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生说:“唉。先生说,怎么就看不出“和谐”呢。

【导读】今年是王元化先生诞辰百年,作为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思想家、文艺理论家,王元化在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当代文艺理论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近现代思想学术史等领域均有极高建树。在学界,王元化与钱锺书两位泰斗素有“北钱南王”的称号。

王元化晚年的学术助手蓝云日前出版的《王元化及其朋友》一书首次公开了晚年王元化的学术研究和生活,呈现了热闹的清园客厅,通过生活细节、日常交往揭示了学者生活与社会生活的全面关联性,由此复活了一位学者的学术生命,将学术思想融入当代社会生活。明日(5月9日)适逢王元化逝世12周年,讲堂选编此书章节以追忆先生。

《王元化及其朋友》,蓝云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定价:39.80元

【正文选编】

日记最后一年的元化先生

先生罹患癌症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和先生相处的时间要进入倒计时了,每一天都何其珍贵!这时,我才感到应该记录下在先生身旁的所见所闻,说不定突然哪一天,就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我开始“破戒”,记起日记来,那是2007年的5月10日,距离先生去世的 2008年5月9日,不多不少正好一年。以下是我所记下的关于先生生命最后阶段的日记。

*1952年曾受毛泽东接见,认为如今的物质主义对文化的打击更大

2007年5月10日 

上午,美国纽约大学教授瑞贝卡和她的女助手一同来访,主要是请王先生谈谈他对毛泽东的看法。她们简单问了先生的经历之后,问及先生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毛泽东思想的。先生答道,是在学习毛泽东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读了《实践论》《矛盾论》后。 在回答对毛泽东思想的看法时,先生重申了对毛泽东思想的“三个来源”的看法:一是中国传统中的“法家”思想,毛是尊“法”批“儒”的; 二是苏式的马列主义,他(毛)本人肯定没有读过马克思的原著,主要是接受了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学说;三是农民起义和“造反有理”说, 从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可以看出。完全是“马克思列宁加秦始皇”。在回答毛泽东有什么功劳时,先生认为当时在一些具体战术方面,应当是有他的高明之处,但是这也不应该归功于毛泽东一人。在回答如今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对文化的打击,和“文革”对文化的打击相比,那个危害更大?先生的回答是,现在的更大。 毛泽东只是从外部灭绝了人们追求理想的条件,而在人们心中,还保留有一份精神追求;而今天,人们的心已为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盘踞, 已全然丧失了精神方面的追求。连一些资质很不错的学生,考虑的也完全是毕业后的生存问题、就业问题,除了赚钱别无他求了。这令人痛心。   

他们谈了一个上午。 

瑞贝卡教授问先生是否见过毛泽东,先生说在1952年的全国文代会上,受到过一次接见。先生和许多代表一起等了很长时间,毛泽东来了,许多代表蜂拥而上,群情激动,而他自己却突然失去了热情,呆立着,没有随人群拥上前去。 

下午去银行,处理先生工资等琐事。

王元化(1920年11月30日-2008年5月9日),1981年在上海寓所。

2007年6月30日 

上午洪森来探视,先生又谈及对《论语》的看法。

先生不认为《论语》易懂(针对钱理群的观点),他认为其实是很难读懂的。因为仅仅是学生们记录下来的孔子语录的片段,不知当时的语境等具体情况,理解其实十分困难,他曾写过几篇短文,谈过一些。洪森作了录音。

*人只能分两种,有感情通人性的,和没有感情不通人性的

2007年7月10日 

和先生谈诗。先生说你喜欢诗,可惜我不擅长,真应该替你找个好老师。

先生说,曹禺哪里是诗人,这种“太阳升起来了,可是它也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要睡了”算什么诗句!可是年轻时读了,却被它深深打动!我说,曹禺是剧作家啊,这不是诗句而是台词。先生说也是。 

闲谈时,我谈到我的三伯从美国回国养老,希望找个护工自己过,可是他被儿子媳妇接回家,住在松江的高档别墅里,每天给他最好的食物,但出不了门,于是他说:“我现在是天亮了等天黑,天黑了等天亮,一天天等啊等……” 

先生念及一段《庄子》:“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先生说,其实人只能分两种,有感情和通人性的,和没有感情的不通人性的。哪怕到了垂暮之年,我还是这样看。

