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病快要好了,医生说再吊水一礼拜就能出院了。浅语开心的同时还有些失落,自己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病房里的那个男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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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护士在老人的手臂上按了半天,找准一根细细的经脉,针头推进推出好几次,针管里终于出现一段血液。

“好了,千万不要再动掉针头了。”护士直起腰,叮嘱道。

男生站起来,“知道了,谢谢。”他盯着输液瓶,确定液体在一滴一滴下落,紧张的神色才缓解一些。

而他身后同样紧张了半天的浅语,总算放下踮起的脚尖,也舒了口气。

“小语,小语……”

浅语一惊,连忙跑回奶奶病床前,轻声安抚醒来的奶奶。

她听见对面床的老人一直轻声叫疼,有气无力得让人心里泛酸。浅语回过头,一眼望去对面的三张床,床上老人皆是双目无神,面容憔悴。他们的家人虽然健康,目光却比老人更为黯淡。

她看见男生眼眶微红,胸膛剧烈地起伏,好像下定决心后拿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喂,是我……”

可对方似乎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然后浅语看见男生流泪了,虽然他飞快地抹去,飞快地背过身。

明明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浅语却鼻子酸酸的,她很想去对男生说些什么,也许是安慰,也许是冷笑话,或者她应该先说一句谢谢。

2

“我公公,九十三岁了,肺不好,拍出来的片子哦,肺全是白的,吸出来满满一罐的痰,所以用上呼吸机了呀,老遭罪了。”

“老年痴呆,还有幻觉,整天闹啊闹,这回是天太热心脏不好,住进医院反而放点心。快半年了,保姆阿姨换了天知道多少个了,最后还得自己来。”

“阿姨扶他上厕所的时候没抓稳,摔了一跤,骨折了,住进来四个多月了。唉,所以讲老人绝对不能摔跤的呀,没力气了呀。”

“……”

别人的暑假是游山玩水逛街血拼,方浅语却不得不天天待在医院里陪着住院的奶奶,等老爸下班了来换班。

不过她每天待在病房里,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惨。

“住院部没床位,急诊病房最近找不到护工。开学就是大学生了,我奶奶八十六岁,尿路感染,问题不大,也有点痴呆,没有很严重。”

每当被问起,浅语就轻声嘟囔一遍。周围的家属都是老人的子女,个个鬓发微白一脸倦色,年轻的小浅语就显得格外特别,经常被问东问西。

她没本事和家属们尬聊,在夹杂着方言和普通话的谈话里,她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十张病床上的老人,貌似她奶奶的病是最轻的。

起码是确定能治好的,还能离开医院回家的。

别的子女说起父母的病,脸上都挂着无奈而苦涩的笑容,话里有看破不说破的余味,浅语做不到和其他人一样笑,只能面无表情地听。

叔叔阿姨们看她小,买了饮料、饼干都会分她一点,她去上厕所或是找医生,邻床的阿姨会帮她看着奶奶。

浅语也很懂事,中午叔叔累得睡着了,她会按铃叫护士换吊瓶,对面床的阿姨去上厕所,她会帮忙给老爷爷接氧气瓶。

晚上老人闹,大家都不能睡,浅语听老爸说他们会一起打盘游戏,或者去厕所抽烟,共同抵挡瞌睡虫。

人和人的相处,在医院——这个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意外又合理地融洽温馨。

对面床的老人在某一个傍晚走了,阿姨隐忍而悲恸的哭声让浅语也湿了眼睛,但她知道在死亡面前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于是她背上包,回头冲老爸挥了挥手,匆匆离开病房跑下楼。

此生再也不会和这个阿姨见面了吧。浅语坐上公交车后,望着窗外的车流,心上滑过后知后觉的失落。

淡淡的难过稍纵即逝,回到家洗了澡,浅语的心里似乎就没什么感觉了。

第二天,护士换下对面床的床单被褥,消毒清理,撤走仪器。半个小时后,又一位老人住了进来,陪着他的应该是孙子吧,一个高瘦干净的男生。

他脱下背包,把东西一个一个放进柜子里,动作轻而快,脸上没什么表情,从进门开始一句话都没说。

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一个人带老人来医院,他可真厉害。考上哪个大学了呢?还是已经上大学了?浅语胡乱想着,蹲下来给奶奶换尿袋,身后却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怒吼,吓得她手一抖。

“不管就不管,我们死光了也不用你管!”

