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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整容貸:爲了變美背上鉅債 有人丟掉卵巢

(原標題:瘋狂的整容貸:爲了變美,有人背上鉅債,有人丟掉卵巢)

來源:時尚先生(ID:esquirecn)

作者:張雅麗

如今,太多的女性想要通過整容變美,富裕女孩如此,貧窮的似乎更甚。當負擔不起昂貴費用時,她們開始了瘋狂的借貸,爲此付出生活、愛情的代價,極端者甚至失去了卵巢,但整容卻看不到止境。

這些姑娘,到頭來得到了什麼呢?

一張價值百萬的臉

“看看我的螞蟻腰。”孟垣在微博裏放出一個7秒鐘的視頻,她從左往右移動鏡頭,配合着一聲大笑,黑色的緊身衣勾勒出兩條精瘦的腰線。“現在的身材絕了!!”很快有人評論。

“比心心。”她愉快地回覆,語氣歡脫,讓人難以想象到前一天剛下手術檯時,麻藥未散、半睡半醒,她全身疼到哭着說“再也不整了”。

21歲的大學生孟垣已經有近6年的“整齡”,用她的話說,這是“熱愛”。她的手機中有18個整容羣,3023個微信好友中大多與整容有關,包括整容諮詢、整友、醫美商家。她的生活完全被“熱愛”的東西佔據着。

2019年六次到成都,孟垣終於在最期待的腰腹抽脂中結束了全年的整容之旅。時鐘撥回十天前,她從一千二百公里外飛到成都,原本只有兩項計劃——嘴脣整形和抽脂。但在十天裏,她的項目增加到五個,金額也漲到將近十萬。

孟垣對整容的投入不計成本,跟時間、身體比起來,金錢並不是最緊要的。六年來,她的花費已接近百萬,而每一次到成都,落腳點只有四個:機場、整容醫院、酒店或者美姐家。美姐是她的整容諮詢師,也是整到沒錢時蹭住的對象。當那些冰冷的儀器用在身體上時,孟垣當然感到痛苦和不適,但疼痛與不夠美相比,她從不猶豫地選擇忍痛變美。

比如這一次的抽脂,是整容六年來最讓她害怕的一項。“進了手術室之後全身脫光消毒,然後渾身冰涼地躺上手術檯,那感覺可太冷了,開多少暖氣都還是冷。”孟垣說,結束後,“渾身疼到沒法下牀。”

說起這些,她五官都皺在一起。但在這次抽脂手術的術前溝通時,孟垣仍然在不到十分鐘裏,數次提及要增加抽脂部位。每增加一個部位,風險增加,術後疼痛也增加。她反覆地問醫生,這次手臂能抽嗎? 大腿能抽嗎?能不能一起抽?“我想抽啊,就是想做。”她不停地說。

時尚先生Esquire記者跟着她進了整容諮詢室。孟垣坐在沙發上,爲沒有提前喫避孕藥(可以延遲經期)感到懊悔不已——在預約好的手術當天,她的月經來了。抽脂手術危險指數高,經期做全麻抽脂,“很容易抽死人。”孟垣約的醫生不敢做,手術時間只能順延,但恰巧下週她有兩場重要的期末考試。

兩位整容諮詢師輪番替她出主意。開一張急性闌尾炎的診斷證明,申請補考——這對孟垣來說很容易,她早就爲此買過扁桃體病症的診斷書。

諮詢師建議手術安排在四天後(16號),或者一週後。“排16號吧。”孟垣說。諮詢師勸她等待經期正常結束。“先排16號嘛,我的經期不正常的,也許過兩天就結束了。”孟垣的語氣帶着哀求。諮詢師只能又建議:喫止血藥,強行結束經期。

記者問孟垣,做手術之前最害怕的是什麼?“怕做不好唄。”她的腦海裏,手術效果永遠排第一位。

手術前還需要籤意向書,十幾頁文件在她手邊刷刷翻過,記者甚至還沒看清文件的抬頭,她就已經蓋完了十幾個紅手印,隨即往後一靠,陷進沙發裏打起哈欠來。直到諮詢師開始介紹到手術效果,她的上身才突然從沙發裏拔出來,急切地問“會不會留疤?”