*做事细心有秩序而非“马大哈”,得益于读了黑格尔

2007年9月26日 

整理《读莎士比亚》《读文心雕龙》的小引、出版说明,都完成了。 上午就给先生翻翻报纸、读读书。 

先生还是不停地咳嗽,胃口差,中午仅一碗小馄饨而已。 Greg(娇娇的前夫)来取娇娇的一串钥匙,是娇娇遗忘在庆余别墅的。先生说,这个娇娇,总是丢三落四,实在是个马大哈!又对我说,你也爱丢三落四,不过丢三落四的马大哈往往都是好人。像某某某就绝不会丢三落四的。 

我觉得很好笑,就问先生:“那么你会丢三落四吗?”先生答道:“当然不啦!我是很细心的,做什么都很有秩序,这得益于我读了黑格尔。”又说:“其实我年轻时也丢三落四过……”

王元化与蓝云之女莫娇。(出版社供图)

*懂得侍弄花草,但反对花朵一模一样没有盛衰   

2007年9月27日 

妈妈给先生送来一束粉红色的绢花,淡雅的粉红色花瓣层层叠叠,在绿叶的映衬下很是娇美。先生不喜欢鲜花,是因为对鲜花散发的气味过敏。而先生家里原来的一束小花也是绢花,那是年初赵丽宏送的,一直放到现在。妈妈插好了花兴冲冲地捧给先生看,先生说很美,只是花枝应该插得更蓬松一些,要错落有致。欣赏之余,先生冒出一句评价:“可惜这些花朵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是有花苞,还有含苞欲放的,甚至有即将凋谢的,那会更美。”

2007年10月3日 

和先生一起看特奥会开幕式。热热闹闹的威风锣鼓敲响,红彤彤一片好不威风!屏幕上鼓手在敲击着鼓点,观众席上也布满鼓手随着节奏击鼓。先生说,这拼命击鼓是什么含义呢?我告诉先生说,这档表演的主题是《和谐》。先生说,怎么就看不出“和谐”呢?我答道,大约是台上和台下鼓声的节奏相互呼应融为一体吧。先生说我怎么就感觉不到里面有“和谐”这样的意味呢?又加了一句:你不能硬把一堆狗屎说成叫冰激凌吧! 

先生说,现在的电视没得可看的了,看了叫人生气。 

今天来了很多人,有李子云、徐钤,邵敏华还带来一位郑先生,还有黄屏、姚芳藻等朋友。

*曾婉拒《南方周末》索要题字“从这里开始,我认识了真理”

2007年10月4日 

上午《解放日报》的司徒伟智来,带来了他早年购买的第一版《文心雕龙讲疏》和《思辨短简》,请先生签名。先生慨然应允,并送他《读黑格尔》《人物、书话、纪事》各一本。司徒告诉先生,他之所以知道先生是因为先生的姐姐王元霁是他的中学化学老师,并开始关注先生的著作,而且越读越有劲。先生问司徒,现在比较好看的报纸有没有?司徒说大概《南方周末》还可以。先生说:“哦,《南方周末》我已经看不到了,他们现在不送我了。他们曾经向我索要题字,可是规定要我写:‘从这里开始,我认识了真理。’但是我不认为我是从这里开始才认识了真理,于是我就搁下了,没有题。也许因此,他们再也不赠报给我了。” 

司徒却有意外的收获,喜出望外地告辞。 

午餐:炒南瓜、烤麸、排骨莲藕汤。还有我做的百合汤,他还爱喝。 

先生说想换一盆花,要草花,我答应去找找看。

 

王元化书作《文心雕龙讲疏》和《思辨短简》

*中国教育弊端不仅在灌输式,还有应试教育和实用主义

2007年10月5日 

先生要我读北大哲学系教授汤一介的《五四运动与中西古今之 争》。先生说,汤先生的一些看法还是很有道理的,但他对汤先生的文化三分法——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并不赞同。先生还说“文如看山喜不平”,汤先生的文章显得平了些。又读《报刊文摘》 中洪森所撰《谈知识就是力量》,比较中国人和犹太人的教育,中国人过于注重知识的传授灌输,而缺少对知识背后的学问、智慧的认识。 先生说洪森的观点没错,问题是他还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先生还说中国教育的弊端还不仅是灌输式的问题,还有应试教育和实用主义的问题。学习考虑的是回报是什么,有什么好处,这是“目光短浅”的问题。他说:“如果我小时候学习只是考虑回报,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司徒发来一则短信,提及坊间流传有“北李(李慎之)南王”或“北季(季羡林)南王”,其实在他看来,只有王先生是思想和学术二者兼具。

我把司徒的短信读给先生听后,先生笑了笑纠正:“是流传‘北钱 (钱锺书)南王’吧!

