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兰砚

青岛隐居茶舍。

陈兆伦和李薇对坐喝茶。

“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毕竟输赢下不完。”

李薇喘了一口气,说:“我们的人生也像一局残棋,在不断的输赢中度过。”

陈兆伦说:“也许输赢本一家。”

李薇说:“也许没有曾经的输,就没有今天的赢。不过今天的赢也没有让我快乐。”

陈兆伦说:“喝茶,就像把美好的事物拿出来回忆!就像我们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寻过的物。就像我们的半生。”

李薇给陈兆伦讲述了她的人生。

李薇的妈妈穿一身灰色的工服,从那个化工厂的大门口走出来,神情平淡。空气中弥漫着粉尘以及硫化氢的味道,令人绝望。

李薇依然很多次想起那个场景。尽管她知道它早已埋葬在时光之中。

从李薇记事起,家里就充斥着争吵的声音父母各不相让,要把天扯翻的样子。父亲当年是从鲁西南农村考出来的一个孩子,毕业后留在青岛在一家大型钢铁厂做技术员。有时候离婚这件事,真的是恰恰好的一件事,比如对李薇的父亲来说。离婚后,他立刻遇见了她的继母。继母是青岛本地生本地长的姑娘,嫁过人,可是和前夫那可真是前世的冤仇,两人打打闹闹实在过不下去,结婚一年就离婚了,也没有孩子。

离婚后,她一点也没有心灰意冷,看到李薇的父亲,就开始热烈追求他。她应该是真心喜欢这个不多话有学历有内涵的男人,如今看见他也离婚了,觉得真是老天成全。

他们的事情,想必进展得相当容易。一个月两人就同床共寝,三个月就筹备结婚,六个月就办了一场颇有排场的婚礼。据说在婚礼上,她还找人把那个试图来捣乱的前夫一个好揍。

这么彪悍热情的青岛女人嫁给了李薇的父亲,说真的,她还真是李薇父亲的贵人呢。自从再婚,她父亲的官是越做越大,钱是越来越多。她的娘家在青岛这个地方是有根有基的,就缺一个儿子。李薇的父亲从此就成了岳父母的亲儿子。他孝敬岳父母那绝对没话说,他对这个媳妇也特别好,两人结婚后,父亲那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家里的风度,这和他与前妻在一起时不一样。世事奇妙,什么人对什么人,恰似命中所定。后来两人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场婚姻可以说得上非常圆满。

只有李薇,从此成了一只寄居蟹,只是寄居于这个家中。

李薇的亲生母亲是陕西人,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到青岛一个化工厂,然后和她的同事结婚。这个男人成为李薇的父亲。这段婚姻对他们两人来说,可能就是一段孽缘。在李薇的印象中,李薇的母亲是一个愿意和梦想一起飞,却不喜欢落地行走的女人。她是个美女,离婚后兴高采烈地割掉了婚姻的铁链,自己一个人去了南方。她先是奔着海南而去的,后来听说在深圳落脚了,并且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李薇记得那一幕。那时李薇上小学六年级。李薇放学刚从校门口走出来,妈妈就从一旁冒出来。她喊着李薇的名字,追过来把她从同学们的队伍中拉到路旁。李薇的妈妈,那时还扎着一个马尾。在李薇的眼中,她是世界上最俏丽的妈妈。

在路旁那棵大树下,李薇看见,地上躺着妈妈的那个大旅行包。

妈妈亲亲李薇的脸,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她说,你乖乖的,等妈妈挣到钱,就来接你。李薇问,啥时候?妈妈说,很快,很快。她对李薇说,女孩子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要相信小男孩骗你的话。

然后,她掏出500元钱,塞到李薇的裤子口袋里,说,“拿好了,别丢了。没饭吃的时候去出去买点东西吃。我以后会给你寄钱来的。”

妈妈费力地拎起那个大旅行包,向公交车站走去。李薇看着妈妈的身影离自己一点点拉远。那个背影,显得那么瘦弱。她心里的难过是一种要窒息的难过。她很想哭,却并没有眼泪落下来。

也许就是在那一刹那,李薇从小女孩长大成女人了。那一刻,李薇心中充满了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心疼和担心。那个女人既是李薇的妈妈也是一个陌生女人。

后来李薇知道妈妈走时身上就带着1000元钱,可是她到学校门口来看李薇,一时激动,又留下500元给了李薇。一个女人,带着500元,就去了南方。不心疼吗?不佩服吗?