等待抽脂手術的這天,孟垣一覺睡到下午三四點鐘,躺着無聊,她從牀上跳起來,“走,我們去打針。”可打的針太多了,瘦臉針,溶脂針,玻尿酸,瘦肩針,“一次不做它幾個項目覺得心裏不舒服,虧了。”她說。

跟着她進了這家據說“皮膚項目做得很好”的醫院,記者才見識到那一百萬究竟如何在兩三年之內全部用在臉上。孟垣盯着鏡子,180度打量額頭,原本她只想做一個叫線雕眉弓的項目,花掉預存的4900塊,但坐下來之後,諮詢師看了看,告訴她,眉弓做完後會跟額頭的髮際線銜接不上。

打量了一會兒,孟垣得出結論,“好像還真是!”兩支喬雅登(一種玻尿酸)一萬四千八,她沒多說,掏出手機轉賬,但餘額不夠。“你先借我。”孟垣轉過頭對陪同的美姐說,“我馬上跟男朋友要錢,三天後還你。”

最近項目做得太多,她的賬戶餘額很快告急。體檢一次708元,每個動刀的項目都要重新做次體檢;雜七雜八的藥要自己買,止血藥、草木樨、消毒水、消炎藥膏,光藥就裝了幾袋子;那些最重要的針劑纔是大頭,比如韓國玻尿酸一支三四千,臉上絕不可能只打一支。

孟垣迅速向男朋友發出求援信號。前幾次對方轉賬還很迅速,但就在她去打瘦肩針的路上,男朋友終於指責她“不想付出還一直索取”。孟垣的男朋友是位“創一代”,很忙,但總能滿足她的要求。這次拒絕並沒有嚇到孟垣,“誰讓他更喜歡我一點”。

按計劃到達的這家整容醫院是一棟歐式小樓,金紅色氣球掛滿了牆,門口立着的廣告牌上寫着“新年一起美下去”,穿着制服的諮詢師來回攢動。“奢華吧?”孟垣得意地問。當得知瘦臉針在做活動,她當即攔住一個路過的諮詢師詢問。當諮詢師告訴她瘦臉針和瘦肩針有衝突時,“我自閉了。”孟垣失望地把臉堆在了茶几上,“這可能就是上癮吧?看到什麼項目都想做。”她突然仰起頭說。

“而你,錢沒存到,也沒有變好看”

對整容諮詢師來說,工作的主要內容是幫客戶跨過兩道防線:心理和金錢。

在北京的一家整容醫院裏,時尚先生 Esquire 記者首先體驗了第一道防線如何被攻破。

“你只需要把下頜角和鼻子做一下,絕對能換一個人,你聽姐的。”

“你先做鼻子,做完鼻子絕對‘換頭’。”見記者猶豫,諮詢師把項目壓縮成一個。

“你看,我‘這裏’‘這裏’都動過,真的沒什麼副作用。”她們自己的臉有絕佳的說服力。

“你看你朋友,她長得就很甜美很清純,做完之後你們一起美美的多好。”她們當然還懂得嫉妒天性的妙用。

其實,諮詢室裏的姑娘十中有九像孟垣一樣,心裏早有清單,假如不幸遇到那十分之一,諮詢師也很有把握打贏這場心理戰。麻煩的多數還是錢。

張萌是上海一家整形醫院的諮詢師,90後,入行三年,自己的鼻子眼睛也都是假的。在她的經驗裏,多數姑娘的猶豫源自年紀尚淺、財力有限。在記者接觸到的受訪者中,除了99年的孟垣,還有95年的於薇、97年的孫思佳、98年的延妍。張萌見過太多剛成年的客戶,而她接到最小的諮詢者,只有11歲。

好在整形醫院有一套完整的貸款流程。

有一回,一個大二女孩獨自坐在張萌面前,要做一個雙眼皮。女孩看上去怯怯的,完全沒有接觸過貸款,表現得很焦慮。張萌想到了當年的自己,於是壓低價格,6800,但女孩仍然拿不出來。張萌建議她等攢夠錢再來。一個月以後,女孩攢夠了3000塊,剩下的3800辦了分期,12期,每個月還400塊左右。就這樣,她如願擁有了一個雙眼皮。

有經驗的諮詢師很快會判斷出諮詢者是否屬於 A 類客戶,也就是消費十萬以上的客戶。張萌接待過一個背假普拉達的19歲女孩,儘管這女孩已經一臉假體,但聊了幾分鐘,張萌就斷定並非理想目標,因爲她連身上的包是什麼款都不知道。果然,女孩徵信有問題,多家貸款逾期。

