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发表于1918年5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后来,这篇语言与格式的特别作品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20年代茅盾对鲁迅小说有一个重要的评价:“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此评价可谓是充满预言性。

鲁迅把《狂人日记》的主题概括为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为了这种“表现的深刻”,鲁迅极富创造性地实验了“格式的特别”并且获得巨大成功。他完全自觉地借鉴西方小说形式,通过自己的转化、发挥,以及个人的独立创造,建立起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

《狂人日记》之所以被称为第一篇现代小说,是因为它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结构形式,独创日记体这一形式,并通过心理现实主义手法来组织小说。同时,为了深刻表现“立”“真的人”,使“愚昧的国民”在思维方式上实现“精神改造”这个过程的艰难、曲折,鲁迅还尤其富有创造性的进行了“文白同体”的尝试,并且精心设计了一个文言体“小序”,从而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叙述者,构成了一种“复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18年前后,白话文写作尚处于起步阶段,文坛还基本上被言情小说、黑幕小说占据,《新青年》杂志极具开创性的《易卜生专号》还是晚于《狂人日记》之后的第六号;汇聚了周作人、郑振铎、茅盾等一批文学巨匠的“文学研究会”还要晚两年才成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尝试集》还要晚两年才创作出来……《狂人日记》的诞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既轰动又寂寥。

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是极其巨大的。除了《狂人日记》,鲁迅还创作了《孔乙己》《药》等一批小说,显示了深刻的思想和完整的现代小说特色。可以说,正是有了鲁迅通过《狂人日记》等小说在白话小说形式上的成功实验和示范,才使得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有了相当高的起点。

《狂人日记》发表于1918年5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

“无情节”的结构:“无序的有序”。

《狂人日记》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注重有头有尾、环环相扣的完整故事和依次展开情节的结构方式,以13则“语颇错杂无伦次”“间亦略具联络者”的不标年月的日记,按照狂人心理活动的流动来组织小说。这种看似没有情节的结构,表面上是无序的、破碎的,实际上是通过深层次的“心理活动”统摄,更接近“狂人”的心理和逻辑,更符合“吃人”社会的疯狂现实。

  • 表层的无序。

《狂人日记》与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完全不同。它不注重故事首尾相接的完整性,不讲究故事情节的曲折和跌宕起伏,而是采取了新的结构手法。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由十三则“语颇错杂无伦,又多荒唐之言次”,没有姓名、没有年月日的一个“迫害狂”的日记组成。这十三则日记记录的大都是“狂人”的遭遇及其心理活动,各小节段落甚至是句子之间除了“略具联络者”外,没有任何的连贯性,而且有些句子的意思也不合逻辑。《狂人日记》的情节虽然被淡化了,表层结构是无序的,但这恰与变态社会的骚动混乱相契合,可谓是鲁迅有意而为之。

  • 深层的有序。

表层结构的无序不等于整篇小说是杂乱无章的。透过表层的无序,可以发现《狂人日记》所展示的每一个心理折射的场面和内心复杂的活动,都由深层的力量统摄住。这股力量即狂人对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深刻认识。《狂人日记》虽无表层情节组成的结构,但其内在组织关系却是符合心理剖析,与人的心理活动是同构的,它的深层结构是有序的,显示出狂人这身处变态社会的常人具有极为清醒的意识—“稳定的自我”。

表层的无序,深层的有序,表现出表层的外部紊乱与深层的内部和谐。二者之间的矛盾构成一种张力,使小说的整体结构体现出“无序的有序”,它深刻地反映了变态社会中常态人的心理。回溯历史,自辛亥革命爆发至“五四”前夕,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文化与历史同传统产生断裂错位的大变革时期。在一片交错混乱与动荡不安中,孕育着无限的生机。“狂人”正是代表人的觉醒,彻底否定旧秩序的固有原则,因此,他眼里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支离破碎、丑恶不堪的现实世界。小说独特的结构有力地表达了“狂人”—一个清醒的精神战士对当时整体社会的认识和评判。

鲁迅的小说使得新文学的创作起点非常高。

艺术表现手法:“心灵式的恐怖”。

1918年的文坛,文言文写作依然还是主流,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几乎是唯一选择。《小说月报》充斥着鸳鸯蝴蝶派的旧式小说,提倡白话文写作的前驱们还要通过“双簧”的方式引发社会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鲁迅却“不为常俗所囿”,娴熟地使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写成了《狂人日记》这部成熟的心理现实主义小说,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 借鉴爱伦坡的“心灵式的恐怖”。

