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尤其在今天当中国初步解决了经济和国力上的问题之后,你会发现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和对传统的尊重明显上升,开始对自己文化中的优势部分进行重新的研究和彰显,这个过程是很清晰的。我是研究二十世纪美术史的,回观历史你会发现中国文化有一些主线其实从来没有变过,每当面对新的问题的时候,中国人很懂得如何从过往中寻找新的动能。

今天我们在文化艺术上似乎处在了一个新的节点,当代不再是褒义,传统也并非保守的代名词。相反,我们需要重新观看和发现的,恰恰是从自身文化传统中走出的现代。

当代艺术目前遇到的模仿与抄袭窘境,恰恰说明,艺术上不存在弯道超车,不可能依靠模仿或挪用来与别人对话。面对当代艺术的瓶颈,回向传统精神深处恰恰是在寻找重新出发的精神起点;是在中国人得以安身立命的文化滋养中,从源头活水汲取全新生发的动力。从今日世界性的文化艺术眼光来看,我们反而得以重新发现传统中所蕴含的创造性启示。它或许不同于西方的艺术发展逻辑,但也自有其衍变递进的线索和脉络,我们需要新的眼光和自信来予以审视和确认。

如果想要站上文化、精神的高地,则必须回到文化的母体,更深入的向内心探求。在“传统热”潮流中,个人鲜明的问题意识和个性化的取法脉络才是验明真伪的不二法宝。

吴洪亮

WU HONGLIANG

策展人,1973年出生于北京,199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任北京画院副院长、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北京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协策展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全国美术馆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采访人_于海元

库艺术=库:所谓“有趣的时代”,您怎么来理解?

吴:本次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出来之后,也引起了一些争议。在我看来,这个主题和当今时代现状是有关系的。我是做历史研究的,如果倒推一百年,今天的某些状况和当时有点相像,每当人类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状态,就会面临新的问题。“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主策展人引用上世纪30年代张伯伦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讹传抑或咒语,当时一定是有所指的。后来我们目睹了二十世纪经济危机、二战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发生。

今天我们也面临新的危险,全球化陷入瓶颈,科技发展进入新的时代,每天都有人谈起“人工智能”“5G”“活到120岁”等等话题,这都是人类发展前所未有的新阶段,我们应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有趣的时代”,这句话背后有正能量的一面,也有令人担忧的一面,这是一个有意味的幽默。

第58届 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搭建方案

库:“Re”和“睿”,从汉字与英文发音的角度,去打通或者主动构建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差异与分歧,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某种程度上其实凸显了中国文化所具有的多元属性。

吴:应该是有的。我们说中国文化绵延五千年甚至更加久远而没有断裂,一定是有它的理由。我是研究二十世纪美术史的,回观历史你会发现中国文化有一些主线其实从来没有变过,每当面对新的问题的时候,中国人很懂得如何从过往中寻找新的动能。我经常说一句话:从寻根中寻找力量。尤其在今天当中国初步解决了经济和国力上的问题之后,你会发现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和对传统的尊重明显上升,开始对自己文化中的优势部分进行重新的研究和彰显,这个过程是很清晰的。

其实在世界上也是如此,比如为什么会有文艺复兴,为什么发生在意大利?复兴什么?古希腊、罗马的文化力量是否会对今天人类的发展有所帮助,我们是否应该去重新学习和研究?这些问题都是很有意味的。

陈琦作品 :2012 生成与弥散

库:艺术家如何选择?上届威尼斯中国馆主题为“不息”,探讨的也是当代与传统之间的关系,看来这也是时代的主题。您认为本次会有何区别?在哪些方面会拉开差距?

吴:这一届和上一次面对的社会问题有些不同。上一届威尼斯双年展主题是“艺术万岁”,你会看到在短短两年以前,大家还在狂欢于全球化带来的喜悦和对未来光明的想象。到了这一届的“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其实是有点沉重了。上一届邱志杰老师的策划“不息”,对应的已经非常好了。这次也有人问我为什么是你来策展?我虽然一直在做历史研究,策划20世纪的展览,但在我看来所有的策展都有一个前提,就是研究工作。我一直也在用当代的方法和思维做历史研究,对于当代的研究我也是放在历史中去思考的。

恐怕跟浸淫在当代艺术风口浪尽上的人不太一样,对当代艺术的发展我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研究者。我花最多的时间来研究中国当代艺术的“前史”,也可以说是“前’85”的历史:为什么中国当代艺术会变成今天的样子?艺术家的创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状态?我在追寻它的根源。

