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露宿者其實都是生活在一座孤島上。他們有的是被自己的身體困住了,有的是被自己的社會角色困住了,有的人可能就是被自己的一個想法,或者是一個心結給困住了,而我們社工要做的就是嘗試着帶他們從孤島裏面走出來。

      他就像一個鄰居,只不過沒有房子

      2020.04.12 北京

      大家好,我叫張瀟,來自北京和風社工事務所。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一個主題是:他就像一個鄰居,只不過沒有房子。


      我們先來跟這些鄰居打個招呼。

      如果你晚上去過肯德基、麥當勞這種24小時的營業場所,你一定見過這樣的畫面,你會發現裏面坐着一些人,他們好像也不點東西,在那一坐就坐一宿,你也會看見有些人隨便找個角落就睡下了。這些人跟店員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店員也不轟他們走。


      你可能見過這樣的地下通道,有的人身邊帶着鍋碗瓢盆,好像他們在地下通道里生活。



      如果你夜裏去取過錢,你可能還會見到這樣的場景,有的人就直接住在自助ATM機的空間裏。我不知道如果這會兒你想取錢的話,看到這樣的場景你還會不會去取。



      還有一些人,我們沒法去說他在一個什麼樣的場域裏面,他就直接睡在大街上。



      當我們看到了這樣的畫面,我們的第一反應是什麼?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會覺得,他們很髒,他們很可怕,如果遇見這樣的情況,我可能得繞着點走。

      但同樣一羣人,如果把時間切換到白天,你可能會看到不一樣的他們。他們有的人在工地充當力工,有的人在拾荒,有的人成了我們身邊的環衛工人,還有的人鑽進了農副產品批發市場,從大貨車上往下卸瓜果蔬菜。



      當然他們絕大多數人跟我們一樣,好像有什麼自己的事要做,然後把自己的行李打包起來,跟我們一起進入這條人流。



      我們將這羣晚上無家可歸的露宿街頭的人叫作露宿者。而我們是一個社工機構,現在有8個全職的工作人員,專門爲露宿者提供服務,協助他們脫離露宿狀態。我們給自己定了一個使命,就是要幫每一位露宿街頭的朋友獲得被尊重的力量

      在2014年我們剛開始接觸這個羣體的時候,我們自己也有很多疑問,比如說他們是誰?他們爲什麼不回家?他們爲什麼露宿街頭?所以在2014年夏天到2015年春天的時候,我們對北京市三環以內的所有露宿者做了一次大的調查。

      在整個露宿者羣體裏面,包含了訪民和棄訪人員,也包含了一些外來務工但還沒有找到工作的人,包括拾荒者,還有一些離家出走的人,沒有親屬撫養的人,還有一些好像看起來精神不是那麼正常的人,也包含了我們每個人都見過的乞討者。


      實際上在露宿者的這個羣體裏面,他們遵循的是最原始的,甚至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比如說年輕的露宿者會去搶年老的露宿者的東西,比如掛麪什麼的。

      我想單獨說一下乞討者,因爲在整個露宿者羣體裏,大家也都很鄙視或者很排斥乞討行爲。露宿者跟我們一樣,也會認爲我有手有腳,你看我都露宿街頭了,我也不會去伸手管別人要錢。因此我想說的是,我們遇見的絕大部分乞討者,他們很有可能都不是露宿街頭的,或者說他們其實是一種有組織的乞討行爲。

      好,我們回到正題上。其實我們還是想問,他們爲什麼要睡在外邊?如果你對我們國家現行的社會救助政策有所瞭解,你可能還會繼續發問,明明有救助站,他們大多數人爲什麼不去接受救助呢?我們看一下他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是誰?爲什麼露宿街頭?

