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在校大学生提供医美贷款，本该早就被取缔，但在医美市场的巨大利益驱使下，让全国各地的部分整形医院不惜铤而走险，继续推出这一服务。

文 | 王仲昀　吴　雪 应　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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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痘痘贷款，学生背债两年

医美市场的乱象已经被诟病多年，近几年，一种围绕医美的新乱象——医美贷骗局出现。

医美贷款，指的是整形医院与放贷平台合作，为那些没有足够消费力的年轻人提供分期贷款的服务。医美需求如今已经向低收入人群、刚刚毕业的学生延伸，面对他们的经济状况，有医疗机构推出了医美贷款服务。

医美贷款本质上和电商网购平台提供的分期还款的消费方式并无区别。但是，由于贷款人大部分年纪轻，缺乏足够自制力，使得医美贷款中的骗贷套贷现象，成为医美行当中十分常见的新陷阱。

童童是今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生活在重庆。去年，童童的脸上突然开始“爆痘”。迟迟不见好转后，童童为此深感焦虑。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看到一家叫作“痘研”的美容祛痘机构在某短视频平台上的广告。“当时我被痘痘弄得有点急，被这个广告冲昏了头脑，于是就预约了这家机构的体验卡。”

不料，原本的免费体验，最终却让童童办理了远远超出自己预算的分期贷款。谈到当初为何办理分期贷款时，童童对《新民周刊》记者用到了“洗脑”一词：“他们在给我们消费者洗脑的时候很会把握时机，看到你有点心动就让你赶紧交钱，没钱的话很快就让你办分期。我第一次去店里的时候，当时我正式交钱之前还在做体验项目，他们就拿着二维码来让我扫，说是分期贷也办好了，催我赶紧扫码。我这个人‘耳根子’软，加上当时治痘的心情很迫切，就同意办理了分期贷款。”

童童当时办理了6600元贷款，而另一位生活在合肥的女生晓梅，最初的贷款金额达到16800元。“我贷款总共分24期，一开始每个月连本带息一共要还900多块钱。当时我还在读书，每个月家里给的生活费是2000。几次治疗之后我看没什么效果，就找到医院说不想做了。后来医院跟我达成妥协，给我把6800元这部分贷款的分期利息给免掉了，所以我现在每月还贷600多元。我目前才还了两期，还有22期等着我还。”晓梅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道。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8月10日，23岁的刘娜，在微博上敲下这行字时，泣不成声。2018年，刘娜从香港大学毕业，原本打算在武汉选择一家靠谱的整形美容医院，完成工作前的“华丽蜕变”，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场痛苦的煎熬。“整个鼻腔都火辣辣的，又痛又痒，我的鼻子被波叔毁了。”

刘娜口中的波叔，本名刘波，是武汉达拉斯医疗美容门诊部院长，在微博上拥有十万粉丝，简介中写着：刘波，执业医师，执业范围外科，擅长综合鼻整形、肋软骨隆鼻等。记者发现，网红“波叔”在社交平台上操刀的案例数不胜数，一长串高赞高评的“丑小鸭变小天鹅”现身说法，的确容易让人们相信其技术的完美。

刘娜种草了刘波，寄希望于借他之手变美。刘波向刘娜承诺，可以保证她的鼻子变得更挺更精致，鼻尖更长，需要8万元手术费。“当时我没有那么多钱，医院就向我推荐了合作的医美贷‘即有分期’，我在上面贷了3万元钱，分期24个月，利息高达近50%，总共要还43290元。”刘娜说，自己害怕父母担心，不敢告诉他们实情，剩下的五万元也是东拼西凑借齐的。

贷款成民营医美机构标配

2019年8月，《新民周刊》记者先后到上海三家整形医院“面诊”。记者提出要“做下巴”的需求，手术费在一万元以上，没钱做手术怎么办？有销售人员回答：先贷款，再做手术。

今年8月某一天，《新民周刊》记者通过医院官网与微博、微信预约到上海三家医疗整形医院进行“面诊”。三家医院分别是上海伊莱美美容医院、上海美莱医疗美容医院和上海美立方医疗美容医院。其中前两家医院，分别在记者百度搜索关键词“上海整形”时，在竞价广告中排名第一和第二。而第三家美立方医院，记者在微博上与自称是医院“美容顾问”的人取得联系后预约前往。

当记者表示“钱不够”时，三家医院都给出了同样的建议，即让记者分期贷款。其中，伊莱美与美莱明确表示，已经大学毕业才可以贷款。而美立方恰恰相反，非但没有这个限制，还提出如果现在办理贷款进行手术，即可获得2000元的优惠。不过，就在面诊即将结束时，一位美立方专门负责贷款业务的女性走进办公室告诉记者，现在已经不能为男性办理医美贷款。