“睿”的提出,对我是习惯性的。包括在新闻发布会上我开玩笑说没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展览,我始终在做一个展览——试图寻找艺术家及作品更原本的力量。艺术家的选择也基本上是关于“本源”的体验,我称之为感知的体验、日常的感悟、文明的偶合。

我甚至在追寻人类原初还没有那么强的民族性的东西,比如说岩画、桥等等,在做大数据的时候,会发现世界各地很多东西如此之像,使我们惊讶。比如说费俊的作品是对于威尼斯的桥和中国乃至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桥的呼应,寻找人类的相同来构建彼此沟通的可能。“桥”本身也是一个隐喻,“桥”成为这个展览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费俊的作品借用的手段是新媒体,但我认为他的艺术的精神是“睿”(Re)的。他的作品名字叫“睿寻”,其实就是“research”,研究的意思。

艺术家耿雪原先学习雕塑,她的成名作《海公子》《米开朗基罗的诗意》等等,大家都非常熟悉。她是少有的能把叙事说得很当代又有意味的艺术家。她专门为此次展览创作的作品,名叫《金色之名》。这件作品的创作过程其实就是她酝酿宝宝出生的过程。说的直白一点,这件作品就是一位女性对于生命的理解,是对于人之初和人类命运轮回的认识。

陈琦老师的作品与水有关,我们都知道“水”和生命、人类的关系,和中国、威尼斯的关系。包括作品《别处》,是基于对“虫洞”的体会。人类发明了文字和书,书又被小虫子给吃了,艺术家觉得这个洞挺好看,挺有内质的,把它转化为了作品,整个过程是很有趣的,在我看来这都是回到原初去思考的过程。

何翔宇的作品关于“口腔”。他目前生活在德国,出国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语言问题。换一种语言会发现你的口腔发音、舌头、牙齿的运动都不一样了。他的展览现场就是一个放大的“口腔”,让人去体会和触碰。作品可以触摸,而且做了非常厚的肉粉色的地毯,走上去会有一种软软的摇晃的失重感。这些艺术家的作品都跟主题贴的非常近,对文明原初的认识,对生命原初的认识,对身体原初的认识等,在我看来都是“睿”(Re)的。

我有一点与邱老师的策展不同的是,上一届是运用文化思维、历史逻辑来策展,而这一次如果单从作品角度讲都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作品,但是其中有东方的思维。包括这次的展览空间是借鉴了东方园林和西方建筑的很多概念,构成一个立体长卷式的空间,但直接看上去又不像中国园林,虽然我会借鉴“借景”“移步异景”等方式,但用的已经不是中国园林的符号。我希望带给观者东方性体验的同时,在视觉上是国际化的。

费俊作品《睿寻》app效果图

库:面对今天的新问题,回眺或许才能获得由“Re”及“睿”的洞察。这是否也意味着您试图通过对传统的重新解读获得新的,甚至超越国族、地域界限的更大的智慧?

吴:我可能一直在做这件事情。“Re”翻译成中文,有“回”的意思。我曾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给王天德老师策划过一个展览,就叫《回》。那天向一位外国朋友解释,我就给他写了中国的“回”字,“回”字放到北京就很好理解,就是皇城套着宫城。年轻的时候,我讨厌所有的墙,认为墙就是壁垒,都是“围城”,包括对所有以往的东西都在质疑,都想去摆脱。但今天突然故宫“火”了,这里除了故宫本身的能量,不得不说也是中国进入这个时代的一种共鸣。就如同这个“回”字,如果把它立起来,就是通向未来的一道道门。你以为通过这扇门走向的是过去,但也可能通向的是未来呢?当你把自己的思维方式打开,过往的历史中会有新的发现,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我在北京画院可能平时老东西看得多,但同时我有一只手一直在做帮助年轻艺术家的工作。今日美术馆正在举办的《找朋友》的项目就是几年前高鹏馆长和我发起的。当时我们发起了一种模式,这个模式今天生长的非常好,我也很欣慰。我一直在寻找的工作状态就是对传统要了解,对年轻人的东西要了解,然后寻找自己的角度和切入点。

所谓的“回”,并不是我要变成“老古董”,而是在回去的过程中找到新的东西,和当下的现实生活之间进行对照,然后思考自己到底要怎样去做。

库:一方面是对过去历史的研究,一方面是对当下年轻人的关注,对您来说,这两者在研究和策展方式上有什么区别?