中午胃口仍差,为他做了他要的红烧素鸡,还有荷兰豆,都只动了两筷子,说是没有饿的感觉,也没有精神。怎么办呢?无奈!

2007年10月12日 

先生今天出医院,故我一大早就赶往瑞金医院。 

先生说睡得不错,就是老做梦。我问做什么梦?先生说梦见和张可阿姨在一起,张可阿姨走啊走啊,他就跟随在她的后面,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后来好像是到了医院里。 

我说先生一定是非常想念张可阿姨了,所以梦里就见面了。 

回到庆余别墅,仿佛松了一口气,觉得轻松,至少生活方便许多。 

屏幕上出见杨振宁先生接受采访,谈了各种感受。先生说,他还是有些问题没有谈到。 丹燕来电,要我帮助先生整理的谈话录、文章及一些对先生的评论,并约定周一碰头。

王元化与夫人张可。(图源:新三届)

2007年10月13日 

先生精神还算不错,为《社会科学报》的段钢题写了大字“和园”, 还替一位已经不记得姓名的索字者题了字。余兴未尽,先生还问再 写些什么?我想起前几天先生梦见张可阿姨一事,就说不如就写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吧。先生要我先用笔写下来,我便抄在纸上, 再给先生用毛笔书写在宣纸上。写到一半,先生说好像漏了些什么, 我拿过原稿再读一遍,发现上阕漏了“纵然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先生说:“ 好一个马大哈, 差一点让我和你一起‘ 马大哈’了!” 

2007年10月20日 

与先生一起编写大百科约稿的书目,共计十多个专题,其中有一个谈毛泽东,拟标题时,我建议为“读毛著记”。先生说不好,不如用“读毛选记”,则可理解为“读——毛选——记”,也可读作“读毛—— 选记”,任凭想象,确实高明。 

自己为书设计封面,多以名画家的树叶为主

2007年10月25日 

丹燕来访谈,按先生的要求写恐怕有些难度,她希望能常来探望、陪伴先生,就所见所闻,联系其他材料来写;或是按照《九十年代日记》中有些比较含糊的记录来谈,可以谈得具体一些。丹燕说,比起萧红谈鲁迅,自己也许可以写得更好一些。因为萧红对鲁迅有过分的敬仰,难免有些神化了。谈到丹燕在大学读书时的一些旧事,先生很开心。我提起先生自己为自己的书设计封面,也很有意思。《思辨随笔》用的是马蒂斯的装饰性很强的线描树,树丫伸展开来,挂着一片片树叶,枝叶相连;《九十年代反思录》是让娇娇找来的保罗·克利的“冷抽象”作品,选了一片树叶由里向外层层蜕变着的形状和不同的绿色;《九十年代日记》更有意思,是先生家里有一只雪茄烟盒,上面用笔触流畅的寥寥数笔,在鲜蓝的底色上用橘色线条勾画出一片树叶,鲜活明亮,也许是体现了思辨过程中收获的快乐。 

中午,我们3人高兴地吃了小周的手擀面,先生胃口依旧差!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夏中义来看先生。先生往往都是单独约见夏中义,不想受到干扰。谈完后夏中义来我家,取走先生的题字。夏中义说,丹燕适合写印象记,但不适合写传记。

 

王元化书作《九十年代反思录》与《思辨随笔》

2007年10月28日 

先生收到来自新疆策勒县的一位战士来信,说很爱看先生的著作,并寄来两张明信片,请先生题词,先生欣然应允。他为这位战士题写了“呕血心事无成败,拔地苍松有远声”和“含英咀华”,嘱我寄出。