从那时起,李薇的愿望就很具体了,那就是离开青岛。小时候是想等着那一天李薇要去南方找妈妈。后来,李薇慢慢长大,懂得人生在世,一定不能只去找妈妈。于是李薇就想象李薇在未来会成为一个侠女,要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李薇考上了大学。这个学校虽然是重点大学,但是对李薇来说,考上这个学校并不开心。李薇想考南方的大学,但是分数没有够。李薇只好上了这个学校的专科。两年后,不论是父亲还是远方的妈妈,都说希望她拿到本科文凭,李薇又努力考上了本科。

李薇专升本,插入新的班级。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女孩,她叫苏锐可。李薇和苏锐可成了同学。第一天见面,李薇就知道,自己要和她成为好朋友。

苏锐可被李薇盯上了。苏锐可性情温柔,不善表达,她来自中国大西南的一个小县城,那时候真是没有见过一点点什么世面的。

李薇有时候能沉默半天,可是有时候就会滔滔不绝,同学中和她亲近的人不是很多。在恋爱成风的大学校园,李薇却没有谈过完整的一场恋爱。

记得当年有个学兄有心追求李薇。学兄第一回约会李薇,李薇就拉上苏锐可一起去约会。李薇记得那个男孩子高高大大,又瘦瘦的,很单纯,却尽力装作啥都懂得一点。真是一副傻样子。他还给李薇们俩个女孩子一人带了一个大苹果。

整个过程中,李薇没说几句话,学兄倒是和苏锐可说说笑笑,乐不可支。

回去后,李薇就直截了当地对学兄说,“你去追苏锐可吧,李薇觉得你们在一起更欢乐。”

学兄说,“不是那样子的。你又不说话,李薇和苏锐可只好多说一点了。”

李薇说,“我没有觉得你们不该多说。只是觉得你确实不像是对我有意思的样子。当然,我对你,其实也没有意思。”

学兄扭头走了。

李薇回到宿舍,对苏锐可分析这个学兄。“他这个人心性不稳。他给我们一人带一个苹果,好小气!你猜他为什么要带俩个苹果?因为他以为我一个人去,想和我一人吃一个苹果。想的挺浪漫。没想到我叫你一起去了,他只好自己不吃,把俩个苹果给我们,自己在一旁干看着,浪漫也没浪漫起来。有这样滑稽的人吗?他应该带一袋苹果来,让我们吃,吃完剩下的让我们带回宿舍。那才是男人。”

两人是奇妙的闺蜜组合。李薇很喜欢读书,上大学时到图书馆借书,李薇的方式是随便挑一本拿走,不好看的话,转身再还回来就是。每一回如果两个人一起去图书馆,苏锐可在书架钱流连半个多小时,还决定不了借哪一本回去看,而李薇已经走出门外翻看手里的书一阵子了。

李薇做什么事都要叫着她,苏锐可也貌似不会拒绝任何人和事情。

那一年,芙蓉姐姐正以S型秀爆红网络。那是20年了。

夏季真美。那一天,天气湿而热,空气中布满水汽,大树上的蝉鸣一阵接一阵。天空蓝得透明,白云镶戴带着金边,丝丝缕缕,在无边的蓝色中漂浮。

毕业季,前程未卜,人心也象云彩一样漂浮在半空中,被风刮得跑来跑去。

学校后面有座小山,夏季林木葱茏,山间幽静。正午的烈日下,苏锐可和李薇两人去爬山。山坡舒缓,一朵又一朵的波斯菊,在绿草的陪伴下铺展出一片花海。

李薇穿一件牛仔裙,露出健康白皙的长腿。她冲着花海跑过去。然后,她躺倒在花海之中,闭上眼睛,享受着此时的阳光,柔风,植物的香气。李薇是以个瘦瘦的女孩子,肤色有点苍白,单眼皮,高鼻梁,眉宇间总凝结着一种英气和落落寡欢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她这个人,说话俏皮而犀利,也有着本地人那种天然的热情。不过她最大的特点却是,她能轻松地就从周围的事物中抽离出来,就像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梦游一样,只要她愿意。

苏锐可清晰地记得自己那一天穿的是那一条红色半裙,上面印着缠绕的石榴花和枝叶。上身配着一件白色的衬衣。那都是普通的衣物,廉价,轻薄,然而年轻,就是美丽极了。

她也和李薇一样,躺倒在大地之上。

她能感受到泥土在阳光的暴晒下散发出的水汽,她闻到水汽里包含着植物的根茎带来的那种微甜又微苦的味道。风轻柔地掠过脸庞,融化在阳光下。山上,安静得能听见蜜蜂的振翅声。

李薇说,“真美啊。自由的流浪的味道。锐可,你知道这种花,波斯菊的传说吗?”

