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继续为你带来萧红的《呼兰河传》。这部写于萧红二十九岁的作品,同样也是她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去追忆生命最初的回忆,似乎是个预兆,也近似循环往复的轮回。所以比起用小说来称呼这本书,其实我觉得这更像是萧红私密的个人传记,只因她的灵魂早已融入了呼兰河这片土地,于是看似处处写的是呼兰河城的人和事,实际上,处处又都是萧红记忆的痕迹。

很多人大概都知道萧红临终前痛心的遗言,说自己“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而很多人却不知道,她也曾说过,她是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的,这样一个对文字有着极大热忱与理想的人,心头无疑是有着热血,因而在那么一个寒冷的,苦楚的呼兰河城里,萧红的眼睛不单单只看得到荒诞与扭曲,她也看得见人之所以身而为人的理由。书里书外,明眼人都看得出,萧红是个可怜人,童年时祖母和父亲都不够厚待她,周围的人也无法理解她,长大后又屡屡碰到渣男,亲近的人也纷纷离她而去,这个世界之大,却偏偏你一个人孤立无援,该是个什么滋味?萧红最为清楚,她人生的路,荆棘遍布,坎坷无助,可她偏偏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作家茅盾也评价她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萧红的求生意志仍旧强烈,她自信自己要活下去,她不想就这么走了。

何以证明一个人真正的活着,萧红以文字,以生命告诉了我们,唯有爱人与被爱。

这一生,萧红都在用力的去爱,不管不顾,头破血流,而她记忆里深爱着她的,算来算去,也唯有祖父一人罢了,我们来看,小萧红童年时与祖父那珍贵的回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城市终究是死的,当你对一座城市开始有了眷恋,开始念念不忘,那一定是这个城市里,有了你爱的人的气息。呼兰河之所以让萧红念念不忘,我想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里住着她那位总是笑盈盈的祖父。整本书里最柔软,最动人的部分了,便是在这个章节了,萧红开始写四季轮转的变化,除了春天里采摘玫瑰,还有秋天收获果实,她写蓝天白云,写自己不知疲倦的笑闹,在园子里与祖父的点点滴滴,是萧红记忆中最美妙的时光,也是她后来颠沛流离的生活里,能够不断汲取力量的源泉。

有人将呼兰河传列为少儿读物,大概就是看中了萧红所写的这一章与祖父的故事了吧,而这本书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从小孩子尚且难分黑白的视角来看,多半看不出这世界的恶意和人性的荒芜,记住理解的这有这些欢快幸福的画面,就像团圆媳妇的死,对年幼的萧红来讲,只是一场懵懂的热闹,反倒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当我们越是亲身有所体会,就越能在萧红看似不经意的一句两句里,禁不住汗毛直立。

所以当萧红的祖父死了,她立马如坠冰窖的感觉到了这人间一切爱与温暖就此消失,甚至悲怆的写下这样的文字:“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祖父为何对于萧红而言重要至此?除了他是小萧红唯一的玩伴以外,更重要的是,萧红思想上的深刻与剑走偏锋,也能从祖父那窥见一丝因果来源,他给萧红的爱,不单单是祖父给予孙女的,更有着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理解与包容。萧红清楚的知道,当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甚至为敌的时候,真正愿意站在她身边的人,或许只有祖父一人。

我们来看看祖父对于团圆媳妇的态度,便可以理解萧红为何这般依赖祖父。

我家的老厨夫是个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讲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又怎样怎样了。又出了新花头,辫子也掉了。

我说:“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厨夫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说:“你知道什么,那小团圆媳妇是个妖怪呀!”

我说:“她不是妖怪,我偷着问她,她头发是怎么掉了的,她还跟我笑呢!她说她不知道。”

祖父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

过了些日子,老厨子又说:“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说:“二月让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是一个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儿子,那个黄脸大眼睛的车老板子就来了。一见了祖父,他就双手举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祖父问他什么事?

他说:“请老太爷施舍一块地方,好把小团圆媳妇埋上……”祖父问他:“什么时候死的?”

他说:“我赶着车,天亮才到家。听说半夜就死。”

祖父答应了他,让他埋在城外的地边上。并且招呼有二伯来,让有二伯领着他们去。

有二伯临走的时候,老厨子也跟去了。

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

倘若你还记得小团圆媳妇在沸水之中是如何挣扎和痛苦的,还记得呼兰河的老百姓是如何专注而新奇的围观这幅惨象的,你大概也就明白祖父的回应,在小小的呼兰河城,已经近似一个异类了。和萧红一样,祖父也有体谅人的本能,他看事情能立足在人性之上,多少给小团圆媳妇的死,削弱了几分刺骨的冷意。究其原因,当然也有家庭的背景因素,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要知道五斗米就能令人折腰,一个普通人要想活得体面,活得像一个人,还有精力去关心他人,至少也是温饱线上,在物质之外,方能发展精神世界,而这一点条件,就足以挡住绝大部分呼兰河城疲于奔命的麻木百姓了,可悲,也可怜。

