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之关心旧剧的学者,都说是旧剧已渐就落寞了,这可以是不错的,但大家所谓落寞者,有真的落寞,有假的落寞,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理论的落寞,一种是实在的落寞,兹分着谈谈。

 一是说它不合世界上的潮流,不能演现代的事迹。说它衣服动作以及一切器具等等都与现在不合,所以都不能演。既不能演现代的戏,现在社会中的情形,一切不能扮上舞台,则当然是一种落伍的艺术,一定是要被淘汰的。这些话听着似乎有理,其实不然。国剧的办法,一切都是有特别的规定,哪一个朝代的戏,它都可以演。此节我在《国剧概论》中已大略言之,兹不再赘。是可以证明此种所谓落寞并非真正落寞。 

 二是学界多不欢迎。大学及中学的同学有大部分不爱看旧戏,也是实在的情形,但是这可以说是青年学子不大明了旧文化的关系,他们不但不大懂旧戏,对于旧文化往往有些隔膜,这没有什么多大的关系。

谈京戏的落寞:“用写实剧的办法来改旧戏,是没有一处适用的”

晚年齐如山

 实在的落寞又分三种。 

 第一种是因演员偷懒,致使全剧精彩减少,产生毫无精彩而暴露了落寞的现象。按重要脚色即所谓正脚,倘若偷懒固然是要减精彩,而配脚以至极不重要的脚色倘若偷懒,也是一样要减少精彩的。这话说来太长,兹只简单地谈谈。按独脚戏,主脚不卖力气,自然是毫无足观,类似《三娘教子》一类的戏,只三娘卖力,而薛保偷懒,也减色不少。就是《二进宫》一类的戏,倘一人偷懒,则其余二人虽极端卖力,仍然是要减色的。以上还都算是重要脚色。 

 再如《宇宙锋》装疯一场,赵高固然是不十分重要的配脚,但他若偷懒,也必至闹得旦脚的做工表情毫无精彩。不但此,就是宫女丫环、太监家院等等,仿佛站在两旁设什么用处,其实有许多时候,因为他们偷懒也是闹得全剧松懈。总之按戏中的老规矩,凡上场的人都应该有点事情,倘若没事就不使他上场了。比方《元人百种曲》中,所有的杂剧大多数如此,差不多可以说是场上没有闲人。

谈京戏的落寞:“用写实剧的办法来改旧戏,是没有一处适用的”

梅兰芳之《宇宙锋》

 后来明朝的传奇所上场的丫环家院等,似乎比杂剧中较多,然也尚不至随意增加。以上这两种的情形,有各该剧本俱在可以为证。到明朝末年,排戏的人为了显着热闹,才随意增加了若干人,往往用四个下人、四个丫环等等,但最初的时候,他既用上这些人,他便需要与这些人找事情做。例如《琵琶记》中的《赏荷》一出,他就用了了四个家院、四个丫环,可是这八个人不但都有身段,而且都有曲子唱,不但不显多余,且显着场子活动有致,再如《风筝误·诧美》一出中的丑丫环,也给本戏增添兴趣不少。总之凡在场的脚色都应该有点事情,这是昆腔中最初的规矩,可以说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其中当然也有些没有事情做的,但那不一定是原来的错处,或者是后来排戏人没有照规矩排演,也或者是各该脚偷懒,这里未便一一指明及考究了。

 到了皮黄就不然了,他多上人是为的显着阔绰,显着排场大,这也是不错的,但是应该在戏中寻找需要他们的情节。如今上场的人是多了,可是有许多没事做,这已经显着多余,就是有事情做的,他们又特别偷懒,越显着特别松懈了。

 兹随便说两出,比方说《三击掌》一戏,王宝钏出来带四个丫环,不但不算多,而且是应该的,因为他是宰相的小姐,且蒙皇上赐以彩球招婿,所以就是用八个丫环也不得说他太多。不过这些人都应该给他们找事情做,并且也容易找事,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这里附带着说两句掌故,在前清的法律,倘主人家中老爷同太太打起架来,则下人只可跑在旁边求老爷太太息怒,不能上去拦阻,倘一亲身拦阻便是犯法,因为对于主母有不敬之意,所以是有罪过的。听说明朝以前的法律也是如此,则这些丫环一面跪求王允息怒,一面劝拦小姐,其中有情趣有意味之动作尽可添入许多。而编皮黄戏的人不懂这些,只用丫环们拦阻,就较简单多了。然果能做到也还算紧凑而合理,他们果能做到真正合规矩的拦挡,也可以为该剧生色不少。因为父女两个要击掌,被丫环等拦阻,不能随便就击,而心中恼怒之下又非击不可,可以做出许多姿态神气、身段来,加以锣鼓之烘托陪衬,便可以把这一场戏做得有声有势,感动观众之视听。如今则不然,任恁他父女二人怎样的恼怒,这一群丫环是立在两旁一概不理。按道理说,倘没人拦阻,就太简单而无情节,不够一看了,所以必须做出许多神气、身段来。可是因为没有拦阻的身段出来,所以闹得全场松懈而无足观。