吴:我觉得都是在寻找本质,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区别。做一个年轻人的展览和做一位老先生的展览都要花时间去做研究,找到一个能合理地呈现他的艺术特点的方法,并分享给大家。我的想法可能跟有些策展人不太一样,在我看来,有些策展是一种工作。你怎么可能断定策划过的每一个都是伟大的展览,或者只策划伟大的艺术家呢?即使今天走红未来就一定伟大呢?在我看来,策展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一个创造性的服务行业。

我刚刚策划了一个展览,现在还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的林岗先生的展览。林先生已经九十多岁了,早年是革命者,然后去列宾美术学院学习,后来担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油画系第二工作室主任,又主持创办油画系第四工作室,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创作抽象绘画。把这道题交到我手上,我要怎么呈现这样一位老先生的展览?这时候对我更多是一份责任,你要通过今天的策展把老先生的艺术精神传递给更多的年轻人。

抽象艺术是回到艺术的本体,回到造型、色彩、情感。这跟他早年现实主义创作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最后我就采取了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本体对本体。林岗先生晚年作品与早年作品在形、色、情绪等方面的对比和比较。展览的名字就叫“林岗:写·生”。“写”,在中国人看来是主观性的,而“写生”则是对客观的认识。“生”,既指代生命,也意指心灵的生发。当然,“生“也意味着“不熟”,“不熟”在艺术中很重要!展览空间也是在这个理念上推演出来的。一进展厅的一面墙上,一边是林岗先生早年的写生,另一边是一张他晚年的抽象作品,它们同时挂在一起。这个展览至今我听到的老师、学者们的反馈都还是不错的,还是有可看性的。

林岗写生晚年画大量的手稿,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把它放大,具体化,发现林岗先生喜欢尖锐的线条,喜欢那种内在的力量,这是一个人对形的关照。我们要找到林岗先生在艺术本体中的性格,这就是我关心的。我不认为这是片面的当代或历史。找到艺术家的核心,把他传递出来,这就是策展。

耿雪作品 金色之名 视频截屏 2019 摄影:刘大鹏

库:近来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原创性问题争议很大,讨论很多,也有越来越多人坚信要从自身的文化跟脉中产生出前进的动力,才能有真正的创造。您怎么看这一点?

吴:不一定。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反复咀嚼周有光先生所说的“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这句话是很有意味的。你要有国际的视野,要有大的胸怀,哪怕你再热爱自己的文化,但不能陷入其中太自足了,而是要从一个更广泛的视野中去真正了解自身的妙处。

我花最多时间浸淫的板块是中国的文化,而现在不得不说我们了解别人比别人对我们的了解要多。基于全球化和互联网所产生的所有的信息、思考和表达方式都与以往截然不同,新一代的艺术家不是在跟同一个国家的艺术家PK,任何一个地域的艺术家只要把自己的创造放到互联网上,全世界都可以观看得到,你是不是原创,就是一个很清晰的事情。

一个艺术家的创造,第一重要的是好不好,第二是久不久。每个作品的生成都是有根源的,没有完全的原创,在这个逻辑里你做的够不够好;其次,这件作品能持续多久让你对它发生兴趣,还是时髦一阵就过去了。这个是要艺术家来做抉择的。那条艰辛的路你可以选,但要面对贫穷等各方面的挑战;你也可以选择跟风,马上就能挣到一点小钱,衣食无忧。至少现在风格相似是没有问题的,我画一笔齐白石你也不能说我抄袭齐白石。因此这个问题有其复杂性,我觉得这里每位艺术家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今天对艺术家的要求越来越个体化,或者说全球化。但反过来说,作为一个东方人,东方文化和艺术的基因是生长在你的生命中的一种能量,将之发挥出来,可能会更擅长,更有优势。所以,越是全球化,本土化越重要。

何翔宇作品:我们所创造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自己

库:事实上,当今的传统热之中,大家对“传统”二字的理解是不同的,亦步亦趋和商业考量者也大有人在,我们如何来判断和审视活化传统的方向?

吴:这就回到艺术最本质的问题:你是真的吗?有些人一直对传统的某个部分感兴趣,一路做过来,哪怕是做最当代的艺术。有的人一看宋画时髦了,赶快练两笔宋画。这两者的区别是可以判断的。艺术最核心就是你要玩真的。有的人你基于过去的经验判断这么画能成吗?过三五年,一看真成了。所以艺术和艺术家一直在教育我。我对艺术家永远保持一份尊重,不敢轻易预言,我也从不会说过你这么画不成。怎么都成,怎么都有可能成,这就是艺术的妙处。当然作为我个人,会有喜欢和不喜欢,这是个人的选择问题。

《传统精神回归的先锋》主题学术板块阵容

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 吴洪亮

《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策展人 凌利中

哲学家,评论家与策展人 夏可君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 梅墨生

著名画家、鉴定家、批评家、作家 许宏泉

往期文献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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