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于查士标眼中的“归黄山而益奇”,今结合渐江存世作品,尚可作细致分析。从查士标的跋语可知,渐江早年曾为他作有一幅《系舟图》,画中表现的人物与这幅《长松羽士图》颇为相似,皆能“神韵悠闲,笔致皎洁”。

美国洛杉矶市立美术馆藏有一套石涛(1642-1707)康熙三十三年(1694)八月为鸣六所作《山水》册八开,其中一开款云:“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震一时,得不识哉?高古之如白秃、青溪、道山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渐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在这则题跋里,石涛视查士标(1615-1697,字二瞻,号梅壑)与渐江(1610-1664)同为“一代之解人”,并将他们的画风归于“清逸”一路,可见查士标与渐江在绘画上颇多相似之处。自从张庚(1685-1760)在《国朝画徵录》里把查士标与同里孙逸、汪之瑞、释弘仁称四大家”以来,“新安四家”便成为“新安画派”一个相对固定的代表传播开来,并见于各种画史论著之中。在“新安四家”中,查士标与孙逸(?-1658)、汪之瑞(生卒不详)、渐江皆有善谊,尤其与渐江交情甚笃,二人有不少艺文酬唱。 渐江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安徽歙县人。查士标曾在《题渐江上人画》一诗里,提到他与渐江的天都之约。其诗有云: 廿年前负天都约,此日仍看画里山。妙迹依然人不见,松间鹤梦几时还。 这首诗未署系年,今已无从考证题于渐江的哪幅作品之上。但由此诗,约略可知查士标与渐江的交往熟识应当较早。诗中所及天都,乃黄山的第一奇峰,故安徽的休、歙二县之人,常自称天都人。查士标与渐江之“天都约”,实则是一起游览黄山。但依查士标诗句而言,这一约定却未能达成。究其原因,正是由于明清易代的战争所致。在顺治二年(1645)九月,清军攻占南京后不久,便趁势向徽州进攻。时徽人金声(15891645)和江天一(?-1645)奋起组织抗争,各地军民纷纷响应,他们不仅有效阻碍了清军的进攻,还收复了被清军占领的宁国、旌德、泾县和宣城等失地。但由于微州御史黄澍降清,引清兵攻入,徽州遂破。徽州人于是纷纷南逃避难,渐江亦在其中,他偕老师汪无涯(生卒年不详)由水路经杭州,南抵福州。当渐江辗转至福建时,唐王朱聿键(1602-1646)的政权已被清军摧毁,在“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之后,渐江毅然于顺治四年丁亥(1647)皈依武夷山名僧古航道舟(1585-1655)禅师门下,法名弘仁,字无智,号渐江,自此便不再用俗家姓名。由于社会的大动荡,查士标与渐江从此一别数十年再无从相见,查士标只能通过观赏渐江的画作,来寄托对渐江的思念之情。而在“天都约”之后的二十年里,渐江已多次登临黄山,并以黄山为题材创作了不少山水画,而查士标却只能在梦中祈盼着他与渐江的再次相聚。 通过现存查士标对渐江画作所作的题跋,我们不仅能够看出查士标对渐江绘画的独到解读和赞赏,而且还可以看出查士标所受渐江绘画的影响。 如天津博物馆藏渐江所作《山水》册八开,每开皆有查士标的题诗,金瑗《十百斋书画录》卯集著录。从题诗内容来看,多为写景抒情的表达,是查士标根据渐江山水作品的意境所作的酬唱,这里不赘说。再如故宫博物院藏渐江所作《黄山图》册,共计六十开,分装五册流传至今。每开一景,景景皆有来历,堪称—本真实版的黄山导游图。册后有萧云从、程邃及查士标等八人题跋。其中,查士标的题跋对我们了解渐江绘画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其跋有云: 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昔人以天地万物为师,况山水能移情于绘事,有神合哉。