看着斯文清秀的男生,发起火来如同一只暴怒的小狮子。

男生挂了电话,扫了眼愣愣的众人,他略显尴尬地别过头,没说出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唰地拉上床帘,隔绝了大家的视线,隔绝了屋子里的阳光。

光是只字片语,都能窥见一个不幸的家庭。

浅语洗了手,厕所的玻璃窗有点脏,窗外被阳光铺满的地方,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疾驰而过的轿车,有高耸入云的大厦。

离医院一条街的距离,就是整座城市最发达的地方。

无比繁华的,高速运转的城市,你可知有多少跟不上你的人,被你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吗?

3

这一天阳光明媚,天气炎热,浅语握着扶手,身子随着公交的行驶摇摇晃晃,困意上涌,迷迷糊糊的手一松,手机“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浅语尴尬地蹲下来捡,站起来时却刚好遇上急转弯,她脚一滑,没拉住扶手,直接往前扑了个踉跄,还好被人一把搀住。

正想说句谢谢,浅语却见扶住自己的是一个大叔,面露猥琐,满脸油腻,抓着她的胳膊不放开。

都是大叔,有的和蔼可亲给她带饭吃,有的就知道占人便宜,咸猪手剁了才好。

“谢谢。”浅语使劲挣脱,后退几步站在后门前,可那大叔居然跟了过来,在她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浅语后背发麻,几乎想要跳车。

“让一让,我要下车了。”

浅语一愣,回头见大叔悻悻地走开了,而她身后立着一个笔挺挺的男生,他估计是直接插在她和大叔中间,想把大叔挤开,于是他和浅语现在贴得很近。

浅语目光微扬,正想道个谢,眼睛却疑惑地一眨:咦?是病房里的男生?

原来他好好说话时声音很好听嘛,但是她刚才都快摔倒了怎么不来扶一把呢?

不对,人家又不认识你干吗非得扶你?

可是都好几天了,他居然没注意过病房里另一个同龄人吗?

等意识到自己傻傻地盯着别人看了至少半分钟,浅语唰地扭过头,耳朵呼啦一下红了,烫得不行。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害羞呢?

浅语想了一路,没想明白,都忘了要说谢谢。

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走去医院,走入同一间病房,男生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但浅语分明听见一句稍稍带着惊讶的轻呼。

切,他还真的不认识自己啊。

浅语没来由得气呼呼,等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男生的爷爷睡着了,呼吸平稳面色安详,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要知道老爷爷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是在高兴这个呀,所以他是认识自己的吧。

浅语的耳朵根又是一阵酥痒,她飞快地挠了挠,小步跑到奶奶病床前,不敢回头看他。

吃了午饭,老人们难得安静,叔叔阿姨都找了姿势小憩。浅语不困,但她看到那个男生坐着睡着了,两条长腿不自然地蜷曲,一会儿换一个角度。

“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浅语小声轻哼,抱起身下的凳子轻轻放在男生跟前,等他看见就会把腿放上来吧。

她不好意思叫他,自作主张当作答谢了,心安理得地走出病房,在走廊找了个轮椅坐下休息。

浅语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男生睁开眼,嘴角勾了勾,动作很慢地把腿放在了凳子上,确实舒服不少。

这就算谢过了?真没诚意。

他揉揉眼,拿起手机,却眉头一皱,把手机往病床上一扔。过了几秒,他叹了口气,又捡起手机打了一行字,“他情况还可以。”

