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张爱玲交给《紫罗兰》月刊编辑周瘦鹃两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一周后,周瘦鹃告诉她,觉得风格受了一些《红楼梦》的影响,“深喜之”。

1944年,专门研究女作家的学者谭正璧发表《苏青与张爱玲》,说《金瓶梅》与《红楼梦》给了张爱玲无限的词汇,不尽的技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张爱玲不再找事做,唯一固定收入来自于台湾皇冠出版社的版税。她将美国每年4月报所得税视为大事。她在信中写道,付税时将头一年买戚本《红楼梦》的钱算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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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张爱玲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与柏克莱的加大图书馆借书,看到脂本《红楼梦》。她钻了进去,即使手头不宽裕,她依然托人从台湾、香港买书买资料,包括稀少的影印本。“越写越长,喧宾夺主,结果只好光只写它,完全是个奢侈品,浪费无数的时间,叫苦不迭。”

她的遗产继承人宋淇称之为“红楼梦魇”(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张爱玲觉得很好,也说“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后来结集出版,是张爱玲唯一的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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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20万字,不长不短的书,不像是论著。与研究论文迥异,没有提前给论点,没有一层一层逐渐论证,完全顺着敏感的直觉,从一个字,一个人物起,论述像瀑布一样奔泻出来,连张爱玲自己也头昏。

张爱玲从小读《红楼梦》,没看脂批本之前,光凭文字感觉就认出80回以后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来写,“《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蛆。”

熟读的结果是“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所以《红楼梦魇》难读,好看。只要能读下去就有无尽的乐趣,像拼图游戏,每一步都满足。

张爱玲不站“索隐派”的队,也不拍“考据派”的马。没深挖曹雪芹的身世,也不探究红楼梦有哪些深刻寓意,讽刺了谁,暗示了什么,为什么遗失了后面部分,有什么阴谋论?

《红楼梦魇》这本书“判断艺术,看它的品质与风格”。张爱玲敏感的好像隐身于曹雪芹身边,看他怎样十几年写作、修改,还原了《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也自然还原了曹雪芹。

《红楼梦》是最好的白话文,但曹雪芹却生于江南,童年也在那里渡过。《红楼梦》早本中有文言用法,保留大量南京话。曹雪芹十几岁来到北京,慢慢熟悉北方表达,将早本里的南方用语改成北方话。这是张爱玲判断各个版本先后次序,各个章回先后次序的重要依据。比如“第六、七、八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庚辰本趋向北方口语化……全抄本北边话更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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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爱写小说,《风月宝鉴》写于《红楼梦》之前,是近于中国传统小说的形式,内容也移植到后者。天才早期也是模仿。

《红楼梦》中期的版本,曹雪芹去掉传统小说的篇末套语,采用“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虽然后来改回传统,也在庚辰本里保留了这些独创的痕迹。

他是细节控,每一次修改不但是结构、人物、情节这些大模样,即使是一颦一笑,一指一点,都改得更准确、更精致。他也不着急,慢慢等待自己成熟。本已写了宝玉祭晴雯,酝酿多年才提笔写出同样主题但“胜于蓝”的祭金钏儿。

他绝不是天生勇敢,避讳写具体时间,具体地点,畏惧严酷的“文字狱”。但在最后几年终于决定重写结局,抛弃原来早本“家境败落,宝玉老无所依,与湘云见面”,改为更现实,也更冲击的“抄家”。

大观园的败落,是宝玉,也是每个人童梦的破灭,童梦必然破灭;“抄家”、“诸芳流散”、“宝玉出家”,是对整个人生的悲叹,人生是悲剧一场。

王国维以悲观主义看待红楼梦。曹雪芹没读过叔本华,完全凭艺术家的直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他还在修改。现在已看不到这些最成熟、最震撼的章节。

他当时与世界完全孤立,所有的经验都源于自己的阅历与中国传统小说。在他之后一百年,法国、德国、俄国迎来小说的爆发,现实主义崛起。中国“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红楼梦》是探索的开始,也是巅峰。

遗失了八十回后的内容,我原来总因此而扼腕叹息;现在更遗憾于曹雪芹这位天才不能自由发挥,没有走得更远。没有政府管制与牢狱之险,能接触一些西方经典文学与哲学,多几个脂砚斋这样的知己,少几个长辈如畸笏在旁指指点点,曹雪芹的胆子会更大,眼光会更高。

但也正如木心先生说的:“曹雪芹只有过和不及,高鹗则是错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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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版红楼梦电视剧,按照脂砚斋的批注,还原了曹雪芹本来写好,后来被畸笏责令删改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回,还原了被畸笏借出但遗失的“狱神庙”情节。这是非高鹗版本,更近于曹雪芹本意的结局。

胆子大,才是经典。

和曹雪芹一直修改红楼梦一样,张爱玲终其一生也在改变自己的风格。50年代她把《秧歌》寄给胡适,问他有没有一点“平淡而近自然”的意思。胡适说太好了。

《红楼梦魇》自序里,张爱玲说:“(红楼梦与金瓶梅)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红楼梦。”晚年,她写了《雷锋塔》、《易经》、《小团圆》,不再像40年代那些让她成名的早期作品那样,有“兀自燃烧”句子,有激烈变化的情节。《红楼梦》也是如此“平淡近自然”。

生活没有那么多聪明的编排。从接近于生活的文字之细微处体会出趣味,需要极敏感的心。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以及张爱玲的书,必定是活化石。

1995年9月8日12点半,张爱玲被人发现死于洛杉矶家中。她“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

9月26日,宋淇收到张爱玲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寄来的遗物清单。林在信首告知:“丧事将于九月卅日办理完毕。”

9月30日,也是张爱玲的生日。

发现她遗体的房间里,除了她自己的书,还有《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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