受虐的欲望？这尊玉雕最让齐东锵感到刺激的，是那个美女睥睨的轻蔑，这也是齐东锵为啥要给它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的原因——美女的眼神儿也太冷漠了吧？就像含着一把阴气逼人的无影剑，微微斜睨着，仿佛看透了周遭的一切虚伪和丑恶。一同睥睨的，还有那只猫的神情，它也是微微斜睨着，藐视中带着嘲弄，尖锐里含着讥讽……一人一猫，睥睨的方向都相同。

齐东锵问妻子徐问玉：“你看这玉雕像谁？”

徐问玉歪着头看了看玉雕，又跑到镜子边看了看自己，就俏皮地把玉雕举到自己的脸旁，微笑地说：“你自己看嘛！简直就是姊妹呀！”

直到有一天，当徐问玉发现这尊玉雕长得更像对门的女人后，她才警觉了起来。徐问玉的警觉，立即引发了齐东锵的警觉，从此，齐东锵便再不敢当着妻子的面把玩那尊玉雕了。

但警觉的火苗儿，已经忽炼炼地在徐问玉的心里燃烧了：

“你说实话，今天你必须说实话。”

“说什么呀？”

“你说我和对门的女人比，到底谁长得美？”

“当然你美了！”

“那你具体说说：我到底哪里美，她到底哪里不美？”

“你的美还用我说吗？全古城都公认！她的不美更无法说了，因为我压根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撒谎了不是？住对门这么多年，你怎么能不知道她的模样呢？你不是觉得她长得很像那个《睥睨》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啦？有你这个厉害的老婆整天‘睥睨’着，我敢‘睥睨’人家吗？更何况，她还总戴面纱……”

“你看看，你看看，连戴面纱的习惯都掌握了，你们这些臭男人呀！”

……

这么多年，连齐东锵自己也说不清，夫妻间这样的问答到底进行过多少次了，可为什么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妻子都乐此不疲？

齐东锵当然也说不清，每次妻子提起对门的女人时，自己的脸为啥总会红起来，红到了耳朵根儿。也许越是心理测试专家，反测试的能力越要比别人差？

喜欢较真儿的齐东锵，有一天曾专门和自己的御用心理师筷子剖析过自己的心理，当然，剖析时他并没告诉筷子这个人是谁，只说他是一个公众人物。筷子简单地听了一下情况，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对他说：“你所说的这个人，之所以颇在乎那个女人，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对他不屑。”筷子还说：“人在骨子里大多犯贱，特别是公众人物，你越是崇拜他，他就越高傲，这时候如果跑出个鄙视他的人，他反倒万分在意了。比如《傲慢与偏见》。”

对于筷子的答案，齐东锵开始并不认同，可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真是那么回事。自从出名以后，齐东锵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向他投来尊敬的目光，狭路相逢，人们也会恭敬地让他先行。而对门的女人呢，每次遇见，总像看不到齐东锵似的，即使两个人恰巧走到一路了，她也总是冷着脸儿兀自走在前头，让齐东锵这个大名人给她当绿叶当陪衬。

是的，她是这个小区里除刘嫂外，唯一对齐东锵不屑的人。

刘嫂对齐东锵不屑，齐东锵还能够接受，因为刘嫂实在太忙，因为刘嫂不会上网也不太识字。但住对门的她对齐东锵不屑就不可理喻了——住对门二十年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齐东锵这个大名人呢？

即使她不知道，她爱人殷勤也应该和她提起呀！就像齐东锵的妻子隔几天就要提起她一样。

“齐教授！和您住对门真是荣幸！那天我还想呢，抽空得去买几本您的书呢，到时，您可得给我签个名啊！”这话可是殷勤牙对牙口对口对齐东锵说的。并且就在殷勤刚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从那辆宝马车里下来了，一路娉娉婷婷地飘了过来，于是，暗香浮动，全世界都为之静音。可令人悲怆的是，和那缕沁人心脾的暗香一起飘过来的，依然是两缕睥睨的眼神。

她家的日子过得总是轻悄悄的，就像他们走路时轻悄悄，说话时轻悄悄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轻悄悄地咳起来，虽然那声音低低的，细细的，却总是揪人的心。幸运的时候，也能听到她的歌声，但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少极了，并且每次她轻唱的时候，徐问玉都恰巧在身边，并且总会偷偷地看几眼齐东锵的表情。

“她的歌儿的确好听。”有一次，连挑剔的妻子都赞叹了。

“你不觉得她的声音过于纤细了吗？就像纤维，直勒人的心。”——齐东锵当然要鸡蛋里挑些骨头。

“哇？都勒到心里去了？还说对人家没有感觉呢！”妻子立即揪住了齐东锵的耳朵。

唉！这真是邻家有美妻，日子也难熬呢！

——齐东锵最大的遗憾，是筷子不知道自己就是齐东锵。

唉！当初怎么就制定了那样一个五约呢？这下可好，弄得筷子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假如筷子知道自己就是齐东锵，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不会惊喜地尖叫起来？就像周杰伦的粉丝冲着周杰伦尖叫一样？