第二天，记者委托一位女性友人再次前往这三家医院进行面诊，结果的确是另一番模样。

咨询到美立方医疗美容医院，这一次经过面诊的简单交流后，对方提出的方案里包含的项目竟然多达五项，而这五项的费用也达到了35000元。

咨询者问起贷款，美立方销售人员表示：“大学生是可以贷款的，可分12、18、24期，利息大概是一个月100元左右。这边建议你想做的话就抓紧哦，也就是暑假可以贷款。因为国家政策的关系，之前我们的医美贷款在今年4月份被暂停了，然后7月份才重新开放，有可能过段时间还要被全部禁止。”

诱导学生贷款大量存在

医美贷款究竟是否违法呢？对此，《新民周刊》记者采访了上海君悦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朱平晟。他对记者表示，只要不存在强迫贷款的行为，贷款年利率不超过国家规定的24%，这种医美贷款并不违法。朱平晟认为，目前普遍存在的医美贷，有诱导年轻人盲目消费的成分，有违商业道德，所以并不可取。

虽然医美贷款这一商业行为不违法，但如果贷款对象是在校大学生，情况就完全不同。事实上，早在2017年，原银监会、教育部和人力资源部曾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校园贷规范管理工作的通知》。该通知明确提出将取缔校园贷款业务，要求任何网络贷款机构都不允许向在校大学生发放贷款。因此，为在校大学生提供医美贷款，本该早就被取缔，但在医美市场的巨大利益驱使下，全国各地部分整形医院不惜铤而走险，继续推出这一服务。

如今，国家相关法律政策对医美贷尚未形成专门的监管。但是，诱导年轻学生群体盲目消费，背上远超支付能力的贷款，其行为本身已经值得社会的持续关注与警惕。这种欺骗性与诱导性无处不在的消费行为，正在成为医美乱象中的新陷阱。

“黑医生”数量是正规医生9倍

医美需求快速增加，使得国内医美产业发展中的问题也暴露得越来越多。

根据中国数据研究中心、中国整形美容协会联合发布的《中国医美“地下黑针”白皮书》显示，目前中国合规的医美行业执业者大约有17000名，但非法执业者数量超过150000名，几乎是合规医师的9倍。同时，根据《2017中国医美行业黑皮书》统计，中国黑诊所数量已超60000家，是正规诊所的6倍；黑诊所年手术量为正规诊所的2.5倍，超2500万例。

2009年，卫生部下发的《医疗美容项目分级管理目录》，将医疗美容技术进行分级管理，明确了各类别医疗机构可以实施的美容技术范围。一些从事医疗美容的机构根本没有相应的资质就开展不在执业范围的手术项目。此外，设备设施条件达不到消毒标准要求等违法违规行为也较为突出。

“现在很多理发店、美容院、按摩院发现医美赚钱，买一些假产品，如假玻尿酸、肉毒素给人注射。因为门槛很低，所以有很多想赚快钱的非法经营者涌入市场，开了很多所谓工作室。但其实真正的医疗产品他们是买不到的。”孙宝珊说，这已经不是“超范围经营”的问题了，应该是更严重的“非法行医”。

按照我国法律规定，一个合格的整形医生必须具有《医师资格证》《执业医师证》以及《医疗美容主诊医师证》。《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第一款规定，未取得医生执业资格的人擅自从事医疗活动属于非法行医罪。

但据《2017中国医美行业黑皮书》显示，一家黑诊所年平均获利100万元。可若因非法行医被查出，一般只会被罚没医疗器械，平均处罚金在一两万元，违法成本极低。

业内人士称，医美价格之所以出现“虚高”，是因为医美行业里给回扣的潜规则。“有些被叫作‘渠道商’的人，甚至成立了所谓的医美公司，但他们只负责网罗病人。每给民营医院介绍一个病人，就会拿到回扣，回扣高达费用的70%-80%。”

业内人士说，某些国内民营医院从韩国请来一些所谓的“专家”，其实水平非常一般。有了“韩国专家”坐镇，民营医院就能堂而皇之地收取高价手术费。据了解，某些民营医院和“韩国专家”即使三七分成，仍能赚取高额利润。比如一台鼻整形手术收2万元人民币，医院方面净赚6000元，但仍比国内大型医院的利润率高出很多。

“韩国水平最差的医生都可以来中国做手术。相反，顶尖的中国医生不可以出国问诊。”孙宝珊表示，“韩国真正顶级的专家，在韩国国内也很稀缺，国内的明星都来不及做，哪有时间来中国？”

医美市场整治，还需更严

2017年5月至2018年4月，国家卫健委曾联合7部门打击非法医疗美容。根据卫健委网站消息，专项行动期间，全国公安机关共破获涉医刑事案件、涉药品安全案件1219件，抓获犯罪嫌疑人1899名，捣毁制售假药黑窝点728个，总涉案金额近7亿元。

中国医师协会维权委员会委员邓利强就曾表示，目前医美行业监管不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监管部门不作为，而是取证太困难。因为监管部门查处时不一定能够“抓现行”，所以一些机构就肆无忌惮。

