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看了两次电影《日瓦戈医生》,这部电影最让我感动的不是俄国大革命,也不是日瓦戈本身的人与事,而是在战地里,日瓦戈站在野战医院的阳台上,看着拉娜坐车渐行渐远的情景。马车“嗒嗒嗒嗒”走向生命里不可知的道路,那样的情境常让我想起几句诗:“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虽是惊鸿一瞥,却是一种温存犹昔。

有时候,马车是一种很好的象征,或是我们坐马车走了,那人站在阳台痴痴地望着,或是那人随车在夕阳中的晚风里消逝,而我们独自站在远处忍受临晚的寒冷。生命的分分合合百结千缠,仿佛不容易理清,但是一到分离时刻,却简单得叫人吃惊,留下的只是一庭凄冷,以及凄冷中旧日的温存。

温存有时不免嫌少,但它是会发酵的,久久酝酿就溢满了我们的胸腔,终至缠绵悱恻、不能自已,这也就是为什么最感动我的总是马车远去的一刻,而不是马车驰来的时候。也许真如你说的:在这条寂寞的道路上,我们总在寻找历尽沧桑后的一点温存。

你提起到新墨西哥州小镇去玩的经验,你说:“这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小镇,它的贫穷与落后,看起来不像是美国,但是却也亲切有趣。每天下午,我们跑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里,那里有广大的绿色草坪和起伏的山丘。我们以书枕头,互诉所受、所感、所梦、所得。看着蓝色的天空和高直的树木,觉得这种相聚相通的日子真是不多呀!”

我很是羡慕,也想起学生时代那一段黄金般的以书当枕的日子。它浪漫到我每次想起来都几乎要醉了,现在虽然也保持着我们那个时候常说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充满了感情”的浪漫精神,到底在心灵的围城里日渐荒疏了。连刻骨铭心的爱,如今说起来也是云淡风轻,好像轻轻一吹就飞到天边去了。

生命的事总是有失有得。我们年轻的时候,每天都在草坪上谈爱情,谈理想,谈抱负,谈许多不可能实现的空幻的梦想,或者骂炎凉世事,骂情义淡薄,骂离合悲欢。我们觉得以爱为灯就必能找到光明的美丽的新世界,必能照亮我们生命的前程。

一旦前程成为往事,我们被钟爱的人背负,我们尝到了人世冷暖,我们的理想与抱负都邈远如天边的星火,这时我们成长了。可是成长的代价呢?我们似乎走进了我们以前骂的范围内,变成冷漠无情的一类。我们虽然始终相信自己是深情的,可是个人的深情有什么用处呢?

不过是在我们午夜回思之际,酸苦一如初春未熟的葡萄,生活也就变成吃剩的一串葡萄藤,忧郁的蓝色支脉往四面八方零乱地亢张着。那饱满富弹性的美丽果实被社会一口一口地吞噬了——我常把吃剩的葡萄藤一串串挂起来,用以警示自己,不可无情,不可失去追寻正义的勇气,也万不可让那盏年轻时点着的灯熄灭了。

唉!千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知道你又在假期跑到纽约去小住了。谈到纽约,你说:“有过气的艺术家,有堕落的文人,有仍在苦撑的理想追寻者,有奇招不断的‘怪杰’们。我们夜夜访些有趣的地方,往日嬉皮时代有名的格林尼治村也依旧浪漫如昔。此外,花街柳巷、百老汇、第五街、旧日意大利黑手党的集中地……”然后你不免也痛骂起纽约的无情与堕落,说:“到底能不能既使都市发展,也能使人们有情有义呢?到底有没有绝对的真理呢?”

我真是为你高兴。我一直深信,对于“无情”与“堕落”,我们还能生气,还能痛骂,那表示我们还有希望,还有热血,还没有变成一个俗人。如果我们看见一件不满的事时,不能鼓起腮、挥起腰来求全责备,那么我们恐怕也就没有什么作为了。

最近,朋友中流行着一种说法。在很优美的情境下,他们常说:“就这样死去,也没有遗憾了。”这种纯粹的浪漫主义的想法泛滥的结果是,坐在淡水海边看夕阳和归帆时,也感叹道:“在这样美的情境下死去也无憾了。”吃到一桌好菜时也说:“吃这么好的菜,现在撑死也就无憾了。”仿佛我们所追求的东西竟是这么单纯,生命的大原则都在其次了。

我不反对浪漫,但是我觉得如何在高度的浪漫里还不忘失理想的追求,才是较好的生命态度。因为我们只有一条命,要卖给识货的人;我们只有一条道路,要能有情感的冲动,也应该兼修理性的沉思。

这就像是,我们读着一本很厚的书,翻着翻着,书里落下几片年轻时夹入的枫叶,平整而枯干,但是年轻时鲜红色的有生命的历程全涌发出来了。我们不能随意死去,因为书还很厚,说不定下一次掉出来的是依然雪白如初的一朵茉莉花呢!文章选自林清玄作品《温一壶月光下酒》作家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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