2007年10月29日 

口授给《读书》杂志吴彬的回信。 

林其锬来,谈《刘子集校合编》一书出版一事,他为此事呕心沥血。先生给出一些建议,答应从古籍整理经费中拨出5万元资助,并请吴曼青找王兴康联系出版。

 *在瑞金医院过87岁生日,“病中感到了人间的爱”

2007年11月30日 

今天是先生87周岁生日,瑞金医院的医生、护士专门为住在医院里的先生庆生。他们在会议厅做了布置,买了蛋糕,为先生唱生日歌,一起吃蛋糕,先生很高兴,也有些意外。 

先生对我说:“在病中,我感到了人间的爱。”他说:“蓝云啊,我原先总认为你是一个无原则的好人,你把一切都看得美好,把什么人都当作好人。而你总责备我对人过于严苛,近乎挑剔,把别人都看得很坏,这是对我的误解,是不对的。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你还是有 道理的。你看,大家都对我这么好,医生护士都这么细心,打针一点也不疼,为我溃破的创口换药也不避嫌,还给我过生日”“护工小周也是很呵护我,夜里但凡有一点点动静,小周总是很警觉,几次半夜起来照顾”。先生还说,要不要请两个护工轮流值夜,否则怎么吃得消?甚至特地准备了一笔钱,嘱咐在自己走后留给小周,还托朋友在他走后替小周安排一份工作。他说:“你看曼青、洪森、丹燕,还有那么多朋友,给了我那么多无微不至的爱,我觉得你是对的。”

2008年1月23日 

我告诉先生,在电视里看到文忠谈季羡林先生的“罗曼史”。先生说,自己唯和张可阿姨,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罗曼史。说起当年谈恋爱时,荡马路路过复兴公园,先生提议去公园逛逛,张可阿姨赞成,先生就去买票。可是在卖票处,先生口袋里却掏不出一文钱来,在张可阿姨面前感到很窘;可是,张阿姨一点也不在乎,大大方方买了票,拉着先生走进公园去。

 

为先生庆80岁生日,众人在杭州湖畔居夕阳中合影(出版社供图)

*淡然面对病痛,生命最后一程不舍忘年小友

2008年1月25日 

先生不住地咯血,已有数月。大家告诉他患的是肺结核,慢慢会好起来。我们都在善意地欺骗着先生。今天他突然问我:“蓝云,你告诉我实情,我得的肯定不是什么结核,一定是肺癌!对吗,不要瞒我嘛。我不是傻子,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他盯着我的眼睛询问实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却忍不住哽咽。先生说:“其实我早有预感,我的日子不多了。”我默默流着泪,先生用仍然那么淡定的口吻对我说:“你不要这样,你难过,我心里会更难过。我并不害怕死亡的临近。但我是一个缺少耐心的人,不能读写,成天睡在床上,从一个思想着的人,变成一个纯粹生物意义上的人,生命对我已全无意义。如果这样,就让我从容地有尊严地走。张可走时(一年半前)我很难过,最后的日子,我虽然也一直关心她,可是自己也是百病丛生,不能随侍在老伴身旁,我是遗憾的。而我生命的最后一程,我希望你陪伴着我,你能这样天天来我身旁,我心里很满足了。我总是说,我并不寂寞,但是我孤独。这十几年有了你,我就不那么孤独了。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我最是放心不下,你今后的生活快乐吗?你生活得好,我才放心啊。”我忍不住伤心的泪,先生什么都明白。 

先生抱怨没有什么好书看,我替先生读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 这本是西南联大时期同学们求学生活的纪实,先生说这部书写得好,每个人物都描写得很准确,我们一连读了好几天。

2008年1月26日 

昨夜起,上海飘起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和先生在病房赏雪景,先生指着窗外问:“描写雪景什么作品写得最好?”我想想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先生说:“唉!不对。描写雪景最好的要数《水浒》中,在林冲夜奔那一场,‘那雪下得紧……’给我的印象最深。” 

上午童世骏来看先生,特为叮嘱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

2008年3月20日 

连续几个周二为先生清点存放在上海图书馆工作室内铁皮柜中的文件资料并造册。上周六先生签字, 统统交给华东师范大学“王元化学馆”。 

赵丽宏为作协定制紫砂茶壶,集了先生所书“拔地苍松有远声”中的“苍松远声”四字。赵丽宏和宗福先等一同来探视先生,送来20 把紫砂壶,说是请宜兴名家制作的,想让先生高兴。

