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11月9日,星期六,雾转多云。

  我不知道那个杀害了阿基米德的罗马人在动手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相信当他在叙拉古城破之日接到命令保护这个希腊老头,而这个老头却为了地上的圆圈对自己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一定感受到了一种困惑和茫然。迄今为止我都自认站在阿基米德一边,相信在今后的时代里大多数文明人也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当我今天再次翻开这本笔记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始理解那个愚蠢的罗马人的心境。是的,在上个星期接受了各种最坏消息的夹道欢迎之后,我对于发生在维也纳的任何事件都失去了兴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无论以什么形式收场,这本笔记距离完结的日子都不远了。

  这个星期在拿下了天特和的里雅斯特之后意大利人终于接受了我们的停火,但这并不意味着和平已经到来了,谁都知道只要德国人不收手,战火就会跨过蒂罗尔和萨尔茨堡直接烧到巴伐利亚——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慕尼黑人前几天这么着急地推翻了700多年的维特尔斯巴赫王朝。尽管如此,我们的军队确实在各地放下了武器,无论是面对端着步枪的意大利人还是面对举着旗子的克罗地亚人,甚至面对拿着花束的布拉格人也是如此。在这个时候,能够把士兵们串联起来、并让他们维持武装的硬通货已经从皇帝的肖像、哈布斯堡的旗帜或者纹章变成了共产党宣言、各种反犹太人或布尔什维克的小册子,以及最关键也是最基本的同袍之情。

  基施就是这样一个在新时代掌握了硬通货的人。这段时间里基施作为一个帝国海军的小军官,不晓得靠怎么样的手段在维也纳拉起了一支赤卫队,据他本人说第一天就吸引了500人,但我从穆齐尔那里听说的数字只有200出头,军方的内部情报也和穆齐尔的估算接近。这固然谈不上是什么大势力,但在这个广大市民都已通过饥饿和疾病克服了死亡恐惧的时期,社民党依旧希望他们尽可能地靠近议会,而军队则不得不时刻保证他们尽可能地远离武器。目前他们的活动尚且与一群穿着军装、脾气暴躁的游行者无异,但谁也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他们会不会变得像斯巴达克团那样激进,或者像那些打冷枪捅刀子的无政府主义者一样堕落。

  和基施一样掌握了硬通货的还有莱哈尔和西格莱依。自从意大利战场上的匈牙利人集体解散回家之后,那些快要被革命赶出布达佩斯的马扎尔贵族们终于要开始执行那个在夏夜里制定的反击计划了。当我接到莱哈尔电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施泰纳曼格,西格莱依则留在莱塔河左岸逃兵的必经之路上替他遴选“可靠的帮手”。平心而论,在这个布达佩斯议会拒绝对他们的国王负责、而整个布达佩斯又拒绝对他们的议会负责的节骨眼上,我觉得一群君主主义者是肯定招募不到什么“可靠”的同志的,但既然莱哈尔有办法把他手下的那个团完好无损地从意大利带回匈牙利,他大概也有办法再聚拢一些乌合之众,至于那些人管不管用则不得而知了。

  莱哈尔在电报里重申了我在他们计划当中的位置,并让我不要心急,毕竟我的任务不是直接把皇帝送到匈牙利加冕,而他眼下的目标也不是直接带兵打到布达佩斯去。但这封电报还是提醒了我,自己担任侍从武官并发挥作用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接到电报后我就去了战时通讯社,罗特已经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旁边摆着一只不小的箱子。在这间办公室里坐了这么多年我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巴登去,但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总有些东西是不放心继续留在维也纳的,因此如果没有罗特帮忙的话想要搬走这些行李还是有些费劲。好在他为了能见到皇帝什么都愿意干,所以我对战时通讯社的这最后一次到访倒是结束得格外轻松。

  我们乘车从通讯社来到巴登的皇帝住处,之前曾被政治家们堵得水泄不通的那座城镇广场如今空空荡荡,到处弥漫着雾气。在与最高统帅部驻扎在巴登行营期间皇帝一直住在这座广场旁边的17号,一栋列奥波德时期的三层小楼,如果没有门前的岗哨和屋顶的哈布斯堡黑黄旗,这里看上去只是一座平凡甚至有些寒酸的客栈。“我们的皇帝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罗特理所当然地感到惊讶,此时他还不知道皇帝具体住在这座广场上的哪栋房子里。“我以为陛下一定住在什么乡间别墅之类的地方,最好还有温泉,就像我们的老皇帝在1914年夏天那样!”说到这里他困惑地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那个镇子叫什么来着?”