      他叫“145”,是我們的一個服務對象。我們剛開始跟露宿者接觸的時候,往往不知道他們的真名,所以會根據他們的一些特點去起一個代號,後來慢慢地跟他們混熟了,這些代號也就懶得改口了,就這麼一直叫下來了。

      我們之所以叫他“145”,是因爲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四五,比較矮。最開始的時候他來北京找工作,找不着,爲了壓縮生存的成本,就開始露宿街頭。後來他找了一份工作,仍然露宿街頭。爲什麼?因爲住宿需要花錢。



      然後就有人問他,你都活成這樣了,你爲什麼不回老家?回了老家之後好歹你自己有個房住。當你把這個問題問出來的時候,你就會看到“145”的另外一面。


      他還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跟妻子離異之後,孩子一直是跟着哥哥嫂子一起生活,所以“145”心裏很清楚,一旦他回家,哥哥嫂子就要把孩子交給他,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也不想去撫養自己的孩子。


      因此我們會說,有很多的露宿者之所以露宿街頭,其實是對社會角色的不適應。這裏麪包含他作爲父母的角色,作爲子女的角色,還有夫妻的角色,包括一些上下級關係。有很多人露宿街頭其實都是沒有適應這種社會角色,他寧願露宿,也不願意回到原來的那個環境裏面,所以“145”其實是有家不想回。


      他叫“彩票”,是另外一個特別可愛的服務對象。“彩票”是北京本地人,原來因爲犯罪被判了十年,刑滿釋放之後,“彩票”就落下一個病根,就是特別害怕警察,或者說他害怕的不僅僅是警察,是所有的公權力。他只要看見這種穿着制服的人,他就結巴,就說不出話來。


      刑滿釋放之後他的第一想法是回家,但是家人拒絕接收他,不認可他這個人。後來“彩票”又去了街道,去申請他的低保,申請救助。我們也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跟他說的,但是按照“彩票”自己的話說就是,“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聽”。我們說你得繼續去跟人家申請,“彩票”說,不是我不願申請,我就是不願意跟他們較這個勁。所以他寧願露宿街頭,每天靠拾荒爲生,也不願再去申請救助政策了。



      “彩票”的生活軌跡是這樣的,他白天會推着一輛三輪車,滿大街地走,翻垃圾桶,撿各種能賣錢的東西,到了傍晚的時候,他就會找一個廢品回收站,把這些東西全賣出去。

      如果人家廢品回收站正好要裝這個垃圾車運出北京,那他會再幫人把廢品裝到垃圾車上。這麼一天下來差不多有不到一百塊錢的收入。這一百塊錢就很尷尬:你喫飯喝水什麼的都夠,但是想要給自己找個住所就很難。


      一直到我們給“彩票”服務的第二年,才慢慢地降低了“彩票”對這種公權力的畏懼感,我們跟他一起去重新申請了低保。對於我們來說,這是我們給他服務的第二年,但是對於“彩票”來說,這是他露宿街頭的第二十年。

      我們剛剛說了有的是有家不能回的,也有的是不想回的,現在我們看到的是“四妹”。“四妹”是我們同行轉介過來的一個個案,她被老鄉帶着來北京做生意。他們所謂的生意是什麼呢?就是賣淫。

      後來這個賣淫窩點被警方端了,因爲“四妹”本身是未成年人,所以警方只對她進行了訓誡,然後就放她出來了。但擺在“四妹”面前的問題是,我出來了,賣淫窩點我肯定回不去,你讓我去哪?就是這麼個問題。



      我們幫“四妹”聯繫了北京市的未成年人保護中心,未保中心的人幫“四妹”臨時解決了住處,然後以後也會送她回家。但是這會兒我們自己就琢磨,得趕緊跟“四妹”家裏聯繫一下,讓家裏面知道有這麼一個事。

      我們就給“四妹”的媽媽打了電話,把這個情況跟她說了。她媽就問我們說,我們寨子裏的姑娘都這樣,不這樣的話她們怎麼生活,誰給她們錢?我們就覺得這媽不行,得聯繫她爸爸去。

