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2018-6《收获》新刊预览 | 明亮的星:西川体(陈东东)

2018-6《收获》

2018.11.15出版

选读

明亮的星

西川体

文 | 陈东东

诗人西川,肖全摄影

在自撰的《西川创作活动年表》里,提到他1974年2月(十一岁不到)“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上小学四年级”。这所小学和初高中一体的学校是1959年在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外长的提议下创建的,隶属外交部,大概为了要培养新中国的外交官。“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西川说,“我本没有资格进入这所寄宿制‘贵族’学校。”他所谓“贵族”,当指“文革”前的红色权贵,也包括“文革”新贵,例如“先后在这所学校学习过的学生中有毛泽东的外孙、陈毅的女儿、乔冠华的女儿、浩亮的女儿等”。而他“是作为工农兵子弟中兵的子弟进入这所学校的”,入学前,还得“通过一系列考试和检查”。西川觉得,“这所学校受文化大革命波及比一般学校小些”,“是当时北京所剩无几的尚能维持教学秩序的学校”。这大概意味着,跟同年龄段的许多野蛮生长自学成材的人相比,他算是从小受到过一些像样的教育和培训,尤其在外语方面。1982年他在那里读完中学,考进了北京大学西语系。

他1963年出生于军人家庭,或许因而名叫刘军——二十岁上下开始写诗,他为自己起了“西川”这么个笔名——他母亲是江苏徐州某纺织厂的女工,父亲在北京海军航空兵部队。1966年11月,他三岁多,和弟弟一起由母亲带着,乘一列满载大串联红卫兵的火车从徐州迁到了北京。我认识西川的时候他二十四岁,他家的地址(我至今还记得)是北京东城区米市大街红星胡同73号。1987年晚夏,为了参加诗刊社在秦皇岛举办的第七届青春诗会,我提前几天先到北京跟他会面,下绿皮硬卧车厢,出火车站,就往那个地址去,尽管天色才亮了没多久。如果八十年代的诗歌江湖有几条江湖规矩的话,那么,诗人一到某地径直就去不认识的诗友家里,非但不算不懂规矩,而且还被视为当然——我那些年虽然不怎么外出,但因为许多次接待不认识的、没通过信的、甚至从未听说过(江湖名号)的诗人登门,所以对这条规矩颇有心得;而我事先去信,已经跟西川约好了哪天会去他家,倒像是没好好演绎这条规矩里不速而至的江湖做派——这是玩笑话,可当年的情况也的确就是这么个情况。

那是个大杂院,忘了是怎么进到他屋里的——西川正在睡觉,被我叫起来,就胡里胡涂跟我说话,说了好一阵才弄清楚我是谁,于是又正式握手看座递水,重新从头聊起……他那张床靠墙,墙上挂着一幅色调浓重的大油画,让我担心西川平时睡在它下面会不会过于压抑。另外我注意到他几乎一支接一支抽烟。烟很奇特,是那种卷烟厂里的半成品,每次西川得用剪刀把超长的一根烟卷从中间一剪为二,这才能抽。他说这是他弟弟为他搞来的。

他仿佛持重,却又透着不在乎,个头超过一米八,长发,连腮胡子,戴眼镜,穿蓝色过膝长衣但是把累赘的下摆提起来在腰间打一个结(他说这是他的工作服——我知道他那时在新华社《环球》杂志当编辑,心想原来编辑也有工作服……),出门骑一辆大钢圈自行车。他的嗓音宏亮,北京口音好听,说话恳切,用辞讲究,有意思的是他又在恳切和讲究里来点儿国骂,确切讲应该叫京骂,把语调带向俏皮和嘲笑。

此前一年多,1986年4月,西川替《山西文学》当年第八期“诗特辑”组稿,给我写来了第一封信。《山西文学》的那期“诗特辑”我至今没有见到,不过反正我跟西川通起信来了。他是那种在书信里认认真真跟你讨论诗的朋友,写来一封又一封很有观点和见地的长信。跟他见了面也就这么聊——西川主聊,因我口才本来就差(何况在特能侃的北京人面前),又最不喜欢跟人谈诗,觉得不自在。但我却颇能欣赏西川的那种滔滔不绝,时不时他还扯些奇闻逸事和段子,配以自己首先乐起来的热幽默,生动有趣好玩。

我以前从未遇见过像西川这样愿意想问题、要跟你讲大问题的诗人,不过他跟我碰到过的五花八门各路诗歌江湖角色的最大不同,还不在于那种建设性的、抱负远大的不凡谈吐,而是身上自有一种正气大度,一种教养,一种称之为智慧的气场。我想他的诗得益于这种品质。正好他屋里有一本《十月》(1987年第一期),骆一禾主持的“十月的诗”栏目从这一期开始推出,开栏引言之后是西川在北大读书期间写下的长诗《雨季》,我拿起来读:

这个人便是西川,一个男人,爱智者,

在咖啡馆里人们称他为诗人。

你要读西川的诗,因为

他的诗是智慧的诗。

我笑着读出声来,西川也跟着笑。这几行写于二十二岁的诗,明确西川对自己的期许,尽管听我读了以后他自己点评说“大言不惭”,但显然他对此颇为自信。西川说他“大学时代可资回忆的作品只有这篇《雨季》”。他从《雨季》出发的写作向往经典、圣言和先知话语。在参加“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深圳青年报》《诗歌报》,1986年10月)的“艺术自释”里西川写道:

对于我,面对诗歌一如面对宗教。

对于我,诗歌应当面对自然;人是自然的回声,以自然的伟大而伟大。

对于我,包容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我向索福克里斯、萨福、卡图鲁斯学习,也向李白、歌德、庞德、弗·雅姆素诸位大师学习。

1986年的“大展”热火朝天,亮出了近七十个诗歌流派(真的很江湖)!西川惹眼地独自一人举一块“西川体”的牌牌,他表示:“我也可称为新古典主义又一派。”他曾写来一封信(写在几张抬头印着红色“最高指示”的信笺上),其中说:“我发现,一切优秀的诗作中有三种因素是不可或缺的,这三种因素是①机智(指遣词造句),②智慧(指思维方式),③真理(指思维的结果,我更倾向于有结果的可能,而没有固定的格言式的警句)。” 不久他把这个“发现”也写进了他参加“大展”的“艺术自释”。他那时的诗歌意识,往往指向他自认的“爱智者”。

就在那封信里,他告诉我,已经把刚刚油印出来的他跟海子的诗歌合集《麦地之瓮》寄给了我。在更早的一封信里他介绍他的北大校友海子,说“海子是我非常钦佩的人之一”。他同样钦佩的骆一禾也是他的北大校友,一个期望“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成就高迈的诗歌、宽广的诗歌”的人。他跟海子、骆一禾在八十年代的诗歌江湖上号称“北大三剑客”,三个诗人相互间多有影响,骆一禾年岁稍长,具主导性。西川曾告诉朋友说:“我和海子有很多想法都是从骆一禾那儿来的,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

我现在的印象,《麦地之瓮》有一个深色的封面,打字油印,十六开本的诗集不太厚,用的是泛黄的新闻纸。西川那首被认为他早期代表作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就收在这本诗集里面。我录在下面的这首诗则是他1988年初修订过的版本,跟他1985年9月完成的那一稿有所不同: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此诗缘于他1985年的旅行。《西川创作活动年表》里说他这年“6月自北大英语系毕业后随北大‘智力支甘服务团’赴甘肃兰州、酒泉(帮助当地培训师资一个月)、嘉峡关、敦煌,后回兰州集合,旋与同学结伴旅次青海西宁、哈尔盖”。这年8月西川入新华社工作,又以实习记者的身份赴太原,以太原为中心去了山西、河南、内蒙古、四川的许多地方。估计半年多时间里这种带点儿游荡性质、主要在黄河两岸展开的旅行对那时候的西川意义重大。他曾回顾说自己早年的“经历有限……书本便成了我主要可以依赖的东西”,但比如说旅途中“上了山西南边风陵渡一千米长的大铁桥,就我一个人,风恨不得把我掀到黄河里……对土地、河流、黄河上那种风的理解,黄河中游那种宏阔”,就“整个把我打开了”。在哈尔盖仰看星空的经历也是一次打开,而且更强烈——“穿透你的心!”据说那天他夜宿哈尔盖火车站附近,出来撒尿,站在野地(一出哈尔盖火车站就都是野地),被满天的星斗震撼……