谈京戏的落寞:“用写实剧的办法来改旧戏,是没有一处适用的”

华慧麟之《三击掌》

 再者如《琼林宴·闹府》一场,葛登云出场,照例有四个青袍同上,青袍即是下人,在旧日昆腔中便有四个人。整本昆腔名字也叫作《琼林宴》,梆子腔中也有整本的,但也摘用的后头的情节,名曰《黑驴告状》,于是昆腔也就跟着叫作《黑驴告状》了。这场用四青袍的意义,是为的形容书生不懂官场规矩礼节,于老师请他饮酒入座之前,遍与四青袍作揖让座。中国的旧礼节,客人当着主人是不可周旋下人的。因为周旋他,他若一还礼,便有与客抗礼的嫌疑,那是不许的。倘不还礼,也等于慢客,也是不合礼的。这种动作,做下人的非常难于应对,因为有这样的关系,这场戏若做好了,是非常有趣的,所以在昆腔中这是很精彩的一场。到了皮黄中可就差多了,不但前头让座时四青袍没有动作,就是后边奉太师命打范仲禹时,也只是稍一举手,并不向前,于是把范仲禹还手迎架挨打的身段都闹得毫无精彩.以上种种情形,真可以说是退化而落寞了。 

 第二种是因添花头。这些年来排戏的人总是爱添花头,多用布景,近来染上西洋的习气,添的更多。这件事情干脆说,都是外行,总之旧戏里头用布景,无论何时都是驴唇不对马嘴,不但于戏剧无益,而且有大损。不过这话说起来更长,兹仍只大略谈谈。

 国剧最初没有布景,这是敢断言之的。元明两朝的杂剧、传奇里头,只有注用什么切末,没有注用什么布景的。切末都是小物件,此在前清大经学家焦循先生的《剧说》一书中,己大略谈之。所用的切末均一一注明,倘有布景则必定也要注明,既都未注,便可以推断当时是没有。

 再者如《桃花扇》传奇,在众公子借戏衣一折中,阮大铖会说:“用上好行头。”李笠翁带着家中女班各处去唱。以上这样的记载颇多,都是轻车简从,绝对不会有布景的。戏中最古老的切末而具有布景意味的,要数布城,倘有出入城的情节则非用不可,我曾为此问过许多的老脚,并在七八百种杂剧、传奇中,考查过它的来源,但是始终没有找到,仍然不知道为什么非用它不可的原故。大门、二门、屋房门等等都不用,而独用城门,或者是因为城门高大,于舞式的身段没什么妨害,也未可知。

 然有时候也有妨碍,比方《空城计》一戏,诸葛亮坐在城楼上,似乎是必须得有一个城,但司马懿的身段便因之很难做。以剧情来论,司马懿立的地方离城门应该在一箭远之外,至少也有几十步的距离,则用目端详城中,窥其虚实之时,总应该远望,而戏台之城门离他也不过几步,则远望的情形便不合实情,若低着头看城里的情形,又不合道理。这种地方做得恰到好处了,便难得很。此乃戏中用了五六百年的布景了,于戏剧仍有许多的妨害。

 《御碑亭》戏中的亭子乃是后来所添,比布城就晚多了,这种亭子不必说摆放的时候之费事捣乱,就以戏的精神来论,也是于戏只有损处而无益处。因亭子永远太小,不像真的,只能容下一个人,这已经不合适,而演员所做的身段又都是没有亭子的身段,如小生因落雨想入亭中避雨,翘腿做欲上亭之式,而本人离亭子尚有很远,是做这种身段的人,心中并未管那个亭子。再如旦脚进亭子时有上台阶之姿势,出亭子时有下台阶之姿势,可是并没有台阶,这也是旦脚只管做身段,并没有管那个木头架的亭子。从前那个碑上还不写字,如今多写“御碑亭”三字,仿佛这个碑是专为给亭子标名用的,这尤其不通可笑。