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足称画师。今观渐公黄山诸作,岂不洵然?邗上旅人查士标题。 从这则题跋来看,查士标对渐江山水画相当熟悉,但因渐江入武夷山前后的作品绝少见到,我们今日已无从比对查士标这里所说的渐江山水风格上的变化。对于查士标眼中的“归黄山而益奇”,今结合渐江存世作品,尚可作细致分析。 众所周知,渐江对倪瓒的山水是极为推崇的,他虽也兼学黄公望,但仍对倪瓒绘画用功最深。弘眉在中亦说渐江“喜仿云林,遂臻极境”。渐江本人也一直视“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渐江虽然对倪瓒效法尤多,但从其存世作品来看,也并非亦步亦趋地追求形似,而是能“悉究其法”,加以创变。—方面,在师法倪瓒的同时,他还兼取宋人之法,故其作品中的线条多刚劲、直硬。在用笔上多为圆笔中锋,腕力干钧,力能扛鼎,无论是退笔还是渴笔,均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用墨亦与用笔相得益彰,虽然惜墨如金,却也能笔墨淋漓。概言之,渐江作品在风骨上多似宋人,而在神韵上则类于元人。另—方面,在师法造化上,渐江亦与倪瓒多有不同。倪瓒师法造化,表现的是一河两岸式的太湖风光;而渐江师法造化,主要表现的是雄奇巍峨的黄山风光,其画中几何形体似的山石造型,即来源于黄山的真实图景。总体观之,渐江能以宋人之造型和倪瓒之笔意,把黄山的山石丘壑、林亭古渡和晓雾风帆等很好地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两人的画作一比,这种不似便一目了然。再加上乱后归歙,渐江看到故乡山河变色,心中的悲愤之情无可抒发,只有通过手中的画笔,在寸缣尺素之上寄托情感,其画中的点点墨痕,实则蕴含着他的辛酸之泪。因此,渐江笔下的黄山,虽貌似荒寒,却也交织着他深厚的感情。正如查士标在上述题跋中所说:“况山水能移情于绘事,有神合哉。”石涛在题渐江《晓江风便图>时亦说: 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石,皆黄山本色,丰骨泠然生活。 这都是很有见地的评价。 另外,查士标还曾为友人汪度所藏渐江《白龙潭图》题诗: 我家黄山未识面,闻说龙潭为色变。倒挂苍崖百尺寒,界破青山一匹练。潭水淳涵清照人,潭中怪百白粼粼。桃花涧雨飞丹井,采药溪边春复春。紫霞仙人常曳杖,探奇岩巅或潭上。夷犹坐啸不知还,溅沫奔流劳意象。时有巨然画手奇,钵内狞龙势莫羁。披图错愕三叹息,安得骊珠迸入诗。 白龙潭也是黄山一景。虽说出生地休宁离黄山不远,但查士标却从未上过黄山,如其所说“我家黄山未识面”。在诗中,查士标不无羡慕z情,并对渐江所作白龙潭山水细加描绘,大力赞赏。正因为渐江常游黄山,耳濡目染,其精神统摄皆为黄山,黄山之本性已经融入到他的性隋之中,故渐江笔下的—石—木即是黄山本色,其丰骨泠然的画面,其实就是黄山之质。如其诗所云: 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瀋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 这首诗,很好地反映了渐江的画学思想。他这里所谓“坐破苔衣第几重”是说客观准确地观察实景,“梦中三十六芙蓉”是说一旦被自然实景吸引了,便会在心目间朝思暮想,甚至梦中仍在回昧,这是说图像形式的构思过程;“倾来墨涪堪持赠”是说这种图式酝酿成熟之后,便以相应的笔墨语言,表现出自己心中的画意生机:而“恍惚难名是某峰”则是说这个创作过程并非是简单的对景写生,而是经过了画家意象的转化。因而,其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既有自然的客观之美,又呈现出了超越物象的“恍惚”境界。渐江还说: 董北苑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黄子久隐虞山而写虞山,郭河阳至取真云惊涌以作山势,固知大块自有真本在。 