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山自传（一）

金少山先生在后台勾脸

去年，我在整理金少山先生的艺术文献资料的时候，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了一部景孤血先生所作的金少山访谈录。访谈时间是1947年，当时金先生57岁。记录中，金先生对自己的艺术生平进行了非常详细地介绍，他的从艺经历、艺术思想、表演风格等，都在访谈中有了全方位地展示，其中还穿插着他在各地游离演出的轶闻趣事，和一些梨园掌故。值得一提的是，金先生逝世于1948年，也就是访谈的第二年，所以说，这份独家访谈基本上能够概括金先生的一生，可以视为目前为止研究金派艺术最全面、最翔实、最准确的孤本文献。

，编者将陆续整理发布这份金派艺术秘辛，以弘扬金派、还原历史，去伪存真、正本清源。

最后，还有两点认识需要一提：一是当今市面上流传的关于金先生的资料，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瞎编乱造？希望喜爱金派艺术的朋友们擦亮眼睛，不要被“伪史书、伪传记”所骗，以讹传讹、歪曲历史；二是景孤血先生应当被好好纪念。这位杰出的编剧家、剧评家的历史地位始终没有得到正视，他的声望可能比不过翁偶虹先生，但是他对于京剧所作的贡献不容忘却、更不容抹杀！我收藏了景先生解放前撰写的剧评文章五百多篇，涉及到京剧艺术的方方面面，如果能结成文集，绝对将是一部绘声绘色的京剧春秋画卷！

金少山、谭富英、张君秋合影

金少山自传（一）

金少山口述景孤血记录（江洵整理）

访问前记（景孤血识）

在前次采访了“王大爷”（王瑶卿）和“凤二爷”（王凤卿）之后，我格外想访问一下金少山。从初衷上讲，有些红角，现在虽然能够特别叫座，而其经历毫无，或者他所知道的事，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还没有我知道的多，我去访问他做什么？所以够得上被访问的人，必须有师承、有经历，能有心得发明创造，以及对剧界的贡献更好，否则亦能说些，作今人所应知而不知的戏剧演变源流，我认为唯有具备上列这些条件者，才是我所要访问的名伶。

金秀山、金少山等《清河桥》来自戏曲脸谱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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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桥》

（物克多公司1908年灌片）

金秀山饰苏从

金少山饰斗越椒

金仲麟饰楚庄王

王长林饰襄老

楚庄王：【西皮散板】适才大战在荒丘，

一来一往统貔貅。

孤王打马高坡走，

擂鼓催军要斩诸侯。

斗越椒：（白）马来——

【西皮摇板】身穿铠甲连环扣，

跨下乌骓似龙游。

金枪一抖龙蛇走，

说声老将听从头。

昏王无道贪色酒，

你保越椒坐龙楼。

苏从：【西皮摇板】谋朝篡位不长久，

少若迟延命难留。

斗越椒：（白）呸！

【西皮摇板】催鞭再败一合走，

【西皮快板】又来一将贯牛斗。

劝你马前卸甲胄，

不封王位定封侯。

襄老：【西皮摇板】山鸡敢与凤凰斗，

虾鱼焉能龙门游。

贪图王位不能够，

哈巴狗焉能捧绣球。

斗越椒：（白）呸！

我觉得，最适宜的只有访问金少山。一来，他是唱花脸的，和生、旦都可以岔开，藉资调剂；第二，他是金秀山先生的哲嗣，家学渊源，又是老伶工韩乐卿（二刁）的弟子，有好多戏，脸谱扮相，都和旁人同而不同，这不但有所师承，而对于戏剧演变源流上亦很有关了；第三，他在今年，已然五十七岁，而演戏的经历，实在不为不长。从一小在北平以及到上海去各种演剧过程，有很多人不大明了，亦实有一记之必要；第四，外间对于他的传说，由在北平以及赴沪如同养猴等事向又特别之多，究竟这些是否靠得住？亦很有借重他自己的口中而重新印证一下的必需。