关于祖父,其实萧红还暗藏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那便是是祖父与祖母的关系。我们在上一期节目里,便讲了生而为一个女性,在那个时代的悲剧和痛苦,可在萧红的家庭里,祖母的身份却不低,她掌管一切家务琐事,指挥着整个家庭的运作,当祖父擦拭祖母的锡器时,祖父常常会骂祖父干活懒,还擦不干净,骂他是死脑瓜骨,即便这样,祖父也不曾恼过,这样看来,甚至祖父还有些许妻管严的意思。而也就是这样的祖父,才能养出这样一个早慧的萧红,才会对小团圆媳妇和妻子都宽厚有加,才会多加照顾家中的困难租户,比如冯歪嘴子。这个男人与同院王家的姑娘相爱了,只是这份爱情,女方家里不曾认可,周围人也觉得不般配,而当两个人未婚先孕的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消息一传开,呼兰河便热闹了。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那怕针孔那么大一点,也总没有白挨冻,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激,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中国人喜欢看热闹,自古便是这样,一个看字,揣着不怀好意,揣着幸灾乐祸,而在萧红的笔下,更是一种细思极恐的嘲弄,在偌大一个呼兰河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他们麻木的人生,唯有在别人的痛苦之中,才能得到一丝刺激,一种逃脱的侥幸:哦,倒霉的不是我,并将这种感觉视为快乐。

呼兰河城的人们为何这般盼着冯歪嘴子一家的死?原因无他,这世间没有圣人,但只要有了对比,只要踩着冯歪嘴子和王姑娘的脊梁骨,那便人人都是圣人,人人都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可以耀武扬威,也多了几分谈资,这种人,直到今天也屡见不鲜,也无怪萧红在写给萧军的信中说到,“人这动物,真不是好动物。”

而这一波人,想来和当初围观小团圆媳妇的人有了太多重合,无言的残忍与恐怖,被稀释在了萧红的字里行间,越看越显得触目惊心。就像鲁迅说的那般,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冯歪嘴子扛住了这些吃人的人,可他的女人,一个身强力壮的,年纪轻轻的姑娘,在流言蜚语中日渐消弱,日渐少言寡语,在生下两个孩子后,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这种时候,死亡倒是一种解脱,仍旧活着的,却还在这人间受苦。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慢慢地就中用了。”

除了萧红与祖父的故事外,其实冯歪嘴子的故事,算是整本《呼兰河传》里罕有的另一抹亮色了,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好的结局,也不是冯歪嘴子对于妻子的死和生活的困苦不痛苦,只是他曾经也羞赧的爱过一个女人,为了这个女人去奋斗去担起责任,如今他们的儿子会渐渐长大,他的爱有所依托,于绝望之中便总归有一丝希望,人也就是靠着这一口气活着,这便是人生存的法则,让含泪的眼睛,也能泛起一丝笑意。

而故事的结尾,萧红也就落笔在了冯歪嘴子的小儿子露出白牙的微笑里。

冯歪嘴子以后的生活会好吗?他的孩子们会健康长大吗?这个家庭是否还会迎来新的家庭成员?我合上书,一方面心里有了一丝慰藉,另一方面也难免会有这般遐想。

我希望他好,就像呼兰河难熬的冬天总归会翻篇,春天总有到来的一天。

只是萧红于另一篇小说《后花园》里,说了冯歪嘴子的后续,他的妻子死了,再后来孩子也死了,说是“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冯歪嘴子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想来,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吧,残酷总是贯彻始终的,眼前的幸福要抓紧,要珍惜,可失去了便也失去了,沉默以待,是我们对命运最大的示威。

呼兰河的故事是不长的,或许还有更多,那也只有萧红自己心里才清楚了,但这份记忆是悠长的,呼啸而过的岁月,并没有让它的生动显得褪色。最后,让我们来看萧红给予这篇小说的后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萧红的笔触是“凶”不起来的,因而在这后记里,单单剩下了对呼兰河的脉脉含情,她在最远的南端,开始想念呼兰河,连同它的好与坏,连同它的悲凉与温情。萧红的心太柔软,她始终是一个分裂的状态,一方面她的视野高于所有人,她的敏锐决定了她早早领悟了尘世间的荒唐与龌龊,还保有了生命本质的爱与激情,另一方面,她一生与苦难为伴,悲剧紧贴着她的肉身,她的生活低于所有人,她和呼兰河城里的许多人一样身不由己,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被旁人左右着自己的情绪。矛盾使萧红有了广阔的悲悯和无限的深度,也让她的人生注定走向衰败。但她终归是自由的,她将永远飘荡在自己诗意的天空里,远离爱恨的纠葛,忘掉那一派忧愁,就像她在另一句遗言之中,她说,“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萧红纵有千般不好,男人们觉得她太过浪荡,女人们怜惜她是爱里的浮萍,无所依托,轻易夭折,但她终究是那个年代的绝响,一个除了绝世才华外一无所有的女人,她将与蓝天碧水永处,对着尘世间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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