  “巴德伊舍尔,”我一边把车停稳一边说,“你指望皇帝继续在那种山沟里指挥战争吗?”更何况事到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愿意去回想那个夏天发生在巴德伊舍尔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下车之后罗特一边拎着我的箱子一边在广场中心茫然无措地张望,在他看来每一栋屋子在浓雾里一定都长得差不多。当我带他走到广场对面那栋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显眼的17号楼门前的时候,他已经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直到我在门口问“你不是想见陛下吗”,罗特才反应过来,向门口的卫兵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作为一名已经在巴登报到过的侍从武官,我在广场17号已经不算陌生面孔,带一个帮我搬行李的副官甚至朋友进来自然不在话下。但我的办公室设在像门房一样的一楼,至于皇帝和他的家人则住在二楼和三楼,既然我不可能让陛下下来,那就只能想办法让罗特上去,这就不像把他带进17号楼那么容易了。和半年前在专列上谒见时一样,现在的皇帝在私下里也是一个随和的人,或许随着局势的变化越发随和、甚至显得有些可怜了,但假如楼上正好是国民大会的议长来跟陛下讨论战争责任的问题,我当然不可能紧接着就跟陛下提出有一个忠诚的臣民想来拜见他。于是我让罗特先在楼梯间前的走廊上等着,如果今天二楼的气氛比较轻松,我再下去叫他。

  当我上去的时候二楼的前厅里空荡荡的,这让我松了口气。虽然并不知道皇帝的会客室里正在发生什么,但前厅没人至少意味着皇帝今天的日程并不紧张,看来停火达成之后就连那些急着甩掉战败国包袱的政客们也不那么穷追猛打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通往会客室的门背后响起,吓得我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陛下要记住自己仍然是皇帝!”那粗暴的声音不知曾在战前伴随了我多少岁月,“怎么可以信任维也纳政府自己的国民卫队?”

  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向门口逼近。无论这阵脚步声来自谁都意味着会客室的门要打开了,而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对会客室内的皇帝和那熟悉的声音的主人立正敬礼,但当门打开的时候,里面的情景还是让我感到意外。首先出现在门框里的是康拉德将军,他没有戴军帽但肩上披着一件大衣,这是我刚才隔着门就能听到的;还有一个人站在将军前面,但一开始只露出了一个胳膊肘,身体剩下的部分都被掩在门后。那正是皇帝本人,此刻他不但在和自己登基后不久就亲自下令解任的总参谋长近距离谈话,还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亲自开门送他。

  “国民卫队说到底也是受到伦纳博士他们节制的,”皇帝用远比康拉德小且有些颤抖的声音说,“他们不会积极从事危险的活动。”

  康拉德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甚至在和皇帝说话时恢复了那种好为人师的语气:“如果真如陛下所说就好了。我害怕战争一结束他们就要去投奔他们的德意志祖国,甚至像美国人那样,在这片奥地利大公的领地上选一个自己的州长出来!无论如何,请陛下珍重,而且绝对不要放弃您的统治权!”

  皇帝苦笑着点了点头,和康拉德前后脚走出了会客室。我以为康拉德终于要离开了,但他却在会客厅的出口前距离我一臂远的地方转过身来,换成一种更平和的语气对皇帝说:“不过您说的的确有其道理。现在和先帝那时候不一样了,维也纳的火车站里聚满了整个中欧的军人,我们最应该警惕的不再是维也纳的市民,而是那些到处流窜的家伙。”

  “所以国民卫队的建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站在会客室的门外说,“总得有人维持维也纳的秩序,直到这一切结束。”

  “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所有在维也纳的人都会支持他们,”这时康拉德拽了拽快要从肩膀上滑落的军大衣,从他的动作里我看不出任何想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听说已经有人成立了赤卫队!”