遇到金錢問題,多數年輕的整容者首先想到的是父母。孟垣在18歲時候做的“肋骨鼻”,是她用一封聲淚俱下的手寫信跟她媽媽換來的。信裏她說自己這幾年因爲“又胖又醜”而過得痛苦難堪,才終於在成人禮這天收到了一張將近7萬塊的隆鼻繳費單。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孟垣一樣幸運,橫亙在兩代人中間的鴻溝,必然讓這個過程困難重重。張萌接待過一對母女,女兒穿一身淘寶爆款,母親的運動服帆布鞋像是女兒淘汰下來的。溝通過程非常周折,女兒想要最好的韓國醫生,母親覺得中國主任就可以;女兒做完眼睛鼻子還想打玻尿酸,母親覺得做個鼻子就足夠了。第一次諮詢沒談攏,一週後她們回來了,又在繳費環節因爲一支價格1900元的玻尿酸而爆發爭吵,女孩呵斥母親,讓你別來你幹嗎非來!

於是,年輕整容者們的想法出奇一致,“幹嗎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了有什麼用呢?”他們寧願獨自面對鉅額費用。

在衆多的整容類 App 上,只需要兩萬塊就可以擁有令女生們自信起來的胸部,但這只是商家的引流手段。“怎麼可能兩萬,國產假體成本價都要八千八。”張萌說,只要女孩們來諮詢,就有成交的概率,剩下的問題自然交給了貸款。

眼見一個女孩三萬塊的項目被分成12期24期,美女諮詢師拿出計算器手指翻飛一通敲打,笑盈盈地推到女孩面前的顯示屏上寫着1500,這數字看起來好像不再“面目可憎”。但事實是,年輕的女孩很少再去仔細算清楚。貸款後總價多出來六千多,已經相當於一個學期的學費。

“這些小孩就是盲目自信。”張萌說,自己曾經也是一個整容貸款女孩,兩千五百塊的生活費,勻八九百出來,怎麼可能毫無壓力?

那位因徵信問題貸款失敗的假普拉達女孩,不久後給張萌發來微信,告訴她打算在“渠道醫院”做項目。渠道醫院通常採用“拉人頭”的模式,往往項目金額和利息比正規醫院高出數倍。

遇到這種情況,諮詢師張萌就陷入了兩難,“出於我的立場我肯定不會直接勸她別做,我只能說告訴她‘你再好好想想’。”張萌說。遺憾的是,很少有姑娘能想明白。

她的微信朋友圈中全都是與整形相關的內容,每一條都在告訴姑娘們,整容之後人生軌跡將會發生多麼大的反差。就這樣,整容女孩們被吸納進信息的閉環,沉浸在“美麗的未來感”中。

採訪時,孟垣轉發給記者一條整容廣告:一年前分期整容的小姐姐,錢已經還清了。而你,錢沒存到,也沒有變好看。分期付款,生活毫無壓力。

丟失的卵巢

整容女孩於薇失聯了。

25歲的於薇整容前在足療店工作,因爲貸款整容,欠下十萬塊的高利貸,並最終因此失去了卵巢。

大巴行駛了三個小時,經過漫長的盤山路,最終停在一個小縣城的長途汽車站裏。記者本想跟於薇約在咖啡店見面,但小縣城裏只有一家鋪面很小的奶茶店。而此時,於薇突然刪除了記者的好友關係。

於薇家所在的村莊非常偏僻,離最近的馬路尚有十幾分鐘山路。她在村口露面後,否認了自己的身份,拖着行李箱匆忙離開。她的家從遠處看是個新修沒幾年的小二樓,但走近了,屋裏一片漆黑,推開木門時會落下細密的碎屑。於薇母親見有人來,放掉手裏的瓜子站起來,抬手理了理看上去不怎麼打理的捲髮,說,“她(於薇)這麼躲你,應該是把你當要債的了。”

於薇母親說,女兒初二輟學,17歲跟同村男人結婚、離婚,後來去省會做了足療小妹,月工資三四千。一位男顧客曾對於薇說,“你如果整整鼻子、眼睛能更好看,我帶你回家。”

整容醫院裏,於薇爲了更好看的鼻子和眼睛,爲了跟那位顧客回家,辦理了五萬塊的分期貸款。術後眼睛鼻子腫着,無法工作,她只能辭職。貸款無法償還,男顧客又拿走了她的身份證和手機,貸了五萬多的網貸,到手只有四萬。後來缺口越來越大,於薇聽了顧客建議,“去捐卵”。

