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娘是我家胡同那里菜店的售货员,她每天都拉着一车菜到各条胡同里吆喝着卖菜。因为四五十岁了还没结婚,胡同里的大人们背后都管她叫老姑娘。

老姑娘姓苏,人长得又高又瘦。脸蛋儿黑黑的,眼角还有很多皱纹。有些花白的长发编成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垂在肩后,用一条红头绳栓在一起。据说那红头绳是女人岁数大了还没结婚的标志,就是怕别人称呼错了。

她每天推着一辆两个轱辘还带两条腿儿的木板车,上面放着各种蔬菜。每次都把菜车支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然后拿出一支烟,坐在车子的把手上慢慢抽起来,边抽烟边等待着人们来买菜。老姑娘人很热情,从她对我的态度上,我能感觉出来她特喜欢我。

每次在胡同里看见她,离着老远她就喊我:“快回家叫你妈去,菜都是刚来的,特新鲜!”

赶上我不高兴的时候,我会对她不理不睬,才不管给她叫人买菜呢。这时候老姑娘就把我拉到跟前,脸贴脸地看着我说:“谁招我们啦?看看这小嘴儿撅的,能栓头驴了。”说着她就把我搂到怀里,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等到有人来买菜的时候她才把我放开,等人走了再接着和我说话。

小时候,母亲每到换季的时候,都要给我做新衣服。我总是穿上之后赶紧跑出去,就为的是看老姑娘的菜车来了没有?总希望第一个见到的是老姑娘,因为只有她把我夸得心里特舒服。

她一看见我穿着新衣服就说:“快来!快让我看看,多漂亮!你妈可真会打扮你,就是一个小洋人嘛!”听到老姑娘的夸奖,我会美滋滋地跟着她走过几条胡同,有时候还陪着她把菜卖光才回家。而她也很高兴地带着我穿胡同卖菜,还让我玩儿她那个卖菜的秤,嘱咐我别把秤砣砸到脚上,说那样会很疼的。

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上的皱纹就像好多刀刻的线条似地挤在一起。张开的嘴里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就露了出来,虽然看着不好看,但我还是喜欢她这样笑。现在我一想起她那带着夸张表情的笑脸,就会觉得孩童时候的自己也真是很可笑的。

不知道老姑娘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我好像问过母亲,母亲回答说:“你小孩儿甭管大人的事儿。”

我上小学以后,只有在假期才能看见老姑娘了。她依然很热情地招呼我,夸我。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再觉得被人夸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看见她的菜车我会躲得远远的,不等她招呼我就先往家跑。然后告诉院子里的人们去买菜,但是不再出去陪她聊天了。

直到我家搬出那里,老姑娘还没有结婚。不知为什么虽然我不想让她再夸我,可是老看不见她的日子里也会想念她,每天还想听到她在街上的叫卖声。

有一次母亲打听到她已经退休了,还和邻居说应该去看看老姑娘。说她这个人很不错,还要给她介绍老伴儿呢。记得当时我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还很高兴,其实在我心里,真是希望老姑娘剪掉辫子,留起中年女人那样好看的短发。觉得只有结婚才能改变她的发型,让她看起来不再怪怪的样子。

文革中老姑娘的长辫子被红卫兵逼着剪掉了。她真留起了短发,那标志性的红头绳不见了。我还曾隐隐地为她担心,怕别人称呼她称呼错了引起她的不快。现在想来,那时候我是关心她的,只是自己不明白罢了。老姑娘最终没有结婚,母亲介绍的对象不成功。后来听母亲说,老姑娘在解放前就失去所有亲人了,家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生活。在老姑娘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但那个男方因为嫌弃老姑娘长得不好看,没有同意这门亲事。老姑娘听了媒人的回话后说了一句:“我都这岁数了,不想再找了。就一个人生活吧,等将来我干不动的时候再说。”

文革是一个动乱的年代,因为老姑娘的两条过腰长的大辫子,红卫兵还无端地围攻她。说她是典型四旧的代表,说她留恋封建社会的东西,那两条长辫子就是证明。老姑娘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让同事帮忙把长发剪成短发。有人说她那个发型不好看的时候,老姑娘说:“就这样吧,我活了几十岁了,谁知道留辫子也会代表封建残余啊?看来结婚不结婚的区别今后也没有了,我横不能把红头绳系到头顶上吧?以后谁要管我叫大妈,我也得答应着了。唉!”

老姑娘的一声叹息,道出了心中对时代现状的无奈。从没结过婚的她,也只能冒着被人们误会的危险留起了齐耳短发。脸上的皱纹更深,人也好像更瘦了。自从搬出那里,我就再也没见过老姑娘。也不知道她后来生活得怎么样?我想要是她还健在的话,一定是位百岁老人了。我真想当面叫她一声苏阿姨,弥补我小时候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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