在王元化学馆的整面墙壁上印有19条“王元化之问”

2008年3月25日 

今天林同奇先生在来信中说起,细读了先生的《清园丛书》以后 的5点感触:

我靠近先生的耳朵,大声读给先生听,先生听了林先生的来信很感动,立即嘱我拿来纸笔,吃力地逐字逐句口述了给林先生的复信:

先生的思路依然清晰,但明显的体力不支,每一句每一字都那么费力,而且明显意犹未尽。整理好了信稿,我按照惯例立即传给了大洋彼岸的林先生。

*最至高的追求是人文精神,望自己的青铜像也能如此体现

2008年3月28日 

一个月前,春节后,先生做了CT复查。因为出现了癌症的脑转移,医院决定进行照光放疗。照了一个多星期,反应很大,呕吐恶心,头发脱落许多,听力下降,所以停止了放疗。每天依然进食很少,只吃些我和小周做的汤汤水水。咳嗽得很厉害,靠含有吗啡的阿桔片和止咳药水止咳。先生没有精神,仅靠挂营养液来补充营养。 

上周二先生咳嗽大咯血,殷红的血喷溅在洁白的被子上,触目惊心。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说是随时可能有危险。 先生的妹妹王元美和她的儿子、女儿陆续从美国赶来探视先生; 

先生的表妹也从北京赶来和先生告别,她含泪和先生说:“哥哥,你受苦了,看见你这么受罪,我们心里很难过。” 

先生说:“我已经从一个精神的人变成一个纯生物性的人,人其实是很可怜的。我的这位表妹其实一直是非常爱我的。”他们依依不舍地诀别,令我心酸! 

一早和娇娇去医院,把娇娇赶制出来的学馆室外立体设计效果图拿给先生过目。共有10个样式,先生一一细看琢磨,提出了修改意见,让娇娇修改,他还提出希望用白色带红黑点的花岗石。 

丁丁和小李也在,一直在谈学馆的室内设计,主要是娇娇在谈。 

王赞、舒展从杭州赶来,冒雨送来了先生的青铜像。先生说铜像似乎激昂了一些,希望更富于人文精神一些。他说自己性格中是有容易冲动的一面,但反思过后,总是会在文章中斯斯文文地讲道理,先生说自己内在的本质、最至高的追求是——人文精神。

 

王元化的青铜像

*得知病情真相,“不希望抢救,不希望拖太久”

2008年3月29日 

今天上午俞慰慈来,带来了日译本《思辨随笔》的样书。先生很高兴地翻看,对俞慰慈说学馆要展出日译、英译版著作,还要展示译者的照片及小传。先生请俞慰慈转告冈村繁先生:我在好几个国家都有好朋友,美国有林毓生、林同奇,瑞典有马悦然、罗多弻,日本有冈村先生。此事请一定要转告冈村先生。

洪森也从香港回来了,一早就赶到了医院。

2008年4月4日 

先生的情况看来还稳定,一清早起来,用轮椅在走廊推上一圈, 聊聊家常,然后坐一会儿,再躺上床吊营养液。先生闭目养神,时而醒来和我说说话,再入睡。 

下午,先生急匆匆来电,但当时我在电话中的应答,先生已经听不清楚了,我只好放下电话后立即赶去。他来电是因为听说李锐脑梗,他很急,要打电话过去慰问,但手边找不到电话号码,要我立刻打电话给文忠,让文忠转达他的慰问和关切。先生还说如果文忠人在北京,就代表先生前往探望一下,如果不在北京,则打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先生惋惜地说:“本来他还说要来上海看望我,想不到一下子就这样了。”

2008年4月5日 

早上去先生处,他已经躺在床上。他说:“我现在老是昏昏欲睡, 简直像一只猫。”又说:“我感到寂寞。”尽管人来客往,还总是有寂寞感。我心里很难过,握着先生的手,我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先生,语言 是多么的无力! 