金少山《打龙袍》包拯剧照

的确，金少山这个名伶，实在不是偶然的。有他这样的扮相，未必有他这样的身材；有他这样的身材，未必有他这样的嗓子；有他这样的嗓子，未必有他这样的工架、身段、功夫、神气，实是花脸中的魁首。就是有时候嗓子微显“推板”，而工架身段之妙，亦可目为“旷世无俦”。记得在新新有一次“花脸大会”，第一是刘连荣的《白龙关》，第二是侯喜瑞的《丁甲山》，第三是郝寿臣的《审七长亭》，大轴是少山的《御果园》（还有其他的戏，记不清了，反正主戏如此）。刘连荣在那天，叹惜着说：“花脸大会唱个什么劲？金三爷一个人，能唱我们四个人的戏！”这话一点也不假的，因为少山把那三出戏中的欧阳芳、李逵、李七亦全来过。其实，其能戏之博，在北平还有始终没肯一露的，如同《红逼宫》的司马师、《取荥阳》的项羽、《宝莲灯》“打堂”的秦灿，居然全没上演过一回。由于他对同台角色的遴选甚严，我们更可以知道他对艺术是一个最爱羽毛的人。而他对于内行的种种，似乎也有“玩世不恭”而以能得真正知音太难之憾。关于世人只知要他演《霸王别姬》《打龙袍》《二进宫》，而于演出不可一世的《庆阳图》《龙虎斗》《五台山》《打严嵩》，反倒很少有人烦了一演再演，以此可证真知少山的还是不多。既然都是“耳食之论”，则亦无怪“艺压当行”了。所以，我在数数考虑之下，觉得只有去访金少山最为适宜。他先住在琉璃厂的时候，我曾去过几次，那院子是相当幽美。如今他又迁居到椿树上二条的十号后门，那院子里，从前是荀慧生住在前门，后来李世芳住到后院，如今少山又住在后院，亦足见当初建筑的风水，是和名伶有关。高台阶上，两扇小红漆门，里面深深的一截甬道，而露着红朱砂油的装修。我在按了一下电铃之后，不见动静，为了开着门，就想走进甬道里去，但是又觉得有些危险。因为少山是位养活“玩意儿”的，虽然“大傻子”、“小黑炭”（金的爱犬名）外传一瞎一死，可是究竟他有没有补充上？如果养了新的“玩意儿”，我为访问而先挨一顿狗咬，亦未免太冤。后来终于鼓着勇气走进甬道里去，喊了两声，才有一位衣饰很朴素的少妇出来，说是“金三爷和朋友去吃饭，在两三个钟头后，也许回来。但是也许转到别的地方去，却不敢说一定。”我只好答应在两三个钟头后再来了，及至到了九点钟，我再去，门前电灯，已然大放光明。在三按电铃之后，出来一位十几岁的小学生。承他告诉我，金三爷已然打回电话来，说是上了“长安”。我于是再买车赶到“长安”，原来这天晚上是大力士彭飞（中国泰山）和喜彩莲等表演。而所谓少山与在一起吃饭的也是彭飞。不过少山的厢是留了两个，一个是二十五厢，一个是二十六厢，都在南楼。我到楼上，却又扑了个空，厢座里一无所有，问起茶房，茶房说：“嚯！您找金三爷，那我们可说不定。昨天大力士都表演完了，他老人家才打着灯迎着散戏的人进来！”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没办法了。幸而孙焕如君进来，我去问他，他说“少山进来，咱们在这里先聊几句。”可是彭飞都表演完了汽车轧人，少山依旧没来。焕如和我说：“只好等明天了。”

金少山、梅兰芳《霸王别姬》剧照

还好，戏散了场，大家一齐往外走，一个穿紫长毛绒大衣，两眼炯炯放光的彪形大汉走进来，由于他这一身紫，会很使人联想到他在台上扮孟良的威风凛凛，原来正是少山。自然，我也就随着拐回来。他见了人非常客气，一派“外场”，先到楼上化妆室见了彭飞，又承为我介绍。后来我和少山说明原意，他很伉爽而又客气地用手拍着胸口说：“我可说不出什么来呀！”又说：“我是这儿（指北平）的娃娃，这点事儿，谁不知道？要是说不对了叫人笑话。明儿个咱们是一五一十，详详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