      我們就又去聯繫她爸爸,她爸就說我在外面打工,家裏的事我不管,你們要是有能力,你們就養着,這閨女送你們了。所以就是這樣的情況,“四妹”是有家庭,家庭卻在把她往外推。

      我們剛纔說了有家的,現在說沒有家的,“道哥”。“道哥”是我們的一個歲數比較大的服務對象,“道哥”年輕的時候在北京南城地面上是有一號的人物,後來因爲犯罪,投機倒把,被判了十年的勞動改造。

      在他勞改的時間裏,勞改農場改制變成了監獄,所以當“道哥”刑滿釋放的時候,他拿到的是一個監獄開具的釋放證明。他拿着釋放證明回到了北京,去找人重新落戶。人家跟他說,你走的時候是發去了勞改農場,你回來的時候開證明的是監獄,你得先證明這勞改農場就是這監獄。

      “道哥”一聽,那我找誰證明去?愛誰誰吧,就一破戶口,不要了,怎麼不是活呀,這是“道哥”當時的想法。



      後面十幾年他就一直跟朋友做小生意,結果生意越做越大,兩個人準備合夥開公司。他朋友就跟他念叨說,你要有一戶口就好了,你有戶口的話我給你算成股東,咱倆一起賺錢。在這會兒“道哥”纔想着說,我要重新去辦一個戶口。

      而在“道哥”做生意的這十幾年裏,無紙化辦公正在推行,很多單位都開始用電腦了。再加上“道哥”服刑的監獄又經歷過幾次裝修,所以當“道哥”從北京回到東北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特別尷尬的情況,就是你提這個人大家都認識,都說這個人在這服刑過,他是刑滿釋放出去的,但是要讓開證明,對不起,我們沒有底賬,我們也沒法幫你開。

      後來“道哥”就是在北京-東北、北京-東北兩地這麼來回地跑,當他最後一次從黑龍江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已經74歲了,他周圍跟他同輩的親戚都已經相繼離世了。

      所以“道哥”就突然意識到,即便這個刑滿釋放證明開出來,對他來說也沒有用了,因爲沒有親屬願意接收他。他只剩了一個小侄子,小侄子沒有跟他一起生活的經歷,人家也不願意接收,所以“道哥”在那會兒就徹底絕望了,於是他選擇了露宿街頭。

      我們認識郭爺爺也很好玩,一個企業老總找到我們,說他們那個寫字樓底下常年住着一個老頭,他說我真的看不了這種歲數大的人在大冬天的露宿街頭,我想給他租一房,找一保姆,我來伺候他終老,你們幫我去問問行不行。

      然後我們就去找到了“郭爺”,我們問他說,有這麼一個情況,您願不願意?老頭告訴我說,我不願意,我今年94了,他說我原來是山東逃難過來的難民,是1949年解放軍進北京城的時候跟着一起進來的。我什麼沒見過,我現在每天能喫兩根火腿腸,能喝上一口白酒,我就挺知足的了。我這一輩子也沒住過帶暖氣的房子,你給我找一房子把我裝進去,拿一暖氣天天烤我,你不給我烤死了。



      後來我們就又跟郭爺爺聊天,才發現他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確在這住的時間太長了,差不多有40年的時間,所以地面上發生的事,地面上的人,他都知道很多。

      有的時候老民警帶新徒弟,就會帶着徒弟過來找他,當着新徒弟就跟郭爺爺說,這個人知道我們這好多事,你要有什麼不懂的,就沒事多過來跟老爺子請教。這種事情就讓郭爺爺很自豪,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在這兒,人家還認識我,我如果離開這兒,我什麼都不是。

      還有一些人,在剛認識的時候,你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你感覺他腦子好像是有一點問題,“老高”就是這樣。我們剛開始去見“老高”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問我們,你練功嗎?我們就說練什麼功?“老高”說我在這練《易筋經》,我跟你說,你沒事別打擾我,你趕緊走,趕緊走,趕緊走。他就把我們轟走了。



