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那几年,斯通纳的记忆全都模糊了,他就像是穿过一场无比猛烈,几乎无法忍受的暴风雨,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死者的名字滚滚而来。     1954年春天,斯通纳六十三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顶多只剩四年的教学时间,他无法想象自己老了。但就在圣诞假期的时候,一阵精疲力竭的感觉向他袭来,休息了十几天,不久就又开始感到疲惫,这次休息也没用,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待在家里,强撑着做论文指导工作。他的两条腿和胳膊出现了钝痛,不久疼痛就开始剧烈,他约了大学医务室的医生。经过一系列的化验、检查、问询,斯通纳的病确诊为:癌症。     斯通纳毫无感觉,告诉医生自己需要几周时间处理工作,请他保守秘密。但病情还是很快就被伊迪丝和学校的同事知道了,几天之后,他就做了手术。     随后的两个星期,斯通纳变得很虚弱,他没有料到这种高强度的疼痛,只能吃药,让疼痛消融在一片黑暗和眩晕中。     他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凯瑟琳的消息,从一所大型出版社的图书订单中,有凯瑟琳的著作出版,他买了一本,翻开扉页就看见这样一句献词,“献给威•斯。”     献给威廉•斯通纳。     他的眼睛模糊了,好像看到了她本人,好像刚刚触摸过她。他的失落感,内心藏了很久的失落感,喷涌而出,彻底将他吞没,他任由这股洪流裹挟着,意志已失去控制。他忽然想到,自己都六十多岁了,应该能够不受这种激情和爱的力量左右。     可是他还是难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远超越不了。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它永远都在那里。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阿切尔•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在求爱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投给他的学生和课程上,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而是一种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具体内容就是,看哪!我活着。     但活着,好像就是一种难以回避的失败。     他曾经想要爱。他拥有了爱,然后又放弃了,把它释放进混乱的生命潜能中。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又问自己。     他转了下头,看到了床头上放着的,自己曾经出版的那本书。他使出全力伸出手,把书拉了过来,对着由于时光久远而褪色和磨损的熟悉的红色封面笑了。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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