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不久之前——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之前,没人知道,那时候我们不太重视时间——她拿了我的布娃娃,还忽然把娃娃扔到地窖里去了。比如说一个人出了汗,如果没有先弄湿手腕,直接从水龙头上喝水,可能会满身长红点,开始咳嗽,喘不上气来死掉。

配图取自同名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

那次,我和莉拉决定爬上那段阴暗的楼梯,我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一层层往上走,一直走到堂·阿奇勒的家门口,就是那天我们开始了与彼此的友谊。

我的天才女友

本文节选自本书第4章

我记得,院子里有一种紫色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春天夜晚的气息。母亲们都在做晚饭,是回家吃饭的时候了,我们没马上回家,而是在彼此较劲。虽然我和莉拉从来都没有说过话,但我们在比谁的胆子大。

这种比赛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学校外,我们都一直在较劲。莉拉把自己的手甚至整条胳膊都伸进了下水道黑黢黢的洞里;我也马上把手伸进去,但我的心在怦怦跳,我希望蟑螂不会顺着我的手臂爬上来,希望老鼠不会咬我。莉拉攀上住在一楼的斯帕纽洛太太家的窗户,吊在窗子的铁栏杆上,那是绑晾衣服绳的地方。她吊在那里,摇晃着身体,然后猛地跳到人行道上。我也马上照着做了,但我很害怕掉下来摔到自己。莉拉把一枚锈迹斑斑的法国胸针扎到皮肤里,那是她在路上捡的,她一直把胸针装在口袋里,说那是一位仙女送给她的礼物。我看着那个白色的金属尖头在她手掌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口子,她把那枚胸针递给我,我也照她的样子做了。

这时候,她用一种她特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眯着,很坚决,然后看着堂·阿奇勒住的那栋楼。我吓呆了,因为堂·阿奇勒是童话中的怪兽,我绝对不能靠近他、看他、和他说话、偷窥他。我要假装他和他的家人都不存在。不仅仅是在我家,大家对于他都有一种又恨又怕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我父亲谈论堂·阿奇勒的方式,让我想象他是一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非常易怒的人,尽管他被尊称为“堂”,对我来说,拥有这个称呼的人,应该是那种非常平静安详的权威人士。我想象他由一些难以描述的材料构成:铁、玻璃和荨麻。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鼻子和嘴里冒着热乎乎的气息。我觉得,即使远远看见他,也会刺痛我的眼睛。假如我胆敢靠近他的家门,他一定会把我杀了。

我迟疑了一下,想看看莉拉会不会改变主意,退回去。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徒然地希望她能忘记那件事情,但她却没有。路灯还没亮,楼道里的灯也暗着,从房子里传来让人不安的声音。要跟上莉拉的脚步,就要离开院子里微蓝的天光,进到漆黑的大门里去。我终于决定跟着她进去了,刚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一些旧物件,还有DDT杀虫剂的味道。我的眼睛最后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莉拉坐在第一段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这时候她站了起来,我们开始向上爬。

我们靠着墙走,她走在我前面两个台阶,我跟在后面。我觉得很矛盾,不知道是应该赶上去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应该拉开距离。我们肩膀靠着泥灰脱落的墙壁走,这时候我有一种感觉:那些台阶非常高,要比我们楼里的楼梯高。我在发抖。脚步声,任何一种声音都是堂·阿奇勒在我们身后出现,或者是迎面走过来的声音,他拿着一把长长的刀子,像那种给鸡开膛的刀子,楼道里弥漫着油炒蒜的味道,堂·阿奇勒的妻子玛丽亚会把我扔到热油锅里,几个孩子会把我吃掉,堂·阿奇勒会把我的脑子吸出来吞下去,就像我爸爸吃鱼头那样。

我们时不时停下来,每次我都希望莉拉后退。我浑身是汗,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她时不时向高处看,但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头顶上是楼梯间灰色的大窗户。这时候灯忽然亮了,但灯光很微弱,灯上落满了灰尘,还有很多可怕的角落沉浸在黑暗里。我们停了一下,想搞清楚是不是堂·阿奇勒开的灯,然而我们什么都没听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开门、关门的声音。莉拉继续向前走,我跟在后面。

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该做的事情,而我忘记了我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里是因为她在那里。我们慢慢走向那些年我们最害怕的人,我们去探索、审问自己的恐惧。