可发送之前,他手指在屏幕上左滑右滑,还是把信息删除了没发。

睡了午觉,浅语的奶奶吵着要起床坐一会儿,可是浅语力气小不敢抱,但奶奶又哼哼唧唧地叫屁股疼。

医院的床很硬,躺久了确实会疼,浅语也不忍心了。

最后是邻床的阿姨帮忙,把奶奶扶到凳子上坐了会儿,看奶奶眉头舒展露出笑容,浅语松了口气,一个劲儿地道谢,阿姨摇摇手,和蔼地对浅语笑。

她转身时看到男生站在不远的旁边,脚步迈出一步,见女生看过来,他扭过头,正想坐回去,却想到什么似的走出病房下了楼。

难道他刚才走过来是想帮她吗?浅语一阵小雀跃,然后在心里抽了自己一耳光,你也太自恋了吧。

男生回来时带了两杯喝的,他一言不发地递给浅语一瓶,却示意她不要打开。

“嗯?不是给我的?”浅语一脸迷茫地拿着饮料,轻声问。

男生朝浅语的旁边努了努嘴,又努了努嘴,见浅语还是不明白,他朝天翻了个白眼,最后凑近浅语的耳畔,“这是让你给那个阿姨的,笨。”

浅语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把饮料给阿姨喝,逗笑了阿姨的老母亲,浅语摸着后脑勺跟着笑。

男生也笑,“喏,这杯给你。”

她这天回去以后才反应过来,她和男生很熟吗?他为什么要帮她买饮料给别人呢,而且说话时凑那么近。

浅语把头闷在被子里,忽然发起神经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热得受不了踢掉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4

天气还是好热,蝉鸣吵得人头疼。

浅语上了车,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男生不在。车子每到一站,她也留意着上来的乘客,没有男生。

她居然在期待和男生同坐一辆车,真是脑子有毛病。

浅语买了箱牛奶给奶奶喝,走进病房却猛地一怔,床上的奶奶直起身子,略显慌张地叫她过去,她赶紧跑上前握住奶奶的手,可她自己也被吓到了。

男生的爷爷好像情况不太好,好几个护士围在床前。体征仪上的心跳居然从八十多骤降到四十多,老人呼吸得很艰难,胸腔像是被开了个洞。

护士给老人接了呼吸机,一根管子从鼻子里插进去,另一个护士飞快地挂起吊瓶,是一袋鲜红的血,好几根管子连着两边的药泵,被护士全都挂在床上方的钩子上。

一大把的管子悬挂在老人上方,分散在老人的双手和床的两旁,画面不可谓不可怕。浅语觉得,老人身上仿佛匍匐着一只大蜘蛛,正在吸食老人的鲜血。

呸呸呸,浅语打自己的嘴,这话太不吉利了,赶紧忘掉。

男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爷爷受罪却半点忙都帮不上。血袋里的鲜血很稠,护士控制着速度,叫他把针头轻轻摁一下,方便血液顺畅下滴。

“好。”男生出声,浅语听到他有一丝哽咽。

足足过了十分钟,老人的心跳才回到七十,护士们见情况稳定下来纷纷离开,男生松开手,跟着她们去找医生。

“唉,这孩子真不容易。”邻床的阿姨轻声叹息。

阿姨告诉浅语,之前男生和老爷爷轮不到病房,在一楼的大厅里治疗,她见过他们好多次,但是除了男生,却不见老人有其他家属。

“后来总算来了个女人,是男生的妈妈,但是很久以前就和他爸离婚了,特别不情愿地来看老人。原来啊,他爸爸为了再娶老婆,和老人断绝了关系,就是不肯来看望,男生实在搞不定才联系他妈妈的。

“他妈妈给了他一笔钱,蛮厚的信封,挺多的吧,但那意思估计就是希望男生不要再打扰她了。也能理解,他妈妈肯定早就有了新的家庭,肯拿钱给前夫的爸爸治病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原来他一个人撑了那么久,难怪那天只是针头掉了他都会落泪,强撑的坚强只是充气皮球,再小的刺都能戳破。

“可他爸爸就不对啊,亲生父亲病倒了都不管。”

浅语愤愤不平,音量陡然大了不少,而男生恰好拿着报告站在门外,浅语头皮发麻,吐了吐舌头,她貌似又做了错事。

男生没吭声,径直回到老爷爷床边,一手抓住床帘正想拉上,浅语却一个箭步跨了进来。

床帘拉了一小半,罩住了男生和浅语,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让男生愣了愣,脖子后面一阵痒。(原题:《急诊部病房》,作者:江晚禾。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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