      你看,我們所說的這些露宿者,我們真的很難去把他們進行具體的分類,說他們一定是某一種人,或者一定是某一個樣子的。我們很難去歸類,但是我們會說,每一個露宿者其實都是生活在一座孤島上。

      他們有的是被自己的身體困住了,有的是被自己的社會角色困住了,有的人可能就是被自己的一個想法,或者是一個心結給困住了,而我們社工要做的就是嘗試着帶他們從孤島裏面走出來。


      從孤島裏面走出來

      社工其實會有很多的專業方法、專業倫理,還有價值觀,但這些東西在剛開始接觸露宿者的時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就是破冰。我們所謂的破冰就是,該怎麼去跟這些露宿街頭的朋友建立信任關係。

      每個露宿者的破冰是沒有共性可找的。像有的人他就特別好說話,你一根菸遞過去,他就直接跟你交底了,聊得很嗨。有的人你可能要去四次、五次、六次,他纔會慢慢地放下戒心。有的人你就必須要進到他的世界裏面,比如他覺得自己身體裏被植入芯片了,你就得真的去相信他身體裏面被植入了芯片,然後有人在遠程操縱他,現在正在跟你說話。

      有的人會每天在井蓋上跳,見到井蓋就跳一下,見到井蓋就跳一下,他覺得自己在封印井蓋,那你就真的得相信井蓋裏的確埋着什麼髒東西,必須只有他才能封印。你只有進到了他的那個精神世界裏面,他纔會覺得你跟他是可以對話的,你跟他是一路人。

      當然還有一種很奇怪的情況就是,我也不太確定是露宿者拿我們開玩笑,還是真的就是這樣,就是他只跟你說英語,所以你就會看到一個很奇妙的場景,就是兩個中國人在大街上,用非常蹩腳的英語在聊天,大概就是聊“Why are you sleep here?”這種。

      所以破冰真的沒有一個通用的方法,但是一旦破冰之後,你就會看到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他們。比如說剛纔提到的“老高”,我們剛開始過去的時候他問我們練不練功,後來他說,你要是想跟我一起練,你就得先去練少林長拳。

      我們肯定自己不會去練少林長拳,就買了一本《圖解少林長拳》,看了幾頁,回來找他,然後說這個什麼意思,那個什麼意思。後來我們發現“老高”自己好像也不是太懂,然後我們就說,你好像也不懂。

      然後“老高”說不對,我跟你說錯了,不是少林長拳,你們得先去練《洗髓經》。《洗髓經》哪練去?於是我們就又買了本《洗髓經圖解》,反正就是“一張圖說懂洗髓經”大概那個意思的東西。然後我們就又過來問他,後來發現“老高”也不太懂。



      其實他是一直把自己包裹在一個練功的外衣下,當這層外衣慢慢脫下,我們就看到了另外一個“老高”。在他的邏輯裏面,他之所以練功,是爲了讓自己每天看起來不是那麼正常,他之所以讓自己每天看起來不是那麼正常,是因爲一旦有人過來轟他,讓他離開的時候,他就可以把自己變得真的不那麼正常。

      大家知道,其實一般人是不會去跟一個看起來不正常的人較勁,所以“老高”就能保住他露宿的地方,他就不用搬家,這就是“老高”的邏輯。



      後來我們就問他說,你一北京人,然後又符合政策申請的條件,你爲什麼不去申請公租房?“老高”就說,我申了,他們不給我。我們一聽說覺得這事不太可能,就跑到街道去問去了。

      然後人家街道的工作人員就跟我們說,“老高”的確過來諮詢過,但是連表都沒填,他就走了,消失了。我們又回去找“老高”對質,就在這會兒“老高”纔給我們交了實底說,我其實不太識字,人家讓我填表的時候我怕別人看不起我,我就沒填。


              

      後來我們就幫他一步一步地去申請公租房,因爲他年齡超了六十,又符合公租房的優先輪候的政策,所以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這麼一套房。咱們先不說住的事,他有了這套房,我們帶他去看房子,一直到“老高”看見了這套公租房,在公租房裏做了籤領,取了鑰匙,他還在那跟我們唸叨,這房子不行,離市區太遠,我還得回市區住。