上到第四级楼梯时,莉拉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她停了下来,等了我一会儿。我赶上她,她向我伸出手来,这个举动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其实是她的错。在不久之前——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之前,没人知道,那时候我们不太重视时间——她拿了我的布娃娃,还忽然把娃娃扔到地窖里去了。现在我们朝上走,走向我们恐惧的人;但当她把娃娃扔到地窖时,我们不得不向下走,匆忙地奔向未知。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我们都觉得我们在走向恐惧。尽管这些恐惧的事情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但它们一直在等着我们。当时,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没多久,很难搞清楚哪些是灾难,哪些是灾难的源头,可能也觉得没必要了解这些。那些大人呢?他们在期待“明天”,在“现在”活动,“现在”之前有一个“昨天”,或者“前天”,最多一个星期前,其余的事情他们不愿意多想。小孩子不懂“昨天”的意思,也不懂“前天”和“明天”,所有一切都在“当下”:街道在这里,大门在那里;这些是楼梯;这是妈妈,那是爸爸;这是白天,那是夜晚。在我小时候,我的布娃娃可能都比我懂得多,我和她说话,她也会和我说话。她的脸是赛璐珞的,头发和眼睛也都是赛璐珞的,她身上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裙子,那是我母亲缝的,她难得有这个兴致,我的娃娃漂亮极了。而莉拉的娃娃是用破布块拼起来的,上面有好多裂口,我觉得那个娃娃很丑、很脏。两个布娃娃相互窥探,相互打量,假如要打雷下雨,假如有一位高大强壮、长着利齿的人要撕咬她们,她们好像会随时逃离我们的怀抱。

我们在院子里玩耍,但我们假装没在一起玩儿。莉拉坐在地上,一边是地下室的小窗子,我坐在窗口的另一边。我们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铁网边上的水泥地上,摆上蒂娜和诺的玩意儿,“蒂娜”是我的布娃娃的名字,莉拉的娃娃叫“诺”。我们会放一些石子儿、香槟酒塞子,还有玻璃碎片在娃娃旁边。莉拉给诺说的话,我也会低声说给蒂娜,但会换个说法。假如她拿一个酒瓶塞子放到她的布娃娃头上,就好像给娃娃戴一顶帽子,我就会对着我的娃娃用方言说:“蒂娜,戴上你这顶女王王冠,不然你会着凉的。”假如诺在莉拉的怀里玩跳格子的游戏,我也会让蒂娜玩。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一起玩过游戏,甚至那时候我们一起玩的地方,彼此也没有明确约定。莉拉坐到那里,我在她周围转悠,假装要去别的地方,后来我若无其事,也坐在了地下室的窗口旁边。

最吸引我们的是地下室吹出来的凉风,无论是春天还是夏天,那里的微风都让人觉得舒服。我们还喜欢铁栅栏上的蜘蛛网、地下室的黑暗,还有因为生锈有点发红的密密铁网。我坐的一边,还有莉拉坐的那边,铁网都有些散开了,形成了两个对称的洞,通过这两个洞,我们把石子丢进去,倾听石子落地的声音,一切很激动人心,也让人害怕。因为通过那两个洞,黑暗可能会忽然夺走我们的布娃娃。有时候,我们把娃娃紧紧抱在怀里,我们经常也把娃娃放在洞口旁边,也让她们享受地下室吹过来的凉风,听下面让人害怕的窸窸窣窣、吱吱嘎嘎的声音。

诺和蒂娜都不幸福,因为我们每天感受到的恐惧也会传递到她们身上。阳光照在石头、楼房、田野、外面和家人的身上,但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们能感觉到那些黑暗的角落,还有那种近乎让人崩溃的感情。我们把这种恐惧和不安归结于那些黑洞——整个城区下面的地窖,即使是日光下也让我们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堂·阿奇勒,他不仅仅生活在自己位于顶层的家里,而且也存在于这些楼房的下面,他是蜘蛛中的蜘蛛,老鼠中的老鼠,他可以呈现出很多种样子。我想象他张着血盆大口,因为满嘴獠牙,他合不上嘴,他的身子是石头和玻璃做成的,身上还长着毒草。他总是拿着一只巨大的黑包,会把我们扔到地下室的任何东西都放到包里,那只黑色大包是堂·阿奇勒的象征,他一直都带着那只包,在家里也背着,他在包里放着各种东西,死的活的都有。

莉拉知道我很害怕,我的娃娃已经表达了我的恐惧,因为这个缘故,那天我们没经过商量,只是通过目光和动作,第一次交换了我们的娃娃。她刚拿到蒂娜,就把蒂娜从铁网上的洞口丢了出去,我的娃娃坠入黑暗之中。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莉拉就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她很快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很坏。那个班的所有女生都有点坏,但我们不当着奥利维耶罗老师的面淘气,而她在谁面前都一个样。有一次,她把卫生纸撕成碎片,塞到墨水瓶里,然后用钢笔尖捞出来,往我们身上甩。我被她击中了两次,一次是头发,一次是我的白领子。老师像往常一样尖叫起来,声音像针刺一样,我们都很害怕。老师让莉拉站到黑板后面去,莉拉不听,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害怕,还继续往别人身上甩沾了墨水的纸。