窗外,下着雨,天阴沉沉,雨还要下。昨天是清明,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

2002年,学者王元化、林毓生、王赞在杭州湖畔居(从左至右)(图源:美术报)

2008年4月7日 

林同奇先生又有信来,谈到先生第二次反思最引他注目的是,先生靠着与他人相比远为单薄的思想资源(主要是黑格尔,还有启蒙运动),独立思考,这点非常难得。他说要做到这点,如果没有追求真理的坚贞意志和独立思想的力度,恐怕很难完成。 

2008年5月6日 

今一早文忠到了,后来曼青也到了。

 昨天先生还清醒,说话也清楚。今天上午,先生也还清醒,只是脸肿得可怕。医生说癌细胞在脑部的转移已经很严重了。

 先生希望知道病情发展的真实情况,让他有所准备。他一再强调,他不希望抢救,不希望拖太久。 

看着先生,我很难过,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他还是关心学馆的事,特地叫来晓明,重申了要选他在《当代思想史的脚注》中的几句话,说是要刻在学馆的石碑上。

*和“死神”赛跑,华东师大在医院讨论建立王元化学术研究基金

2008年5月7日 

今天上午,华东师大在医院召开了学馆建设的规划讨论会。 

讨论认为,学馆应当具备学术交流、学术研究的功能,从长远发展来看,应当建立王元化学术研究基金,并设立一个学术成果奖。学馆由对外联络发展处承担前期建设。

 明天下午姜樑要召开上海图书馆、档案馆、华东师大三家的协调会。 会议认为,学馆不应该纯粹是展览馆,先生研究的领域较多,留下很多研究方向,可以供后人继续研究,也应该可以招收研究生。先生是个通才,不同的学科都有所涉及,因此教学和科研可以整合。单是陈列就比较消极了,学馆不是陈列馆,不仅仅是供参观。 

会议认为,第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王元化基金会,成立有力的筹款小组;建立王元化学术奖,这是一个打通文史哲研究的学术奖。要有筹款计划,有营销人才,根据财力来展开工作。会议认为,体制可以虚实结合。应当有基金会、教育功能、学术研究功能、培养人才功能,教授可以是从全球范围内聘请等。 学馆的建立正在紧锣密鼓地和“死神”赛跑。

王元化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位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北路校区图书馆的王元化学馆重新开馆

*弥留之际叮嘱不要忘记在学馆里放外文译者的小传和照片

2008年5月8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先生这样的身体状况下,居然还记得,我一去就祝我生日快乐。 

丁丁和小李来了,童世骏也来了,但是先生已经不太能说话了。 他示意要丁丁坐在他的床头,拉着丁丁的手对我说:“他是远道来看 我的。”先生吃力地叮嘱我要带丁丁、小李上楼去吃饭,记在先生的账上。离开病房时,小李泣不成声。 

我贴着先生的耳朵,告诉他学馆开会的情况。 

洪森也来了。

2008年5月9日 

一早,先生的脸肿得更厉害了,吸氧气的管子在脸上勒出了深深的印子;手脚都肿了,但仍然需要挂针。先生说话更加含糊不清,昏迷的时间也更加长了。依稀能听明白的还是,学馆里外文译著的陈列,一定要放译者的相片,还有他们的小传。 

晚上,晚饭后不久,小周从医院打来电话:“大姑(先生的护工都这么称呼我),爷爷走了,刚刚走的。”我丢下手中的一切,直奔瑞金医院;同时给先生的朋友和学生打电话。我赶到医院,先生安卧在病床上,像睡着一般。但是,先生不再会醒来了,先生的苦难也结束了! 很多朋友匆匆赶来,赶不到的也纷纷来电话哀悼先生。 

大家扶着病床,把先生送到太平间。不能再送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别了,生活里将再无我的先生。可是,对于我而言,先生永在我的生命中。

——李念、袁琭璐选编自《王元化及其朋友》

【作者简介】

蓝云,王元化晚年的助手。“文革”时期下放到安徽部队工厂;1978年返沪,任上海青少年科技教育中心高级教师,曾参与创办《上海青少年科技报》《放学以后》。1990年代末开始参与王元化学术研究的事务性工作,参与了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人物、书话、纪事》《清园近思录》《清园谈话录》等著作的编辑工作。

【目录】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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