谈京戏的落寞:“用写实剧的办法来改旧戏,是没有一处适用的”

梅兰芳之《御碑亭》

 《托兆碰碑》一戏,据老辈云,从前绝对没有碑的切末,后来大致因为《御碑亭》的碑可以利用,也就添上了。近来青年脚色们演此,倘没有碑他就有点不高兴,其实有碑他也不碰,做碰碑身段时离碑还很远,著真碰到碑上是更不好看,若以写实的眼光来看,倘碰不到碑上就躺下,这未免太可笑。可是旧戏则不然,演戏的不管那个碑,而看戏的人也不管那个碑,只若身段做得好看则一定叫好。以上所说的三出戏,有的已经用了五六百年,少的也在一二百年以上,至今仍是有损无益,何况后来新添的呢? 

 国剧加添布景最早的是上海各戏园。在康熙、乾隆年间,扬州盐商演戏,因为他们钱多,添的花头固然也不少,这种作风传入清朝的官庭,但那都可以算是彩头,与布景还有相当的距离。此看当时的记载如《扬州画舫录》等等及清官中现存着的物件,便可以明了,不必赘述。 

 旧戏添布景大概始自上海,上海戏如何,我看的很少,不必谈。在民国初年,便传染到了北平。北平第一家添用布景者,乃第一舞台。当时乃新盖的舞台,仿上海特制了三个软片布景,其中有一张山野树林之景,每逢演武戏有交战的场子,必要挂起它来。倘一个布景在哪一出戏都可以用,那还有什么意义?与旧的门帘台帐还有什么分别?一次演《长坂坡》又用上它,台下有几个外国人看戏,问中国人;一个人穿着厚底靴子及一身绣花的衣服,在树林中一会走到这边,一会走到那边,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本就没法子回答。这还不算,原来布景中并没有井,后来异想天开,把台板挖了一个洞,演糜夫人跳井一场时,把台毯掀起来,在洞上放一井口形之切末,以备糜夫人应用,没想到跳井的时候台下大乐,给了一个很大的倒好,因为跳的时候,下边虽有几个人接应,但跳者总不敢真跳。观众大嚷,说跳井怕掉下去。请问这有什么意思?

 几十年前的布景是这个样子,现在就更不近情理了。到台湾看到几个班,有做的现成的布景,未开戏之前就挂好,哪一出都用它。这些布景有画的像庙宇的,像宫殿的,像街市的,尤其有像外国街市的,真可以说是驴唇不对马嘴。但是有许多乡间人都很爱看,一种乡间的地方戏,既有多数人爱看,便可使用,不必一定要讲理论,所难过者,是自命为大戏而亦添用布景,所谓人海战术等等,这算是把国剧给糟蹋苦了。这真正是毫无疑义的国剧之落寞了。

 在目下这个时代,为迎合一般外行的观众,添用布景,也几乎是一种必须的事情,但须极端慎重。第一步不可于剧情有伤损,不可于脚色有妨害;第二步要能把布景拉入戏中,利用上布景。什么地方叫作于剧情有伤损呢?比方一座很贫穷的房屋里头,出来了一位花枝招展、穿一身锦绣的小姐,这就叫作于剧情有损。旧戏的门帘台帐是剧场的布置,也就是从前舞场的布置,于戏无干,所以不在此限。什么地方叫作于演员有妨害呢?比方脚色应该远望而布景离他太近,应该上下台阶而没有台阶等等,以致闹得神情动作都与现场不对头,这便是于脚色有妨害。什么样叫作利用上布景呢?必须使衣服与布景呼应,必须使身段动作与布景呼应,不但如此,就是词句也必须与布景呼应。倘一个布景,哪一出戏都可以用,那就等于旧式之门帘台帐,可是不及门帘台帐意义之空洞。 

 我是最不赞成用布景的一个人,但为迎合观众的心理,不得已也曾试用过几次,如《天女散花》、《太真外传》、《俊袭人》、《廉锦枫》、《洛神》等戏中都有布景,都是极力地使它彼此呼应,如《洛神》、《太真外传》等戏没有布景就算不能演,因为洛神等三人之身段,都是照山坡上的情形安置的,离开山坡便不会好看。虽如此说,我对布景总是不满意的,所以《盗盒》、《一缕麻》、《凤还巢》等戏,虽有人怂恿添入布景,但总未肯添入,因为不但排着省事,而且随时随地都可扮演,这正是旧戏的原则。