鲁迅非常推崇安特列夫,而安特列夫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爱伦·坡小说的影响。鲁迅在《域外小说集》中也特别介绍了爱伦·坡,并收录了他的小说《默》。这使得鲁迅在创作《狂人日记》时,更注重表现人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和爱伦·坡在表现“恐怖悔恨等人情之微”时注重演绎人的“心灵式的恐怖”一样,鲁迅不是通过外在的故事情节来产生恐怖的效果,而是注重表现作品中人物内在恐怖的心理世界。

与可见可触的外在物质世界不同,内在心理世界是抽象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要将这抽象的心理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就需要与之相对应的艺术表现手法。在这方面《狂人日记》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尝试,表现出先锋小说的基本特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通过自由联想、梦幻,直接剖露他的心理。《狂人日记》着力表现的是“狂人”躁动不安、恐惧紧张的内心世界,是一部典型的“心灵式恐怖”小说,开启了中国现代小说内转的历史先河。

  • 吸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谈到《狂人日记》的创作时说:“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一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这“一点医学知识”,除了指鲁迅学的医学知识之外,最主要的是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一位罹患“迫害狂”的精神病患者,这种病症的典型表现,就是虚构出一个紧张、恐怖、可怕的生存环境,自己时刻处在被压抑被迫害之中。鲁迅按照病理学原理塑造了丰满的“狂人”形象。他的思维逻辑、语言以及行为动作,都是超乎常人想象的,时常表现出“草木皆兵”的恐惧心理,认为周围的人都想害他:赵贵翁的眼色是奇怪的,街上的人也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他,就连赵家的狗都看他两眼;陈老五送来的饭菜中那碟蒸鱼更是恐怖,睁着眼睛,张着嘴想吃他,等等。

《狂人日记》是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开启了中国小说由传统向现代,由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转型。从此,复杂的心理世界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表现对象,而心理分析、内心独白、意识流、梦境描写等也就成为中国现代作家经常运用的现代主义表现手法。

《狂人日记》被学界公认为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

叙事语言:“文白同体”的复调艺术。

《狂人日记》最富有创造性的尝试,是小说的“日记文本”采用了白话文体,同时又精心设计了一个文言体的“小序”,从而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叙述者(“我”和“余”),两重叙述,两个视角,构成了一个互相嘲讽、颠覆、消解、反讽的复调叙事艺术。

  • 文言小序:“余”文本

小说开篇即是一个文言文的小序,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日记的来历等,表现的是一个“正常人的世界”。文言小序体现的是一种当时常人的正常而平庸的世界,并且是以传统史传的方式讲述,似乎造成了史传一般的真实。在这个文本中,有三个人物出场“余”“狂人的大哥”“狂人”,并且“余”还具有叙事者的功能,由其“探病”的情节而构成一个有简单情节的故事框架。值得一提的是,文言小序讲到在“余”的加工之下,日记得以用十三则短章碎片的形式而呈现,而“狂人”最后完成规诫而复归了日常生活,成为候补官员。

  • 白话文正文:“我”文本
  • 小说的正文是日记体的白话文,表现的是一个“狂人(非正常)的世界”。日记碎片形式的《狂人日记》,缺乏情节,没有人物塑造,所谓的“环境”是狂人的心理氛围,更多的直接是狂人的独白、意识流、潜意识、病态思维、无逻辑的跳跃、奇特的逻辑推理等。然而,疯狂中却异常清醒,处处显示了对旧有秩序的反抗。

    复调小说是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做出的诗学概括,他借用交响乐的概念,而且特意说明陀氏小说实际的情况经常不限于交响乐一般固定的两个旋律,而是有更多的话语组成共时结构的对话关系。在《狂人日记》中,“余”和“我”,一文一白、一古一今,构成了两套叙事,形成了对话的复调艺术。一个是文言的、理智的、常规的叙事,一个是欧式白话的、癫狂的、非常规的叙事。正是这两套叙事话语的存在,以及彼此之间构成的结构关系,奠定了这篇小说最基本的复调的对话性质。

    结语:宣告中国小说“哥白尼式革命”的先锋之作。

    在鲁迅之前,中国传统文言小说注重的是有头有尾的、环环相扣的完整故事,要素分明的情节,遗世独立的第三者立场等等,极大的限制了小说所能创造的叙事世界的边际。

    在《狂人日记》之前,白话文写作还处于萌芽期,中国现代白话小说语言尚未确立,白话小说所能达到的思想文化深度、意识形态高度仍有待探索。

    而鲁迅通过自如嫁接中外文学美学的多种形式,以日记体的《狂人日记》,讲述了一个属于启蒙者的“心灵式恐怖”的文白同体的复调故事,充溢了个性解放、民族解放的精神,使内容“表现的深切”和艺术“格式的特别”骨肉相连。

    《狂人日记》在推动了小说艺术现代转型的同时,也完成了中国小说“哥白尼式的革命”。为此,它当之无愧是第一篇“中国现代体式的白话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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