      其實“老高”當時的這套公租房條件還是很好的,人家都給裝修好了,什麼抽油煙機、煤氣竈都有,後來我們又給他籌了一些鍋碗瓢盆,讓他在裏面生活。



      結果在後來的兩個月裏面,“老高”只回了兩趟市區。過來都是找我們,其中有一趟是過來還手機,因爲當時申請公租房的時候,爲了聯繫他更方便,我們曾經借給了“老高”一部手機。

      “老高”住到公租房裏之後,慢慢地能攢一點錢了,他就想着說,我自己得有一部手機,你這手機是我借的,那有借就得有還,我現在就得還給你們,將來你們幫其他人的時候還用得着這個手機。所以其實我們的工作也是在這一點一滴裏面被露宿者感動着,像“老高”這種情況我們就得一步一步推着他往前走。

      這是“小陳”,其實也是一個來北京找工作的姑娘,但是她對自己的期望可能有點高,她來了之後就覺得我肯定能找到工作,但是面試了幾家單位,人家都不要她,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



      很快她帶來的錢就花得差不多了,原來住旅館,後來沒辦法,沒錢了,就開始住大街上。住的時間長了之後,身上也有味了。而且你露宿街頭,其實跟別人的交流很少,所以慢慢地說話也不是那麼利索,不是很喜歡跟人交流。那遇見這種情況怎麼辦?我們先從改變形象開始。

      我們幫她找了個地兒,重新洗了澡,梳了梳頭髮,頭髮盤到一起,顯得利索一點。然後又突擊式地開始給她做崗前培訓,你找工作的時候應該怎麼介紹自己,包括怎麼跟人家正常交流,包括面試服務員,客人一旦出現了什麼問題,你作爲一個服務員應該怎麼面對。



      這些東西都做完了後,她再重新去面試。後來“小陳”到了一個很著名的餐飲連鎖企業裏面去,當上了服務員,還遇見了一個特別好的值班經理,人家一看小姑娘歲數那麼小,就手把手地一點一點地教。所以當露宿者對自己期望過高的時候,你可能得往回拉一拉。



      有人問我們說,這些露宿街頭的人裏面到底有沒有懶漢?就是有沒有真的是我什麼都不想幹,我天天動都懶得動,所以才導致了他們露宿街頭的?我可以說,有,有這樣的人。

      我們在平時社工出去的時候,我們管它叫外展,大概就是社工要跑到街頭去尋找這種還沒有接受我們服務,或者我們不認識的露宿者,然後問說你爲什麼在這睡,包括你是不是想改變自己,你需不需要接受我們的服務。

      這個過程裏面,我們經常就會遇見一些懶漢,我們就問他,你爲什麼不去找個工作?他們自己也很積極,就說我找了,我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找,但是我找不到。我們就問,你爲什麼找不到?因爲我不知道哪兒在招工,或者有的人說,現在招工都需要簡歷,我沒有簡歷。然後有的人說,現在用工的那個地方太遠了,我不知道怎麼坐車。



      好,我們當時就做了一個“移動辦公桌”的計劃,這個計劃簡單來講就是,我們會把辦公桌、電腦、打印機這些辦公用的東西,全都搬到這些懶漢露宿的地方,然後開始幫他們。

      你不是想找工作嗎?你想找一個什麼樣的工作?來,你坐這兒,咱們30分鐘之內給你做簡歷,再緊跟着這些用工單位去打電話確定。的確,他那邊需要招人,那好,我會給你一張卡片。

      這張卡片裏面包括了用工單位的名稱、地址,包括到了那個地方之後你去找誰,他的電話是多少,還包括了現在從你站的那塊地怎麼到單位的乘車路線,走吧,你現在就動活吧。實際上即便是這樣的方式,也只有不到1/3的露宿者裏面的懶漢願意邁開他們的腿。



