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美人在骨不在皮,红粉骷髅不过一瞬即变,犹如昙花,不得长久。

1

桌案前一缕残香,衬得那白衣人越发像神仙,如梦似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那求您作画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对面的肥硕商人战战兢兢地问,仿佛声音大了都是对白衣男子的不尊重。

“一,美。二,美。三,美。”白衣男子朱唇轻启,然后看到商人的嘴角抽了抽。

“可您知道的,舍妹……”那商人犹豫了犹豫,最后才不得已说出“不太美”三个字。

“知道丑还来求画,难不成是来专门恶心我的?”白衣男子皱着眉,说出的话要多恶毒便有多恶毒,可那商人却不敢反驳。

“齐宣大人,您也知道这曙雀的传统,若是女子没张像样的画像,就很难嫁出去了。”商人赶忙叫人把银子抬上来,可齐宣看着那一箱银子,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呵,我齐某人向来只画绝美之人,才有了这‘花月仙手’的名声,会因为你这几个钱便颠倒美丑黑白?”齐宣做了个“请”的手势,胖商人便不好再赖着不走。

只是刚挪到门口,却听齐宣不咸不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丑便是丑,若是非将丑人画美,骗着别人娶了,就像以次充好,是糊弄人的买卖,损阴德啊。”

这话实在太过了些,就连抬箱子的仆从都听不下去,扭身仿佛是要同齐宣去理论,却被商人拦了下来。

“多谢齐宣大人教诲。”商人恭恭敬敬出了门,还没等仆人说话,商人就开了口,“这箱子是不是挺重的?”

“爷,重倒是不重,可这画画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仆人还想再说几句,却被商人打断,“若是挺重的,就抬到白二爷家吧。”

“白二爷?您是想……”仆从看到商人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便心领神会。

“只画绝美之人?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画不画得成。”

2

齐宣醒来时,眼前已经漆黑一片了。

前方传来一阵声响,惊得齐宣大吼:“谁?谁在那儿?!”

“你醒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与白天追杀齐宣的那男人截然不同,但齐宣还是不敢放下戒心。

“哪方的朋友?不如现身说话。”

“现身?我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我吗?”

“又无灯烛,我如何看得到你?请朋友现身。”齐宣皱着好看的眉,心中满是不耐烦。

“灯烛?现在,可是白天。”

阿言说完这话,便看到眼前的男人又晕了过去。

3

“饭菜给你放在这里了,若是想开了,便吃一口吧。”

阿言看着已经三日不曾碰水米的齐宣,轻轻叹了口气。

好好的一个男子,也算得上是风流倜傥,却不知为何看不见了。

若只是眼盲也就罢了,可这男子得知自己瞎了就浑浑噩噩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不是看不到,而是被人砍断了手脚。

眼盲固然可怕,但这心盲了,就更是难以救治。阿言心善,虽然这齐宣自醒来连个谢字都不曾说过,但她还是觉得,若是能帮,便帮一把吧。

“大夫说,你这眼睛是治得好的,所以你就算是不吃饭,药总该喝一点吧。”

阿言举着药碗往齐宣嘴边凑,谁知齐宣扭着头就是不肯张嘴。两人僵持了许久,最后齐宣恼了,手一挥,将药打翻在地。

“你可知,那是我家唯一一个好碗?”

“你又可知,那药刚刚烫到了我的手?”

“请大夫花了不少钱,那钱,够买我半个月的口粮。”

“而且我做的饭菜,你总是不吃,也浪费了我许多东西,家中早就没米了……”

阿言的声音清冽,话里话外明明是悲伤到不行的穷酸,偏偏被她说出了一种淡然的感觉。

齐宣的眉毛挑了挑,却依旧是没有动,直到听到阿言的后半句话:“我不做亏本的事情,所以你把欠我的还干净,你是爱绝食还是爱静坐,都随你。”

“我看你也是君子模样,不会坑一位姑娘吧?”阿言突然凑近,齐宣觉得一阵馨香扑鼻,脸微微一红,正色道,“我齐宣也算得上是有头脸的人,自然不会占你一个姑娘的便宜。”

那是这几天来,齐宣第一次开口。

可惜齐宣的眼睛暂时不中用了,否则他将看到阿言红着脸狡黠地笑,模样竟然有一丝动人。

4

“不对,我想了想,还是摆在东边吧。”

齐宣抱起柴火刚挪到西边,就听阿言又变了想法,只能认命地挪到东边……

然后北边……

再然后是南边……

再然后……

“你耍我。”齐宣咬牙切齿,满腔怒气憋着不能发泄。

却听阿言笑道:“是啊,我耍你了,你能怎么样?”