孙宝珊也提到，监管部门也很头疼，因为某些民营机构太会“躲猫猫”。

2019年6月，针对非法医疗美容现象，国家卫健委表示，目前中国整形美容协会正研究制订信用评价管理制度，拟在部分地区试点开展美容医疗机构信用评价。

另据一位接近国家卫健委的专家向媒体透露，针对当前医美市场的乱象，国家正在修订《医疗美容服务管理办法》，医美服务市场将得到进一步规范。未来，医美市场或结束不规范的野蛮生长。

医美视频营销如何带你入“坑”

传统的医美推广渠道，近年来很多医美机构还顺势开展了诸如今日头条、小红书等新媒体的营销推广。像某短视频平台这样的大流量网络平台出现后医美立即搭上了“带货”大船。只不过，营销如江湖，江湖的规则就是：哪里有“肉”，哪里必有“坑”。

“心动心动太漂亮了，某短视频平台网红×××宝宝，眼综合术后半年，太漂亮了，今天又和朋友一起过来做项目啦，做外眼角，真是行走的小广告。”配合这段文字，视频中，网红模样的美女各种性感撩人。这是某医美行业从业者发布的小视频。

白领王琳是某短视频平台的爱好者，平时上下班路上，或空闲时间都会刷刷小视频。

“有一天，给我推荐了一个打着‘#上海最帅男团’标签的视频。”视频中四个男生，其中正好有一个是王琳喜欢的类型，于是她就把这个标签下四人的相关视频都看了一遍，也关注了其中两个男生的账号，无聊时看看他们直播。

“后来我发现，其中三人号称在上海投资整形医院，他们的很多视频背景确实也是医美机构。”王琳坦言，她一直想去试试水光针，看了这些直播内容，还真的动心了。

王琳表示，自己最终被这些复杂的名称吓退了，“真要做的话，我还是老老实实去名气大一点的医院做吧”。

记者通过王琳给的线索，找到了视频拍摄地“美立方”，记者在医院内看到另一个照片——“爱都沪美人I Do”。工作人员表示，这是他们的“网红名称”。机构内，“网红脸”的俊男美女很多。在美立方的官网，记者看到醒目位置还有“短视频网红练习生训练营招募”的广告。

随后，记者在网上搜索了“上海瀚辰整形”这几个关键词，在微博用户名为“上海久愿港华石头”的加v用户的微博里，找到了“瀚辰国际专业解答中……”的相关视频。王琳关注的两个男生赫然出现在这个视频中。而这家叫“久愿”的医美机构，其主打的卖点就是“网红打造基地”，号称控股一家网红学院。

如此看来，这几个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还真是“一条龙”服务。

由于行业的敏感性，医美账号甚少在名称上直接用“医美”“整形”等关键词，一批幸运地通过了企业认证的整形机构号也常常遭遇限流。因此，许多医美主题账号都以个人名义运营，从名称上很难判断。

此前，媒体还曝出，有商家通过短视频平台拉“业务”，在快手App发布未获得药监部门批准文号的玻尿酸针剂销售信息，还有主播通过短视频教学如何自行注射玻尿酸。这些行为非但违法，还具有相当高的风险。

颜值经济热潮中，医美行业似乎没有那么“美”。

除了一些短视频平台，以“平台+内容+电商”为主要运营模式的医美类App也成为互联网黑产“盯上”的对象。

此前，有媒体曾推出过《新氧App商家涉售违禁药，“变美日记”可造假》的系列报道。其中提到，在新氧APP上，客户的“美丽日记”、评价存在造假刷数据现象，有商家对假“美丽日记”明码标价2000元一套，手术前后对比图数百元一套，而且已经形成一条龙服务。

而后，新氧作出回应，称已成立内部调查小组，对相关账户和日记进行封禁，“针对虚假整容日记，我们对此进行了下架删除。同时又重新对整容日记进行更严谨的筛查。而对于相关涉事医院，我们也在平台进行了下架。对于这些问题，我们都是在配合药监局、卫健委等相关部门的调查”。

据了解，2018年新氧平台封禁作弊违禁账号达71万，删除作弊违禁主贴15万，删除作弊违禁评论232万。

尽管如此，类似代运营产业链依然横行。

现在，在一些网络平台上仍可搜索到“代运营”业务，具体内容包括代刷日记评论、日记浏览、日记点赞等。另外，还有整容、整形案例，医美整形对比照片，美容整形病例模板在网上批量叫卖。

在小红书App上，未获准入的韩国品牌“粉毒”“白毒”“彩毒”“绿毒”等就因被广泛“种草”而走红，但这样以“种草”之名涉嫌引流售卖违禁药品并非孤例。此外，在小红书App上搜索“微整形培训”，以视频为主的“笔记”就占满手机屏幕。

7月30日，小红书App从各大安卓应用商店下架消息刷上微博热搜。

一切平台，都不是法外之地。具体的营销行为也好，时髦的网红培训也罢，任何新业态新模式或平台经济样板，都应该在法律法规、公序良俗的边界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