      但是這件事慢慢變得很好玩了,就是懶漢沒來多少,其他的不露宿街頭的,但是來北京找工作還沒找着的人,就開始烏泱烏泱地在我們這兒扎堆。到後來我們就開始發號,每天做二十個、三十個差不多的案例。

      再到後來黑中介就找到我們,說我看你們這兒這麼火爆,要不你們就都往我們這介紹人吧,我每個人給你提五塊、十塊,反正都有。



      後來這件事就隨着三環內最後一個勞工市場的關閉,結束了。因爲勞工市場關閉之後,這些有務工需求的露宿者就住得越來越分散,我們這樣的服務就沒有之前那麼有效率了。

      街角薔薇

      我們後來還做過一個計劃,叫“街角薔薇”,這是一個專門關注女性露宿者的計劃,大概就是去給她們派發衛生巾、避孕套,還有防狼報警器。我們在做這個計劃之前,其實是有一個小故事的。

      社工在外展的時候,其實身上還會背很多東西,包括喫喝,然後發給有需要的露宿者,這是日常的。每年年三十的時候,我們還會給露宿者煮餃子,給他們發餃子,送福字,我們也是希望能夠在三十那天,讓他們也能感受到濃濃的年味。

      後來有一次我們發餃子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大姐,大姐捧着餃子就特別激動,然後跟我們說,我露宿了幾年了,從來沒想到在三十的時候還能喫上一碗熱乎的餃子。

      那大姐就激動,非得塞給我們什麼東西作爲回報,然後大姐就找,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麼能給我們的,她就說你們等會兒,我給你們寫一封感謝信,她就回身鑽到了她搭的那個窩裏面去寫感謝信了。



      當這封感謝信拿來的時候,我們眼尖的同事就看出來這張紙好像有點不一樣,他就問大姐說,大姐,你這草紙是哪來的?然後大姐就感覺特別意外說,這有啥稀罕的,我們都拿它擦屁股。

      後來緊接着我們女同事就問,你拿這種草紙擦屁股,你們生理期來了之後該怎麼辦?然後大姐就有一點羞澀,還有一點尷尬,就說那能怎麼辦,我們就拿這個裹着點乾草墊着。

      這對於女性露宿者來說到底是不是一個共性問題?後來我們小範圍地去對女性露宿者做了一次調查,發現衛生巾這種東西對女性露宿者來說的確是一種奢侈品,所以我們就開始給她們派發這些東西。

      我們發避孕套也是,因爲有一些露宿者爲了降低自己在露宿生活中的難度,男性露宿者、女性露宿者之間會結成半路夫妻,但也有的是單純地因爲要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所以會結成露水夫妻。我們也有很小的服務對象,他們的父母本身就露宿街頭,所以他一出生就是一個小小的露宿者。



      其實我們不太建議露宿者在這種情況下去懷孕,去生產,所以我們開始發避孕套,實際上是爲了當他們真的有這種需求的時候,能夠多一種選擇,不再是我有還是沒有的問題,而是變成了用還是不用的問題。

      當然有願意結成這種半路夫妻、露水夫妻的,也有不願意的。我們在新聞上總是看到關於露宿者的各種負面新聞,今天露宿者又幹了什麼事了,明天又放火了,但我們很少能看到媒體有關於露宿者被侵害的報道。



      但實際上按照我們對露宿者的瞭解和接觸,女性露宿者們的每一晚都面臨着很大的危險,這種危險不僅僅是來源於男性露宿者,也來源於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所以我們開始給女性露宿者派發這種防狼報警器。我們是希望當她們已經無力抵抗的時候,她們身邊還有一個什麼東西能夠幫助她們發出求救的信號。

      後來我們這個計劃需要去申請錢,去找錢,然後專家就很詫異,說你們到底是怎麼想到在露宿者的服務裏融入性別視角的?其實我們自己並不懂什麼叫性別視角,因爲對於做實踐的社工來講,我們一般是基於自己的實踐去反思去論證,所以我們就有了這麼一個關於女性的計劃。