齐宣一生顺风顺水又自负,如今不仅瞎了双眼,还被一个小姑娘耍弄,险些气得站不稳。

“恼了?”阿言这时笑出了声,言语之中带着一丝嘲讽,“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就算是恼了又能怎样?打我?你现在连我在哪个方向都分不清吧?而且你如今身处险境,只能躲在这里吃我的,喝我的,受我照顾,你又怎么敢忤逆我呢?”

阿言一番话句句戳心,却不无道理。

齐宣紧紧地抱着柴火,虽不言语,但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想必忍耐得十分辛苦。

“若是想通了,就继续把柴火抱到东边吧。”阿言说话时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戏耍齐宣的音调,可她的眉头却是紧皱着,满脸的担心都要溢出来了。

5

搬了半月柴火,齐宣终于适应了眼前的一片漆黑,不仅是站得稳了,分辨得出方向,对院子里的结构摆设也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不仅如此,因常搬东西,齐宣的饭量更是见长。原本略显瘦弱的身体,因有了锻炼,倒是结实了不少。

“明日不搬柴火了,你不是说自己会画画吗,也该做点真本事,还些饭钱。”

齐宣听了这话想骂娘,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提着刀往人心窝子上扎吗?

可当他摸着那熟悉的纸张与画笔时,却不由得鼻子一酸。

若不是阿言,他一个瞎子,怕是这一生,都不会想到再去碰这些东西一下。

“画什么?我可提前声明,我一个瞎子,画出的东西不见得卖得出去,怕是要毁了你的宣纸咯。”齐宣虽然这么说,却熟练地摸上了砚台,开始研墨。

“就画我的院子吧,你这些天在这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那么多遍,总该在心中有个轮廓。”

轮廓自然是有的,抱着柴火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遍,对于院子的大小还是有数的。

不过那院墙是什么样,那门是多大,那院中的小八仙桌上面有什么花纹,齐宣就真的不知道了。

“就你画的这东西,三岁的娃娃都画得来,还说是什么画师呢。”阿言刻薄,气得齐宣站起来就往屋外走。

“哪儿去?”

“我去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是不是画师。”

6

齐宣到底是个有心性的人,自那日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站在院子里,仔仔细细摸过每一寸墙与地,甚至连树下的几株小草也不放过。

好几次有那小碎石子扎破他的手,看得阿言直咬后槽牙。

“我收回那日的话,其实你画得不错的,可以看得出有些真功夫。”阿言试图劝阻,可齐宣却只是笑笑,没有停下的意思。

那执着的样子让阿言有一丝心疼,更有一丝懊悔。

她这激将法是不是劲儿使大了?好端端的一双手被划成那副样子,真叫人不忍心。

可若是阻拦得狠了,齐宣又回到一开始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更不好了。

于是阿言就只能忍着,看着齐宣着了魔一般地抚摸整个院子,而阿言能做的,只有提前把那些碎石子捡到一边去,别再划伤齐宣的手才好。

就那样又过了五六日,终于在某天清晨,齐宣拿着一幅小院的全景图对着阿言笑。

“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好,太好了……”那纸上连一株小草都像是活了一般,引得阿言不由咋舌。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明明都已经看不见了,笔下却一丝不乱,甚至还栩栩如生?

“这几日连院子里的石子我都一颗颗亲手摸过了,摸几次纸和笔尖,再记住它们的位置又有何难。”

齐宣的样子很是骄傲,像是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这让人很难将他与一个月前那个不吃不喝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齐宣的眼睛虽然还没好,但这心明亮了,终究是好事一件。可阿言望着那纸上的落款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花月仙手,他便是那个对美人都异常挑剔的画师。

7

“主子,主子您可吓死我了主子,这些日子您受苦了啊!”

齐宣几乎是晕晕乎乎就被接了回去,他听着书童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请了最好的大夫,又说什么杀手被抓住了,再到最后说到那胖商人身上,齐宣都还没回过神,只觉得书童是在说上辈子的事情。

“抓住了?”齐宣仿佛是在问别人的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啊,那商人对您怀恨在心,雇了凶要您的命。好在您洪福齐天,刚刚神医把过脉了,说您这眼睛好好调养,做些针灸,过几日就能好。”

书童倒是激动,仿佛恨不得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都说个遍。

可齐宣却不怎么关心,“你将我接走,可曾向阿言姑娘道过谢?”

“阿言姑娘?什么姑娘?主子你是一个人住在那小破院子里的呀。”

8

齐宣的眼睛好了,那些失明的日子就像阿言一样,消失不见了。

若不是齐宣多了样闭上眼睛作画的本事,连他自己都要怀疑,阿言,是不是真的不曾存在过。

“明日和我再走一趟。”

“主子还要去那小破院子?”