買家給她一顆卵子八千塊的價格。爲了保證卵泡大小合格,她被帶到一個“宿舍”,連續注射了十七天的催卵針,但卵泡仍不合格,錢沒拿到。回家後,於薇忽然暈倒,被當時的男友送進了醫院 ICU,最終摘除了卵巢。

在早先的電話採訪中,記者曾問於薇,貸款整容對你和家庭意味着什麼?她只回答說,“挺多的。”

也許沒有幾個人會像於薇那樣,爲了變美,以及變美后的生活泡沫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但那些貸款整容的女孩們,一旦被整容傳送到那架精密設計的機器中,金錢、美貌、慾望便變得環環相扣,她們很難再重新回去。

諮詢師張萌曾遇到一位叫林琳的客戶,諮詢了一項價值兩萬的鼻部整容後,林琳很快辭掉工作,加入了酒吧中的"氣氛組"。整容業流傳着一種"莆田系酒吧"的說法——整容醫院爲酒吧氣氛組的客戶介紹項目,也會介紹還不起貸款的客戶到氣氛組,以抵消貸款。進入氣氛組後,林琳賺到了錢,沒多久再次找到張萌,想再貸款做六萬塊的隆胸。

貸款整容的女孩們,往往展現出驚人的意志力,她們想盡辦法,去償還自己美麗的代價。

從15歲開始,孟垣很大一部分生活費都用於整容,但後來項目越來越多,她不得不想盡辦法:低價轉賣家裏給的超市購物卡,做微商,組織整容羣、推薦整容項目,甚至在後期,她結交男朋友的標準都變成了能否資助她整容。資金緊張的時候,孟垣果斷地捨棄口紅和新衣服,她信奉“長得好,穿地攤貨都好看;長得醜,背 LV 都像假的”。

整容女大學生孫思佳的貸款金額有十萬左右。2019年之前,她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一千多,每月需還貸款2500,做兼職勉強能還上。但又做了四萬五的鼻子、一萬七的植髮之後,事情每況愈下,她不得不"降級消費"。從曾經40塊一頓的外賣到只喫8塊一頓的食堂,再到利用餓了麼的漏洞,買6塊錢的紅包賬號,這樣一頓飯只要3塊錢。喜歡的奶茶也不斷降級,後來只能用京東白條買了一箱香飄飄。她也幾乎不再購買口紅、新衣服,對孫思佳來說,整容纔是剛需。

張萌記得,那位假普拉達女孩後來做了吸脂手術,從渠道醫院貸款,借一萬還兩萬,但女孩表現得義無反顧。不過,像這種徵信有問題的客戶,張萌通常不會再跟進,因爲她的消費能力“已經不值得再投入時間成本”。

“儘管從我的立場來說,她肯定做的項目越多越好,但我真的不看好這種還款方式。”張萌說,“有些女孩總是抱有一種僥倖心理,總覺得每個月千八百的,總能還上。但她們別忘了,整容真的會上癮。”

“整容是一盆永遠開不齊的花”

爲什麼不停下來?趙恬的前男友曾經很多次問她。

跟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趙恬做過一個雙眼皮,一萬多,攢了半年才攢夠。那時男友的小生意資金週轉不開,高中畢業的趙恬決定到夜場裏陪人喝酒,兩個月後,他們還清了最急的一筆債。但她並沒有按照原定計劃,還了債就從夜場離開。

直接原因仍然是變美的渴望。

三萬塊的面部脂肪填充,趙恬想不到還有什麼別的途徑,只有夜場才能滿足。男朋友極力反對,希望她離開“不那麼體面”的工作。然而,用趙恬的話說,“整容就像種一盆花一樣,當其中一朵開好了,其他花會顯得不協調,你會想讓它們開得像這朵一樣好。”

第一次整容時的雙眼皮,費用攢了半年,"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趙恬說。在夜場工作,她半個月就交上了做脂肪填充第一期的費用。

沒有整過容的人很難理解那種感覺。就像孟垣一樣,眉弓做了線雕立體起來,額頭就顯得扁平;當眼睛變得標緻後,鼻子就拖了後腿;脂肪填充蘋果肌之後,可能面部下垂,你得再把線條提上去。

孫思佳最開始“真的只是想做一個雙眼皮”,但沒想到做完之後,“發現鼻子也不夠優越,只能接着做。”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審美的流行,就像時尚有潮流一樣。去年流行'歐美臉',今年流行'初戀臉',你去年做了個'小鹿眼',今年鼻子可能也要跟着動。”諮詢師張萌簡單總結說,“反正,整容不可能是隻做一個項目。”