在这段论述中,渐江指出了董源、郭熙和黄公望的绘画创作离不开自然,对真山真水的表现才是其绘画创作的“真本”所在。正因为渐江师法黄山而能得之心源,才形成了其山水画的独特面貌特征,最终未落入倪、黄绘画的藩篱,正如渐江自己所说: 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岩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 应该说,查士标对渐江绘画的这种见解也是十分认同的:“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足称画师。今观渐公黄山诸作,岂不洵然?”其实,在查士标眼中,对渐江绘画的认同还远不止于山水,其他诸如墨梅、墨竹、树石甚至人物等,查士标亦多有评论。 渐江一生爱梅,在其卒后,友人在其墓前种植梅株数丛,故他又被称为“梅花古衲”。渐江爱梅也善画梅,颇能得寒梅之疏枝淡蕊、冷艳幽香的风致。浙江省博物馆藏有一幅渐江所作《梅竹双清图》轴”。,诗堂上有查士标题跋: 墨梅自逃禅老人后数百年,唯渐和尚独续一灯,虽王元章犹逊其逸。此图如借画梅说法,横见侧出,无不吻合,解此可与语禅。 画中墨梅从左边的石丛长起,双株相互交织,枝稀叶枯,上有梅花十数朵。竹丛以淡墨表现,略施淡彩,绘于石后,若隐若现。画中用笔颇显瘦硬,结合干笔的恰当调和,梅枝被表现得苍劲有力,与轻柔疏落的梅花形成对比,给人一种孤冷清高的感受。查士标这里所说的“逃禅老人”,即指南宋墨梅画家扬无咎(1097-1169),字补之,号逃禅老人,江西南昌人。因其所作梅花野趣横生,故被宋徽宗赵佶(1082-1136)视为“村梅”,对后世影响甚大。这里所说的王元章,即指元代墨梅画家王冕(1287-1359),字元章,浙江诸暨人。其所作梅花,一变宋人稀疏冷逸之风,而变为繁花密蕊,给人以生意盎然、蓬勃向上之感。在查士标看来,他对“逸”或“逸品”的追求,—直是其绘画审美创造和风格方面崇尚的最高境地。从查士标的作品及他在这里品评渐江的墨梅来看,他认为作品要达到“逸”的境界,应具有“得之自然”的审美创造,这就要求画家不仅要广泛师法古人和造化,而且还要跳出古人及造化的藩篱,最终达到一种自然之美,才能具有“逸”的品格。石涛认为查士标与渐江的画风同属于“清逸”一路,而查士标则认为渐江的墨梅继承了扬无咎稀疏冷逸的绘画传统,与王冕繁花密蕊的墨梅相比,更有一种冷逸的风神。前文曾提及天津博物馆藏有一套渐江《山水》册八开,其中第一开虽绘巨石矗立,但渐江实际表现的则是巨石前面的枯梅,因此,这幅作品被金瑗《十百斋书画录》命名为“梅坪”加以记录。查士标用白长庚的咏梅诗句:“唯三更月其知己,此一瓣香专为春。”“以月照之偏自瘦,无人知处忽然香。”来对题渐江这幅梅坪,并认为“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可称古高手。唯渐公此幅足以当之”。可见,查士标对渐江的墨梅颇为认可,这也恰是他审美趣味的反映。 贵州省博物馆藏有一幅渐江所作《长松羽士图》轴,是渐江画作中少有的人物画作品。画中人物以白描手法表现,造型不甚娴熟,用笔也略显拘谨,但画家以岁寒三友之松、竹、梅来为人物作衬托,却使画中人物显出肃穆和高洁的心性,超凡脱俗,伟峻秀逸。画作诗堂上有查士标题跋: 渐江上人画名重一时,于丘壑竹树无不尽善,独人物不多见。此图作长松羽士,神韵悠闲,笔致皎洁,深得李伯时遗意。往曾为余作系舟图、一人危坐篷底,意度潇洒,正—与此同。余野人也,固宜赠以野人面目。口口先生深于道者,乃无意而得此蓬瀛之客,岂天之所以赠金门曼倩、柱下老聃乎!辛未夏日,查士标题。 辛未为康熙三十年,即1691年,是年查士标七十七岁,时距渐江过世已有二十八年了。的确,渐江对表现人物远不如其山水娴熟,故至今较少见到他的人物画作品。从查士标的跋语可知,渐江早年曾为他作有一幅《系舟图》,画中表现的人物与这幅《长松羽士图》颇为相似,皆能“神韵悠闲,笔致皎洁”。查士标在题跋中说自己是“野人”,确也道出了他闲云野鹤般的清散之性,渐江为其所作人物,当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如其所言“余野人也,固宜赠以野人面目”。