苏锐可说,“不知道。你讲讲啊。”

李薇讲了一个故事。在遥远的西北,有一个王国,就叫波斯菊王国。里面有一个女孩,她是国王的小女儿,因为太聪明了,巫婆就诅咒说,她将是一个永远的孤独者。公主一个人住在一个遍地种植着波斯菊的城堡里。公主不知道这样的诅咒是否要笼罩一生,她也别无选择,全当已经遗忘了这个诅咒。后来有一个骑士路过这里,被城堡里盛开的鲜花所吸引,走进了城堡。在一片波斯菊的花海中,他看见了波斯菊公主,一见钟情。两个人相爱了。后来,波斯菊公主的诅咒就被解开了。

苏锐可望着眼前的波斯菊花海,听着这故事,感觉如梦如幻,象是童年又来敲门一样。她说,“又是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爱情故事都是这样的,公主遇见了王子。”

李薇笑了,“锐可,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就是,这不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而是公主和骑士的故事。”

苏锐可想骑士和王子差不多啦。

她看见波斯菊的花瓣在阳光下,透明起来,粉红色,紫色,白色的,清秀而妖冶。它们在山坡上连成一片,婷婷挺立。风来的时候,它们就摇曳一下,美丽极了。

李薇这时翻身坐起,她说,“我希望我生命力强盛,就像这波斯菊,落下种子就能开花。我希望能走遍天涯海角,天大地大,处处是家。”

苏锐可伸手揪过一株狗尾巴草,用它毛茸茸的花穗拂着自己的脸,对李薇说,“你的名字那么美,我还以为你喜欢蔷薇花呢?”

李薇向远方望过去,像是在努力寻找一朵蔷薇花。她说,“蔷薇花我当然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名字就超级自恋,不能因为自恋就只喜欢蔷薇。其实我觉得蔷薇太居家太温情,太软弱太缠绵。我喜欢的是这波斯菊,清丽脱俗,走遍天涯。自由和生命力!是我最憧憬的东西。”

苏锐可安静地分享着李薇的激情和幻想。狗尾巴草碰到脸,很舒服,就像一种孩子般的抚摸,温柔,并且俏皮欢快。她想,这真是一种温柔的植物,它其实也很美丽,个头小小,却那么饱满。只是因为生命力旺盛,反而被轻贱了,被称为狗尾巴草。如果它不这么顽强,非要在温室里才能找,人们说不定反倒会花大力气养着它,观赏它,并以此为傲呢。

李薇说,“我可能去不了日本了。”在大家都忙着找工作的毕业季,李薇因为去日本深造的打算,一直就既不焦虑,也不忙碌。

苏锐可问,“为什么?”

李薇说,“我的继母说,日本那边的交换生也是有条件的。我是专升本科,本来大家都觉得我有走后门的嫌疑,这次再去日本,不好。当官要低调,为子女谋福利不要太猖狂。呵呵。我知道,她是在给她的儿子算计出路呢。算了。无所谓了,我本来也不想再去念书,哪怕是去日本念书。这下好了,我去深圳找工作去。我去找我亲妈去。”

苏锐可说,“哦,这样啊。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专业,再去读书也不见得多好。”

李薇说,“是啊。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我最爱流浪。”她哈哈笑了,揪过一支狗尾巴草挠苏锐可的脸。苏锐可笑得翻身坐起来。两个女孩子笑作一团。

李薇说,“锐可,要是拿花来比喻你,肯定是玫瑰花。因为你就是一朵玫瑰啊。那么漂亮,那么艳丽,谁能不爱玫瑰?连李薇都爱!”

苏锐可说,“我也不知道毕业后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觉得会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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