谈京戏的落寞:“用写实剧的办法来改旧戏,是没有一处适用的”

梅兰芳、姜妙香、齐如山等与《俊袭人》之布景 

 第三种是学界的改良。近来学界对于旧戏很热心,总想设法改良,他们这种热心实在是可感可佩,但他们的改法则实有损而无益,这也是他们不懂旧戏的原故。他们改的地方很多,因篇幅关系,不必多说,只谈一二种,例如他们不用彩火,不用检场的,其实这仍然是用看话剧的眼光来看旧戏的错处。总之用写实剧的办法来改旧戏,那是没有一处适用的。按这两种就表面来看是极容易改的了,其实仍不容易。兹分开谈论谈论。 

 不用彩火,于整个的戏剧是没什么大影响的,然有几出戏则减色很多。比方《火烧连营》、《火烧向帅》、《伐子都》、《问樵闹府·书房》一场等等这些戏,倘不用彩火便可以说是不能演,因为这些戏的动作神气、各种身段,都是利用彩火排出来的。不用彩火,便须用另一种的排演法。如今虽无彩火,而刘备及向帅等,仍是照旧表演,闹得观众不知他们是做什么,身段多好观众也莫名其妙。若看从前有彩火的做工,那就真能看出他的好处来了。不过最大的限度把这些戏废而不演,也于旧剧大体无关。 

 不用检场的。这件事情看表面似乎没什么重要,但是关系可就大了。以国剧的原则论,没有检场的,就叫作不能演。这事也因为说话太长,兹亦只简单着谈谈。学界所以要废除检场之人,最初就是因为搬移桌椅,看着扰乱,所以想不用他,而用戏中脚色来搬,本来用家院丫环搬座是理所当然的,又何须用检场的呢?但是不然,这里面有可通融的,有万不能通融的,倘一通融便可于戏理有大大的妨害。

 比方我曾见过有人演《辕门斩子》不用检场,赵德芳、佘太君来了,用焦赞搬座,这还可以将就。杨宗保的座用孟良搬,就与剧理大大的不合了。杨延昭的唱词是绑出辕门定斩不饶,焦、孟二人把宗保搀至辕门以外,这个辕门离白虎堂最少也有两层门,所以焦、孟搀宗保往外走时,须做出门式,那么孟良扭头就在白虎堂旁边搬了一个椅子给他坐下,并未做出门式,试问他这把椅子是由什么地方来的?倘孟良搬着椅子做一个出门式,那就更成笑话了,因为孟良这样的人,不应该有这种举动,而且那种走法也像一个花旦,台下非乐不可。 

 国剧的原理,除戏中应用的切末外,所有生、旦正脚都不能随便动。就以椅子一物来论,倘用脚色搬移,便须有搬移的情节,且须有搬移的姿势,而且必须有音乐随着,否则便是小丑或花旦借以取笑。如《汾河湾》、《乌龙院》、《探亲》等,都是两人闹气,各搬椅子,这叫作搬椅子的情节,不但为引观众笑乐,且须有搬椅之身段姿势。再如《汾河湾》、《杀狗》等,旦脚搬椅之时,都要有话白,如柳迎春说“有心胸,有志气”,萧氏说“近了咱们远远见的,谁还是那十七的,大八的,谁还离不开当家的”,这都是借以增加搬椅之气势姿态.又如《牧羊圈》一戏两丑与中军扔垫子,必要说“二爷您这儿跪着吧,这儿不吃柱子”。《骆马湖》一戏酒保与黄天霸谈话时,自己搬椅子,必说“我看您这个人和气,我也来搬个椅子”等等的这些话,以助搬时之兴趣。

 又如《桑园会》秋胡回家见罗敷及《牧虎关》高旺见儿媳,都曾自拿垫子遮脸,乃特别是玩笑戏,否则便不许。就是《汾河湾》之进出窑,各戏之监禁予开关监门,都要搬椅子,可是都得有他的姿势。

 不但此,就是《空城计》二老军扫地,《醉酒》俩太监之用蝇鏖掸扫宫殿,都得有音乐随之,因为这都是舞的姿势。所以戏中恒有主人吩咐家院丫环看座之时,但他不许搬,例如《探母》公主云“丫环打座向前”,而丫环亦不许搬,因为没有他们搬椅姿势之机会,更无锣鼓的机会也。丫环家尚且如此,而用焦赞、孟良来搬,怎能会不破坏剧理呢?这种风气倘若行开,那国剧就更要落寞了,所以说以上这三种是真的落寞。

(《国剧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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