查士标在跋语中提到的某某先生,应是请他题跋之人,其姓名被人在作品中挖去,不知何故,今已无从考究。但能确知的是,这位索题者应是一位“深于道者”,查士标还言其“乃无意而得此蓬瀛之客,岂天之所以赠金门曼倩、柱下老聃乎”!蓬瀛之客是指蓬莱瀛洲的客人。蓬莱素有人间仙境之称,是个修道的好地方,既然是这里之客,看来此人道行不浅。金门曼倩指东方朔,柱下老聃指老子。查士标用此典故来评价此人,可见此人才略高迈,深不可测,渐江此画应是为这位高士所作。在查士标看来,渐江人物画“深得李伯时遗意”。李伯时即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他是北宋后期影响最大的人物画家之一,其白描人物境界高超。渐江虽不以人物见长,然画中的人物描绘,造型清古,笔法劲健,与查士标所言颇为相合。 除了上述查士标题跋渐江的作品之外,渐江也有专门画给查士标的作品。如安徽搏物院藏有一幅渐江所作《翠竹梧桐图》轴,其款有云: 意作高桐幽篠,特纸促不称。二瞻以之覆瓶,甘所愿也;若为存贮,有玷秘笥。 在这幅作品上,还有孙逸的题诗:“九龙山下王高士,师笔能分一段神。”诗中所指王高士即明初画家王绂(1362-1416),因曾隐居九龙山(今江苏无锡惠山),故有“九龙山人”之称。渐江亦学王绂,然其画风比之王绂更显简洁清刚和冷峻静穆。渐江对查士标说他的画“有玷秘笥”,虽是自谦之语,但从一个侧面也暗示了查士标之富藏善鉴。同时,渐江此幅《翠竹梧桐图》轴,也影响了查士标《百尺梧桐图》卷的创作。这两幅作品,虽为一轴一卷,但画风却较为相近,查士标不仅在画作的意境格调上效法渐江,而且在物象笔法的运用上,也是渐江惯用的表现形式。由此证明,查士标曾受到渐江画风的影响。 再如渐江所作徊墨梅墨竹赠查二瞻>,是渐江赠送查士标的另外一幅作品。这幅作品上,尚有渐江的三首题诗: (其一)高凌空际胜芙蕖,倒卷丹梯覆草庐。盘礴奇标吹欲堕,银花疑挂碧峰虚。(其二)纷华敛尽伴耕耘,岩谷深藏冶媚薰。擅得风光惊国色,素装何必艳钗裙。(其三)数竿深处几枝存,相傍园林赋弟昆。若使苍松来人座,并头三友傲霜根。 其中第二首诗中的“岩谷深藏冶媚薰”句,是说梅花冶容媚色,薰然可爱,但却深藏岩谷,长期与农人为伍,有些查士标个人情怀的写照。渐江在这三首诗中,以梅暗喻“梅壑”查士标,竹是他自己,松则是他们的共同好友汪之瑞,梅、竹、松在寒霜中傲立,就像他们“三友”在乱世中能保持应有的气节一样。渐江在诗中不仅标榜了f也们三人的清风亮节,而且也说明了他们三人之间的良好友谊。

综上所述,查士标与渐江之间不仅有着较好的友谊,而且在艺术上还互相借鉴。他们不泥古、重写生的笔墨追求和清逸冷峻的艺术格调,在影响清初山水画坛的同时,共同奠定了“新安画派”鼎盛时期的到来。虽然同为“新安四家”之一,但查士标与渐江山水画风有何异同呢?在笔者看来,上述石涛所谓查士标与渐江山水同属“清逸”一路,这种画风上的相似主要体现在师法倪瓒上。应该说,渐江是以宋人绘画的严谨法则把倪瓒山水给秩序化和规整化了。周亮工《读画录》里评说渐江画“喜仿云林,遂臻极境”,指的就是他的山水在笔墨坚括和形态规整上所达到的极高境地。然而,倪瓒山水中所表现出来的灵润和疏散的风致,在渐江山水中却难以寻见,倪瓒山水中的干笔和枯寂画风,反倒成了渐江山水最凸显的一种面貌特征。而查士标则不然,他虽然也学自倪瓒,但在查士标的创作中,特别是后期阶段的作品,查士标在更多地把持倪瓒山水语言原汁原味的同时,进而又能以粗笔重墨,使其画面变得更加荒率和淹润。如果说渐江的山水追求的是一种健拔、精洁、严整的艺术精神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枯寂之境的话,那么查士标的山水却少了些许冷寂与枯淡,进而在平和之中显现出了更多的清逸、圆润和秀美的笔墨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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