  “不用担心阁下,维也纳不是柏林,我们这里没有俄国人的全权代表。”皇帝说着看了一眼我,应该只是为了提醒康拉德在其他人在场时注意说话的音量,但我还是为此紧张起来。

  “然而我们这里有很多东线的战俘,不只是我们的,也有他们的!”然而康拉德显然不为所动,“作为帝国军队的统帅,您至少可以提醒维也纳方面注意那些危险的俄国人的动向。”

  “您提出的建议我们会采纳,”皇帝似乎也快要被康拉德的大声轰炸耗光耐心,这让他把视线对准了康拉德脚下的地板,“但我们对军队已经没有统帅权了。”接着他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睛严肃地与康拉德对视:“我们已经没有军队了,阁下。”皇帝在自称的时候依旧在使用皇家复数,但在这场对话里除了康拉德和站在角落里的我之外,陛下始终孤身一人。

  康拉德陷入了沉默,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我不知道那表情背后到底是不甘还是内疚,或者兼而有之。“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陛下。今后请您保重。”

  “阁下也多保重。”

  康拉德终于转身走了。从始至终他的视线并未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只是在临走前以一种不经意的姿势用皮手套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似乎在提醒一位老熟人不要忘记他是谁。这位老首长曾经为我做过的事情已无以言表,可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做些什么来报答他,但愿他不会遭遇像蒂萨伯爵一样的结局——早在今年开始的时候那些在1914年7月打响这场战争的大人物们已经全部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许在今年结束以前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将像我们的老皇帝那样直接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皇帝似乎的确是以目送亡者的神情,带着逐渐冷却的笑容注视康拉德消失在楼梯间里的。如果要替罗特帮忙,现在正是开口的时候,但随着康拉德离去,我不忍心打破皇帝的沉默,或者说连我自己也陷入到了那种让皇帝无法自拔的沉默里。在这间列奥波德时代的客厅里,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总是很近,如果考虑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这个帝国几百年来最后的一位、但依旧在位的皇帝,这种距离便近得令人难受。

  皇帝像寻找康拉德的足迹一样盯着他站过的地方愣了一阵之后,才重新把视线对准我:“不用在意,阁下,您也知道霍岑多夫伯爵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我说我对霍岑多夫伯爵的敬爱与尊重并没有一丝改变。这句话如果在今年秋天之前说给皇帝听的话无疑会被当成在军队里结成朋党的证据,现在却是我脑海中唯一能想到可以安慰皇帝的答复。皇帝对我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带有孩子气的微笑:“很抱歉今天的气氛没有那天在火车上那么轻松啊。但您不用担心,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皇帝显然还记得那天我和罗登将军一起在专列上谒见他的事,而我当然也记得罗登将军那时的教诲,他说如果皇帝讲了个笑话身边的人一定要笑。但在皇帝的这个笑话面前,我到底该不该笑呢?

  在那之后我还是没能向皇帝提起罗特的事,事实上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和皇帝和另外几个侍从一起在书房里推敲一份正式声明的措辞。我不会说那是皇帝的退位诏书,但那的确有可能成为整个中欧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份文件。直到天黑之后我们才大功告成,皇帝似乎也对此感到满意,特地来跟我握手说:“不愧是施特劳森贝格将军推荐的人,您的确是我们帝国军人的一位楷模!”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尽管我觉得帝国军队里有太多像我这样的家伙在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这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向皇帝提出了罗特的请求。我说有一位从加利西亚的布罗德来的朋友请求和他的皇帝说两句话,他在步兵第32师服役,他曾经被俄国人俘虏过,但他依旧是一位忠实的臣民。皇帝果然对罗特的情况很感兴趣,吩咐我从楼下把他带上来。而当我走进楼梯间的时候,罗特已经坐在那里了,在昏暗的视线里我差点一脚踢到他。

  “老爷,您来啦!”在楼下干等了一下午的罗特看起来已经站累了,但一点也没觉得无聊,他回过头对我挤出小丑一样戏谑的表情。“陛下说你可以上去了——”还不等我说完,从罗特的肩膀后面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我可以去见爸爸了吗?”直到打开电灯我才看清那居然是正在唆着手指的奥托皇储。天晓得在之前的这个下午里罗特跟这位小殿下讲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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