如果僅僅是自我的滿足,整容也許還有停下來的可能,但不走運的是,每一次對自己的改造總會引來外界變本加厲的欣賞與激勵。

張萌第一次整容做完鼻子後,特別期盼放假回家。她明顯感覺到老同學對自己態度的變化,自己不再是那個學生時代不被關注的人。那種改變和自信是整容給的,你就想延續這種改變。

對孟垣來說,第一次被異性告白,第一次被誇獎漂亮,第一次成爲別人整容的模板,全都立竿見影地發生在整容之後。對此,她既享受,又害怕——她感受過了"美麗女孩"的光明人生,那些"醜女孩"的灰暗過往更顯得令她不敢回憶。

14歲時的孟垣跟現在判若兩人,“又醜又胖”。她的父親是生意人,有時一週都見不到,但找關係送女兒進了貴族學校,學費每學年6萬。回憶起學校生活,孟垣把同學們歸爲兩類,一類非富即貴,一類是長得好看。男生們聊的是父母從國外帶回的最新款電子產品,女生們則關心昂貴的化妝品。

“長得漂亮的人更願意跟漂亮的人玩,有錢的人,好像也更喜歡跟有錢人一起玩。”孟垣說,“如果我當時更好看一點,絕對不會是這種待遇。”她提起初一的班幹部選舉,老師指定了一名成績跟孟垣相當,但長得像趙麗穎的女同學。

在接受記者採訪的幾天裏,孟垣說話的語速總是很慢,時常走神,“我中學的時候喫過半年治抑鬱的藥,所以可能老這樣。”她解釋說。

孟垣講講停停,時間好像回到了六七年前的夏天。她從學校的澡堂出來,撞上班裏幾個同學,他們鬨笑着當衆叫130斤的她“肥婆”“玉米腿”,嘲笑她短褲的顏色。自從她的牙刷被同學刷過馬桶之後,孟垣愈發隔絕了自己。她試着跟家裏提出轉學,但遭到父母果斷地呵斥,“一定是你自己先有問題。”

這些經歷讓孟垣認識到,金錢、地位能給予一個人的,漂亮,也可以。

孟垣記憶中的轉機發生在初三,那時有一部叫作《醜女大翻身》的電影。前段時間,她又重溫了一遍,“真的很勵志很好看,我就像她一樣,醜女逆襲嘛!”

電影裏逆襲的主人公似乎真的存在。孟垣告訴記者,她的一位姐姐整容之後,嫁入了富裕家庭,做了幸福的太太。她跟孟垣說,“長大你也可以割一個雙眼皮。”

孟垣哀求母親帶自己去做一個雙眼皮,終於在初三畢業後完成了她的第一項整容手術。儘管外貌沒有出現"換頭"般的改變,但孟垣發現,至少“變美”是一件自己可以控制的事——只需要花錢,就可以趕走自卑。

同樣是在青春期的時候,延妍和孫思佳也有類似的想法。

正在讀大二的延妍貸款做了眼睛和鼻子,她發現"美麗是一種特權"時還在讀小學——同班的漂亮女生經常不寫作業,班上總有男孩替她寫。她下載好照片認真比對,左手漂亮女同學,右手自己,小學時就在心裏埋下了長大整容的念頭。

孫思佳的“覺醒”比延妍晚一些。她從高中開始做平面模特,跟自己同校的女孩能簽下底薪3萬的單子,而自己卻屢次被退單。認真思考後,孫思佳得出結論,自己這一雙單眼皮是不行的。

儘管延妍從小就想通過整容變美,但在戀愛之後才真正付諸實踐。她的前男友總是對她的長相品頭論足,甚至嘲諷她“長成這樣,減肥也是浪費”。延妍再也無法忍受,她必須擺脫被上下打量的生活。

“不知道算不算迎合,當時我的心理像得了一種病,每天都戰戰兢兢。”延妍在電話裏聲音變得微弱。

不得不說,一個本該由整容諮詢師完成的工作,其實早已在社會氛圍中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女孩們有太多的理由:諮詢師張萌的宿舍住着六個女生,其中五個人都整過容後,每人出500塊,勸最後一個小英去做了雙眼皮;而夜場工作的趙恬換了一家酒吧,發覺女孩們都整過容、顏值比上一家更高,爲了融入這個羣體,她又去做了更多的項目。