把“青藏高原上”“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地方”的“火车站”缩到“蚕豆般大小”,也就把原本无限大的“星空”,在这首诗里更加朝无限扩展,情境的戏剧性于是被凸显。“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及以下几行,则希望更多展开“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的戏剧性;“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那么周遭世界跟“我”的戏剧性向度一致——不同于走在日常化的城市街头或胡同院落里看见星空,对于1985年夏天的西川,“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近乎一种高峰体验——“我”因而“成为某个人”,成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又“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这是想说灵魂出窍和蜕变了吗?),“星空”里那些从“遥远”“发出”的“信号”,“射出”的“光”,“你无法驾驭”的“那神秘的力量”,终于是一种神圣的力量,而那个“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的“你”,或“我”,也不再止于“旁观”,要加入进来,“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祭坛”和“圣餐”这两个词显示,在哈尔盖的那天夜里,作为大自然的星空让西川获得的体验带有宗教感,神秘而神圣的力量给予的净化是仪式化的,由“射出”和“仰望”构成的天地空间,应该被想象为一座垂直空间的宏伟教堂。祭坛用于弥撒和发放圣餐,诗中被“踩成祭坛”的“我”以外,还有一个“我”,“像领取圣餐的孩子”,这就在这首诗情境的戏剧性里又添加了“我”的戏剧性——是成为“祭坛”之“我”发出的声音,将星空笼罩的哈尔盖塑造成教堂;而“领取圣餐”之“我”在这教堂里,又会领受这个声音——这是在“我”和“我”之间展开的仪式,完成于“我”之内;那座教堂也内化于“我”。不过,这首诗里,“仰望”——“领取圣餐的孩子”,才是西川为自己塑造的诗人形象,迈向(去成为)“祭坛”之我,则是这个形象的向度。

他要为自己构筑的,也是诗歌精神的教堂。对于西川,“面对诗歌一如面对宗教”既是个比喻的说法,又并不是。而无论如何,《在哈尔盖仰望星空》都该读作一首关于诗歌的诗,讲述其写作被怎样的心灵激发,去塑造怎样的心灵……这首诗又涉及人和自然的关系主题——对于西川,“人是自然的回声,以自然的伟大而伟大”。但“自然”更首先是人的自然,甚至神的自然。比如他稍后所写的《树林》(1986),其中说:

一大片幽暗的树林

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树林移进我的内心已经多年

每回我从遥远的地方

凝视林中一堆篝火的灰烬

我都被它一阵感动

我就想走进那片树林将树干一一叩响

听那神话般浑厚的声音在林中回荡

世界被看待成不是其本来面目的世界,而这个被“我”整理过的世界亦被“我”领受,并成为“我”(和我的诗)。被整理过的世界也许是教堂,也许还不是,但往往带着精神性磁场和乌托邦气息。这种整理的想象依据和灵感,就像西川自己所说,由于“经历有限……书本便成了我主要可以依赖的东西……”。即使“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这样一种“灵魂出窍”的体验,其升华也似有一个从阅读里提取的模型,就像诗中那个领取圣餐的孩子形象,并不来自西川的现实经历和切身经验。西川对写作语言和诗歌的自我要求也相应于这种性质的整理,他后来回顾,那时候“我是非常在乎形式的,诗歌的形式,语言的那种文雅,语言的文化色彩”。它们当然出于个人身世、际遇、情感、兴趣、思想、记忆、想象、修炼和觉悟等等,但以“一切优秀的诗作”为榜样,响应来自诗歌星空的神秘和神圣召唤。1986年“大展”呈现那么多有意思和没意思的、有创造性和没什么创造性的旁门左道、歪门邪道,西川及其“西川体”,标榜的则是名门正派。

仰望星空是个被人写了又写的题材。而那时候,“我并不避讳别人写过的题材,”西川说,“比如秋天啊,海洋啊,别人写滥了的,我并不避讳,但是我要求自己能够比别人写得好,当然做到没做到是另外一个问题。这样一来,就是自己沉浸在那样一种精神氛围里。”如果抄录其“西川体”(新古典主义又一派)“艺术自释”的更多内容,大概能说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氛围:

请让我取得古典文学的神髓,并附之以现代精神。请让我面对宗教,使诗与自然一起运转从而取得生命,它充满着自如的透明。请让我有所节制。向往调动语言中一切因素,追求结构、声音、意象上的完美。我反对当代中国诗坛上的假圣人的面孔,故弄玄虚的伪真理,思想火花式的格言,旧的和新的空洞无物;反对一切的虚荣、浮华、意象拼凑的腐败的作诗准则;反对浪漫派的变种、英雄主义的变种:那被破坏欲驱使着的宣泄;反对种种廉价的叫嚷和种种琐屑的倾诉。在这个心灵浪迹天涯的时代,请让我讲述家园。

 诗人西川,李伟摄影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8-6《收获》之《明亮的星》专栏)

陈东东(1961— ),中国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之一。祖籍江苏吴江,出生并长期生活于上海。1980年代初在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开始写诗,现居深圳和上海,专事写作。他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位代表性诗人,也是当代诗歌生活的重要参与者。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诗集《夏之书•解禁书》(2010,重庆)、《导游图》(2013,台北);诗文集《短篇•流水》(2000,北京);随笔集《黑镜子》(2014,北京)、《只言片语来自写作》(2015,北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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