“啊！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的随风，你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齐东锵教授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齐东锵实在太希望看到筷子的激动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为齐东锵激动，齐东锵也不会激动的。但齐东锵真的很在乎筷子的激动。

——可筷子真的会激动吗？

那天，齐东锵突发灵感，决定小试一下筷子的反应。

“随风，随风，随风，怎么不理我？”

“稍等，我在看一篇文章。”

“什么文章？”

“关于一位当红名人的，因为点击率超高，就很好奇！”

“哪个名人的？发过来我也看下。”

哈哈！你这刁钻古怪的筷子，这么容易就入了圈套？

齐东锵轻轻一点鼠标，就把关于自己的几个热帖发过去了。写这些文章的人叫艾伍龄，齐东锵和他并没有见过面，但这个人的文笔却棒极了！别说女人们看了会怦然心动，连齐东锵自己看了，都忍不住爱上自己了。

“原来是他呀！随风，你怎么也这么低俗了？”

“低俗？”

“多浅薄，多低俗，纯粹的自吹自擂！”

“自吹自擂？你看没看文章啊！就瞎放炮？文章里不是说得挺清楚了吗？这个齐东锵和这个作者并不认识，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怎么能谈得上自吹自擂呢？据我所知：这个齐东锵，不仅是我国犯罪研究领域最顶尖的人才，还多才多艺，能文能武……”

“行啦行啦，你咋也替他吹上了？一切都是假象知道不？现在的那些吹鼓手，花点钱谁都能雇来，无论让他写谁，谁都是全国著名。这还算谦虚的呢！还没说全世界著名呢！哎！你还别说，这个名字起得倒很谦虚。”

“什么意思？”

“这还看不出来？二五零嘛！”

“筷子，你怎么总这么尖刻呢？”

“不是我尖刻，是齐东锵这个人真是能吹。那天在书店，我碰巧看见了一本他的书，翻开扉页刚看了一眼我就看不下去了，好恶心。”

“恶心？为啥？”

“你猜他在扉页上，是怎么介绍自己的？他竟然把自己说成是三驾马车、五大板斧、八大金刚，哎呀我的妈呀！原来就是一个开杂货店的！”

——啥叫自取其辱？这才叫自取其辱呢！齐东锵的脸渐渐地涨红了。

“随风，怎么不说话了？你不会是艾伍龄吧？”

“我不是艾伍龄！”

“也是，随风怎么能是那种素质的人呢？随风就像天上的风，无处不在，却从未存在。”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不了解情况就辱骂人家，这么说话不负责任。文章里写得多明白……”

“文章只能代表写作者的眼光。我凭啥要相信那个二五零的眼光？我这个人，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这么评价人家，是因为你不认识他。假如你认识了他，我相信你一定会崇拜他的。”

“怎么不认识，我早就认识！”

“你早就认识？”

“现在的名人都是苍蝇，总嗡嗡地在你眼前晃，想不认识都不中。如果你真靠脸蛋吃饭，比如主持人，比如演员，我倒能理解。可你一个做学问的，干吗不待在象牙塔里？干吗总到公众场合胡说八道？并且这个人不仅自己显摆！连他老娘、他媳妇也都能抖擞，特别是他老娘……哎哟喂，别怪我嘴损，都那么大岁数的人啦！咋就那么不值钱呢？这人啊，越炫耀什么，越缺失什么……”

筷子的话，就像黑色的谶语，一下子把齐东锵从光辉灿烂的仙境摔进了阴森恐怖的地狱。

摘自李晓平《测谎者》

李晓平作为国内知名的悬疑小说作家，在读者中具有很高的人气。她创作的长篇小说《鬼使神差》获得全国侦探小说大奖，并被翻译成英文在海外出版。这部《测谎者》，已经入围蔡骏创办的首届世界华语悬疑小说大奖，故事构思独特，情节紧张刺激充满悬念，堪称国内原创悬疑小说中的精品。

内容简介

小说以一起震惊全国的离奇案件为背景，讲述了测谎专家齐东锵一段近乎梦幻的人生经历。神秘失踪的花季少女，死而复生的杀人凶犯，一切谜团却又指向了从未谋面的红颜知己。。。。。。

他和她住对门二十年，却始终不知姓名。他和她网恋了二十年，竟不知彼此就住在对门。。。。。谎言自有理由,真实则无缘无故。《测谎者》就像一道摄人心魄的精神大餐，给读者带来艺术享受的同时，对人生也有更独特的思索和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