      流浪漢機器人足球隊

      我們在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的時候還做過一次流浪漢機器人足球隊的計劃,我們真的組建了一支由流浪漢組成的機器人足球隊。這件事的起源是國際上的一場賽事,由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漢,組成一支一支的足球隊,然後去踢一場世界盃,用這場方式去表達流浪漢這個羣體也是非常積極向上的這樣一個概念。



      我們就把這個想法拿過去問了“彩票”,我們說票爺,組一個足球隊唄。“彩票”就跟我們說,我們已經夠慘的了,你們就別拿我們這些露宿街頭的開玩笑了行不行?我們一個個老弱病殘的,你帶着我們去踢球,不是讓我們去送死嗎?

      後來我們就問說,票爺,足球你踢不動,但是踢足球這事你喜歡不喜歡?票爺說喜歡,我是北京國安的鐵桿球迷。行,那咱們不踢了,咱踢機器人足球,就是手按幾下它就能動,但是也能讓你玩足球。



      但實際上我們在做這個事的時候,包括露宿者,他們也不認爲說我玩一個機器人足球,就跟露宿街頭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但是其實對於我們社工來講我們心裏是知道的,弄了機器人足球隊,他就要去比賽,他就要去跟其他的不同的人去接觸,只有讓露宿者跟其他的不露宿的各種各樣的人去接觸,才能夠有機會幫他們走出自己的那座孤島。

      在整個訓練的過程裏,另外一個很難的地方是在於,我們現在已經很難看到開頭的十幾個甚至更多的露宿者聚集在一起的那些畫面了,現在兩三個露宿者一起生活,已經算是露宿者的一個比較大的聚集點了,所以整個足球隊的訓練過程基本上全都是在街頭完成的。

      我們會抱着一堆板子、機器人去他們露宿的地方,然後開始教他們這是往前走,這是往後退,直到開始正式踢比賽之前,這支露宿者足球隊才聚集到一起,纔開始進行一些戰術的訓練。



      後來我們真的帶他們去踢了幾場比賽,其中有一場特別好玩,就是跟救助站來踢,我們邀請了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過來,跟這些露宿者一起踢比賽,整場比賽就顯得很詭異,氣氛很詭異。

      開始踢比賽之前,“彩票”就過來問我說,你不是過來耍我們的吧,你讓我們跟救助站來踢,會不會一會兒踢完了之後,他們就把我們全都抓走了。

      其實“彩票”這樣的擔心是絕大部分露宿者的擔心,對於露宿者而言他們真的分不清楚誰是救助站,誰是民政,誰是公安,誰是城管,他們會覺得那都是政府,甚至一些不是政府但是穿着制服的人曾經欺負過他們,他們也會覺得那個是政府,所以“彩票”他們基本上都有這種擔心。



      比賽整場踢下來之後沒有人說話,在屋子裏面,基本上只能聽見按手柄的聲音。踢完了之後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連比分都不關注了,默默地就走了。這場比賽完了之後,我們也沒看見露宿者因爲踢了足球,就馬上跟這些救助站的能幫他們的人一下很近,沒有,什麼都沒有。

      這件事發生的一個奇妙的反應是在這次疫情期間,其實疫情對於整個露宿者羣體帶來的影響是什麼?就是在本身就很不容易的生活下,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加不容易。

      因爲大家都不出門了,所以露宿者不能靠接濟來生活。小區封閉了,他們也很難進到小區裏去拾荒。即便是進去了,撿到東西了,也會有一個問題,就是賣不出去,因爲廢品回收站基本上都關停了。有的露宿者之前會攢下一些錢,但是他發現有錢買不着東西,因爲小門店也都關門了。

      在那會兒的時候我們就發現,參加過足球隊的露宿者就開始主動過來問我們,你們不是認識救助站的人嗎,咱之前一起踢過球,我看他們這些人還行,要不你們幫我們問問,問他們能不能讓我們進去住一段時間。