奥利维耶罗老师是一个比较肥胖、笨拙的女人,她那时候也就刚满四十岁,但我们都觉得她很老。她一边从讲台上下来,一边骂莉拉,这时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摔倒了,脸撞到了桌角上。她倒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老师一动不动,她的身体像一块黑色的包袱扔在地上,莉拉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想起了很多类似于这样的事故。我们生活的世界,大人和小孩都很容易受伤,伤口会流血,会化脓感染,有时候就死了。卖蔬菜水果的女人阿孙塔太太有一个女儿,有一次被钉子弄伤了,得破伤风死了。斯帕纽洛太太的小儿子,得哮喘死了。我的一个堂哥,他二十岁了,早上去清理废墟,晚上就被压死了。我外祖父在修建一栋楼房时死了,因为楼塌了。佩卢索先生少一条胳臂,因为出了意外,那条胳膊被车床切断了。佩卢索先生的妻子朱塞平娜有一个姐姐,二十二岁上死于肺结核。堂·阿奇勒的大儿子——我从来都没见过,但我总感觉有些印象——他去打仗,结果死了两次,第一次是淹死在太平洋里,第二次是被鲨鱼吃掉了。梅尔·奇奥莱全家人是抱在一起死的,在大轰炸期间,他们都吓得大喊大叫。老姑娘克劳林是煤气中毒死的。在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章尼诺上四年级,有一天他死了,因为他找到了一颗炸弹,炸弹被引爆了。路易吉娜,我们之前一起在院子里玩耍过——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伤寒要了她的命。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致命的词汇:哮喘、破伤风、毒气、战争、机床、废墟、工作、轰炸、炸弹、肺结核和传染。那些年听到的这些词汇陪伴了我一辈子,是我很多恐惧和担忧的根源。

那些看似普通的东西也能要人命。比如说一个人出了汗,如果没有先弄湿手腕,直接从水龙头上喝水,可能会满身长红点,开始咳嗽,喘不上气来死掉。也可能会因为吃黑樱桃没吐核而死掉。有时候可能吃美国口香糖,一不留神咽了下去,被卡死了。特别是,如果太阳穴挨上一拳的话,也会死掉,因为太阳穴是很关键的部位,我们都很小心,如果一块石头打中太阳穴,就会要了命,躲过石头是生存原则。学校门口有一伙乡下男生,领头的是恩佐,人称“混混恩佐”,他是卖菜的女人阿孙塔的儿子,他先向我们撇石头,他很生气,因为我们学习比他好。石头砸过来时,我们都逃开了,但莉拉没有,她还是像平时那样走路,有时候甚至会停下来。她很擅长推测石头扔过来的轨迹,不紧不慢地躲过,按照我现在的形容,她是很优雅地躲过去了。她有一个哥哥,这可能是她哥哥教给她的。我有好几个弟弟,但我从他们身上什么都没学到。我意识到她落在后面,虽然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停下来等她。那时候我对她已经有某种情感,让我撇不下她。

在班里班外,虽然我们一直在较劲,但我和她还不是很熟,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那时候我模糊地感觉到,假如我和其他女生一起逃走的话,我会失去某些无法挽回的东西。

一开始我藏在一个墙角,探出身子,看莉拉有没有跟来。我看到她没有动,于是不得不跑到她跟前,递给她几块石头,我自己也扔出去几块。我扔石头时不是很确信,在我的生命中,我做了很多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时候很盲目,缺乏连贯性。莉拉从小——我现在说不准,她也就六七岁吧,或者是我们一起去堂·阿奇勒家里的那次,我们八九岁的样子——她的决心一直都很大。无论是手上拿着三色笔杆,还是拿着一块石头,又或者把手放在楼梯扶手上,给人的感觉都是她很坚决。她一下子把钢笔尖扎到木头桌面上,把沾满墨水的卫生纸甩出去,拿石头打那些乡下的男生,一直走到堂·阿奇勒的家门口,她都会毫不犹豫。

这伙男生在火车站站台,用铁轨那里的石头袭击我们。恩佐是他们的头儿,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孩子,比我们至少年长三岁。他是个留级生,头发很短,是金色的,眼睛是浅蓝色的。他扔出来的石头很小,但边上很锋利,莉拉等他的石头撇过来,轻盈地躲过,这让他更加恼怒,接着扔过来的石头更加危险。有一次,我们打中了他的右脚踝,我说是“我们”打中了,因为是我递给了莉拉一块边上很锋利的扁平石头,那块石头像剃刀一样,擦过了恩佐的皮肤,留下了一道伤口,血很快就冒了出来。恩佐看着眼前受伤的腿,他的拇指和食指中间还捏着一块石头,他已经举起手臂了,这时候他惊异地停了下来,他手下的喽啰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脚踝上的血。石头打中了对手,莉拉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她低下头去捡另一块石头。我拉住了她的一条胳膊,这是我们第一次身体接触,非常匆忙,充满惊恐。我感觉那伙男生会更加凶猛,我想把莉拉拉走,但来不及了,尽管恩佐脚踝破了,但是他回过神来,扔出了手上的石头,石头打中莉拉的额头。这时候我还紧紧地拉着她,她一下子就躺在了人行道上,头被打破了。

- END -

我的天才女友

费兰特著 陈英 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索书号:I546.45/43

《我的天才女友》是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讲述了两个女主人公莉拉和埃莱娜的少女时代。故事一开始,已经功成名就的埃莱娜接到莉拉儿子里诺的电话,说他母亲彻底消失了。埃莱娜想起莉拉对自己命运的预言,于是她写下她们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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