“嗯。”

书童看着齐宣,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主子,其实您找不到阿言姑娘的。”

“你不是说,你不曾见过阿言吗?”齐宣眼神吓人,书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阿言姑娘不让我说的呀。其实我能找到主子,多亏了阿言姑娘。那日是她拿着您的一幅画,让我去接您,我才知道您的住处。

其实一开始我不想信她的,毕竟那样丑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认得您,但我看看那画,又像是出自您手,我才半信半疑地去了,找到了您。可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后来阿言姑娘去了哪里……”

书童很是啰嗦,齐宣皱着眉,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9

花月仙手新出了一幅美人图,正挂在城门口。

于是那城门底下可热闹了,人人都仰着脖子看画,久久不愿离去。

更有甚者,为了盯着那画瞧,连吃饭喝水都不肯,仿佛是害了相思病一般。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原来书上说的美人,是真的存在于世的啊!求求好心人告诉我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吧!我愿意用余生陪伴她!”

“读书人酸腐!我愿意出白银百两,作为聘礼娶这姑娘。”

“小家子气,我愿出白银千两,只求和这美人说上一句话。”

城门下吵吵嚷嚷,齐宣摇着扇子看好戏,直到有人说出:“我出黄金千两,只求知道这美人的名字!”

“不用黄金千两,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美人的名字,她叫阿言,就住在城外那半山腰的小院子里。”齐宣摇着扇子挂着笑,然后听到人群中吵吵嚷嚷了起来。

“阿言?城外半山腰?诓我们呢吧,那山上的阿言,可是个丑女啊!”

“对啊,丑的都出了名了,脸上有块巴掌大的疤,挡的脸都看不清。”

“那么丑?怪不得住在城外的山上。”

“可这画上的人很美啊,你们是不是记错了,花月仙手向来只画美人,怎么可能画个丑女挂出来?一定是同名的邻居,又或者那美人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

人们还在你一言我一句的吵,齐宣却把扇子一合朗声道:“我画的就是那城外的阿言,只不过,是我心中的阿言。”

10

“阿言,我知你在附近,其实我有些话想说与你听。”齐宣正了正衣冠,很是严肃。

“你总装作很凶的样子,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善的姑娘。”

“你要我来来回回地搬柴火,其实是为了锻炼我的身体,让我适应黑暗,更是为了让我有点事做,不至于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你要我画画,一是怕我以后万一真的看不见,也好寻到别的法子作画,不至于真成了废物。另外也是怕那歹人还盯着我,想要有个信物,去找我的书童。”

“我知道你怕我割伤手,总是跟在我身后,悄悄将碎石子捡了出去。”

“家中明明都没有多少米了,你却怕我用不惯便宜的笔墨纸砚,为我买了最好的来。”

“阿言,你对我如此用心,却为何在引了我的书童来接我以后,就消失不见?难不成只有我瞎了双眼你才肯再出现来陪我?”

说着,齐宣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刺向自己的眼睛。

“你疯了啊!”人群中跳出个小姑娘,一把夺过了齐宣的匕首。

“阿言……”齐宣望着那小姑娘笑,“你还是来了。”

“别看我,丑得很。”阿言捂着左脸扭过身子去,人群之中渐渐响起了嘲笑的嗤嗤声。

那阿言正如人们所说,脸上真的有块巴掌大的疤。

“画师,你现在信了吧,快把你那画改了吧,你瞎了,我们可没瞎。”

有人在起哄,齐宣犹豫了犹豫,真的上前去把画取了下来。

泪水突然抑制不住地出现在了阿言的眼睛里,她想哭,她想逃,却绝望的迈不动脚。

“你辛辛苦苦找我,就是为了羞辱我吗?我知道容貌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所以我躲着不出现都不行吗?为什么……”阿言在轻声哭泣,可一方帕子却突然递到了她面前。

“别哭,哭得眼睛肿了多难受。”

齐宣说着,又不知从哪儿变了朵牡丹出来,别在了阿言的耳朵上。

鲜花灼灼,挡住了阿言的伤疤,居然将阿言衬得有点好看,就像那画上的姑娘一样。

咦,这齐宣,什么时候在那画上也加了朵牡丹花?还正加在那姑娘的脸旁?

这下子一看,那画上的姑娘,倒好像真的是阿言了。

11

后来,齐宣便很少再画美人了。

一是因为看透了美丑,不过皮囊,人之美,更应在心。

更重要的,是齐宣若再敢给别的女人画像,是会被阿言追着打的。(作品名:《美人如画》,作者:阿行家有小可爱。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