      正好在疫情期間西城區民政局做了一個救助隔離點,免費地爲這些流浪乞討人員提供14天的酒店式的臨時救助和醫學隔離,我們就去申請了,結果他們就很順利地進去了,在救助隔離點裏面,他們渡過了最困難的疫情初期。



      我想這就是我們當時想要的那個效果吧,從開始的不信任到後來的信任,我們很難去做到讓一個人一夜之間就發生改變,因爲很多流浪漢,包括我們說的露宿者,他的整個改變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有的人可能露宿了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我們覺得只有讓他不斷地去跟別人產生交集,產生聯繫,才能夠真的讓他們邁出這個孤島。



      所以我們會說,有一萬種原因可以讓一個人露宿街頭,那麼相對應的,幫助他們脫離露宿的途徑也不應該只有一種

      在過去的六年裏面,我們每年要面對上千名的露宿者,可能裏面有200個人是願意接受服務,並且具有服務潛質的。但是即便是這樣,我們每年的極限也就只能幫助30個左右的露宿者徹底地脫離露宿生活。

      在這個幫扶過程裏,有很多時候露宿者突然消失了,或突然倒退了,這對我們來說都是挺沉重的打擊。但是一旦有露宿者脫離露宿了,或者說沒有脫離露宿,但是整個露宿生活質量、生活品質提高了一點,我們就會又像打了雞血一樣,去尋找更多的還不認識還沒有發現的露宿者。

      如果你也想幫一個露宿者,請你
       

      同樣在過去的六年裏面,我們被問到的很多的一個問題是,我不是社工,但是我看他們很可憐,我也想幫他們,那我應該怎麼辦?不如我們去設身處地地想一下。

      如果我們此時露宿街頭,而且露宿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會兒突然有一個人過來問你說,你怎麼睡在這兒?你的家人呢?要不我給你打電話報警吧,我給你聯繫你的家人。你會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嗎?你會覺得我怎麼忘了報警了嗎?你不會有的,你肯定想的是,我要是能報,或者我要是想報,我早就報了。

      然後突然又過來一個人說,你天天在這有手有腳的,去找一份工作比什麼都強,你非在這住着。你也不會覺得醍醐灌頂,你會想我原來還能找工作嗎?不會的,你一定不會這麼想。

      然後突然又過來一個人,對着你什麼話都沒說,拿着手機就衝你拍照,拍了一堆照,也不理你,轉臉就發了一個朋友圈:這個人露宿街頭好可憐呀,怎麼沒有人管他,我們的社會到底怎麼了。你心裏是什麼感覺?

      最尷尬的是家長帶着孩子從你身邊路過,你聽見這個家長衝着孩子說,好好學習,你不好好學習將來就上街要飯。如果我們此時是這個露宿者,我們該怎麼理解周圍的環境,我們該怎麼理解周圍的社會呢?

      所以我會建議,如果我們真的想去幫露宿者,到了冬天的時候,你看見有露宿者仍在街頭,被冬天的風吹得瑟瑟發抖,你可以上去問一下他是不是需要一杯熱水,是不是需要一份熱飯,如果他需要的話,你就放心地去買給他。

      如果你看見一個露宿者,在一個角落裏面睡得很安穩,那麻煩你不要去打擾他。如果你真的想聽他們的故事,麻煩你先真的去走進他們的生活裏,去聽他們是怎麼了解,或者是怎麼理解他們自己,理解周圍的環境的。

      即便他們決定繼續露宿街頭,即便他們決定不做任何的改變,那麼也請尊重他們的決定。尤其是不要老是覺得咱們是對的,認爲他應該去怎麼做,不要去替露宿者做決定,甚至是在露宿者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發出他根本不需要的求救的信號

      因爲現在整個社會越來越多元,其實露宿者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就生活在我們身邊,這也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他就像一個鄰居,只不過是沒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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