諮詢師張萌用一個詞概括自己和那些貸款整容的女孩們:虛榮。但顯然,對女孩們來說,整容的意義用這一個詞遠不足以概括。孟垣自從中學那次轉學失敗開始,她就認識到了與其把希望依託給父母,倒不如靠自己去變好——整容變美,就是十幾歲的她能想到的最切實可行的辦法。家在南部小島的孫思佳在進入大學的那一年也認識到,固執的父親和軟弱的母親給不了自己的未來任何依靠,美麗外表是她更好地進入社會的一個砝碼。

“要爭取在大學畢業前,儘快完成自己的整容項目。”孟垣和孫思佳在這個想法上,簡直不謀而合。

“太受罪了,這太受罪了”

孟垣在記者面前哭了,這些天來第一次。

抽脂手術歷經三個小時結束,她平躺着被推進了觀察室。從手術牀上挪動到病牀上時,她疼得全身僵直。“好疼。”她不住地哼哼,眼淚滲出來,一直淌到鬢角。

“我的疤痕留在哪裏了?”

“快問問醫生疤痕留在哪兒。”她半閉着眼,一遍遍小聲地催促記者。

因爲整容,孟垣身上有了12個疤痕。兩個在肋骨,剩下在腿部和腰上,她太害怕這些醜陋的痕跡暴露在明顯的位置。

麻藥還沒散,她太困了,很快沒了聲音。護士叮囑術後半小時不能睡着,記者必須不時地推她,將她一次次叫醒。

觀察室裏很安靜,點滴無聲滴落,尿袋耷拉在地上。疼痛,睏倦,病牀上的孟垣像個醉酒的人,不停地說着胡話。她似乎在控訴這幾年遇到的黑心醫生,想起完全不知道自己來做手術的媽媽,“我當然知道她是爲了我身體好,但如果我聽她的,就只能一直醜下去。”

但她唸叨得最多的,還是手術的疤痕明不明顯。“太受罪了,這太受罪了。”

許多天來,她一直表現得很強悍,像個勇敢的士兵,大步邁進一家又一家整容醫院,去奪取屬於自己的美麗。但此刻,孟垣幾近崩潰。

記者曾試圖跟孟垣聊些女生之間的話題,“你最喜歡的衣服或者化妝品牌子是什麼?”

她認真地想了很久,答案是沒有,淘寶首頁推薦的就不錯。“有錢當然要花在整容上。”

來成都這麼多次,“錦裏和寬窄巷子更喜歡哪一個?”

也沒有答案,她都沒去過錦裏,她更願意多去幾家整容醫院。

這次抽脂手術前一晚,孟垣特意祈福,祈求自己的“整容運”(整圈專有名詞)爆發。記者問她,如果失敗了怎麼辦?她立刻跳起來說,“不要在做手術前說這種晦氣話!”

孟垣爲自己壘了一棟美貌的大樓,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艱難。她戰戰兢兢,害怕任何一塊磚放歪了,片刻間大廈就會崩塌。

她獲得了很多嗎?當然是。她曾經130斤,如今換了一個人,跟過去天差地別。她靠美貌獲得了一席之地,再也不擔心沒有人注意自己。剛進大學,因爲夠好看,學長事先透露面試題目,讓孟垣進了外聯社。大二偶然結識了一個醫美業的女老闆,進入了當地超跑圈。她很少再爲感情的事情憂慮,美貌幾乎讓孟垣對心儀的男性"百發百中"。孟垣對於奢侈品沒有表現出太多興趣,但不妨礙她擁有一些,當她的施華洛世奇不小心落在醫院,她一週時間都沒想起來去取回。當同學們還在爲課業操心,她已經飛到成都,一年變美了六次。這就是她得到的。

某天夜裏,記者問孟垣,你覺得整容能讓你變成名媛嗎?

“不可能。你是怎樣的人從生下來就決定了,無論臉變成什麼樣子。"她歪過頭想了想又說,"但是,起碼整容讓我的當下是快樂的,生活是充滿希望的。”

在成都整容的那些天裏,孟垣穿着黑色羊羔毛外套和中跟馬丁靴,酷、成熟,但時刻戴着口罩,遮擋着一張純素顏的臉,以及術後還有些腫脹的嘴脣。當她甩掉口罩,兩條腿搭在酒店沙發上晃晃蕩蕩,漫不經心地談論着她“熱愛”的東西,你幾乎忘了,這個五官精緻的女孩,只有20歲。

(注:文中人名全部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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