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作品《无梦可梦》

让我们在“同一天空下”起舞

——从2018年北京舞蹈双周

看现代舞人身份变化

文|慕羽图|殷鹏

当前,中国现代舞的现状如何?一年一度的北京舞蹈双周(以下简称“双周”)犹如一面镜子,映射出它的真实走向。双周由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掌门人曹诚渊创办的北京现代舞展演周转型而来,2008年至今已经起舞了十年。2012年起,单周变双周,除了展演周,又多了教学营,每年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世界现代舞人在学舞、教舞、跳舞、赏舞、析舞中经历着鲜活多变、丰沛多元的现代舞生活,更体验着中国本土现代舞生态的成长,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普通观众。

北京舞蹈双周从不设定统一的展演主题,或许“多样化”才是目前最适合的主题,因为中国的现代舞生态仍在经历“多元化”的适应过程。香港不加锁舞踊馆、日本反转运动社、编码人类舞蹈社(意大利) 、胡沈员工作室(上海) 、二高表演(广州)……从舞团名称来看,如今的现代舞人,可以不再受限于“舞团”了。个性化的名字也彰显出了年轻一代的创作者敢于不断突破范式和界限的诉求,这便是百年来变化中的现代舞不变的内核之一。

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作品《无梦可梦》

当然,舞团名字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舞者们看世界的视角和人生感悟的独立性,以及由此带来的丰富性。有意思的是,北京舞蹈双周也给我们提供了思考中国现代舞的一个视角,因为这个平台交融着文化自我和文化他者,也汇聚着体制内外、两岸三地舞者。舞者们都在不同的作品中传达着对“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何而舞、我怎样舞”的思考。

现代舞的核心特征首先是“人”个体层面的“现代性” —— “自己”的独立性和主体精神,从“我”到“我”的多面向,从追求“自我”到放下“自我”,从“小我”到“大我”再到“无我”,恰也体现了现代舞的发展轨迹。换句话说,勇敢“面向自我”只是现代舞的起步,而近几十年的世界现代舞早已向“共生共融”的理念敞开了怀抱。这种精神与中国传统审美相通,也是国际性的,可以超越种族、民族和国别。

“地球人”跳的“当代舞”

“同一天空下”是今年“焦点舞台”的一部舞作名称,由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剧院舞团带来。相比于其他大名鼎鼎的德国知名城市舞团而言,这个舞团的确毫不起眼。有意思的是,这是一个没有德国人的德国现代舞团,艺术总监兼编舞坎迪亚是一位意大利人,舞团成员更是来自10个不同的国家。起舞在“同一天空下” ,这些舞者既是生活在德国的意大利人、法国人、中国人……他们也是父亲、母亲、女儿或儿子,还都是有着世界公民意识的“地球人” 。虽然文化背景如此不同,他们仍然可以跨越界限,彼此相通,如同在这部作品中重新铺设地胶的中国舞台技师一般,也成了正式演出的一部分。这些生活在这个普通德国小城中的现代舞人,让我们感受到了“全球化”时代的身体表达,这是国际语境下“当代舞”的重要面向。这便引出了本文的第一个话题,舞蹈人常常说的“现代舞”和“当代舞” ,是在说什么?

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剧院舞团作品《同一天空下》 

如果我们将“现代舞”看成广义,它的第一个定位应该是“自由舞” ,那是“现代舞”这个词诞生前,美国舞蹈家邓肯所赋予的称谓,她也因此被赞誉为“现代舞之母” 。其后“现代舞”又经过了表现主义舞蹈、后现代主义舞蹈等不同阶段,“当代舞”则是舞在“同时代”的当下,往往具有先锋实验性,还呈现出跨文化的特征,突出了文化输入方和输出方之间的流动性和交融性,既有冲突,也有对话。好的当代舞恰恰能呈现出其中的复杂性和微妙感,能够揭示东西方人在面对文化融合与冲突时的真实态度。这种“跨文化”当代舞与20世纪上半叶,西方现代舞人对东方元素的误读、挪用,以及中国现代舞发展初期,我们对西方现代舞元素和技法的拷贝、复制完全不同。

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剧院舞团作品《同一天空下》

事实上,每个古今中外的人都有属于他们的“当代”,当代永远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就像当我们在谈论“当代舞”的时候,会设置一个时空前提。传统资源丰厚的国家中,“当代舞”也可用以表示那些不同于古典舞、民间舞的舞蹈类型,体现的是一种强调“民族性”的文化多元主义。而具体在中国的主流赛事或展演平台上,“中国当代舞”还有一个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强调。吕艺生教授称其为“中国当代舞风”,具有政治宣传性、内容决定性、崇尚技能性、语言混搭性等艺术特性,在全世界独树一帜。

国际语境的“当代舞”和中国语境的“现代舞”则应属于同一文化类型。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现代舞的创作从一开始存在“启蒙主义”的启示,或“现实主义”的规约,到对“民族特色”和“现代性”的强调,以及与“后现代主义”的融合,再到发展出多元化的现代舞,也舞出了一条特别的道路,目标文化体和源文化体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开幕作品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的《无梦可梦》,就将中国的朦胧派诗人杨炼的当代诗歌和挪威画家纳德卢姆的画作交融,编导马波认出了中外艺术家们的共同内心,满台的“白纸意象”,现实与梦境的交替,本质上在探讨人与时空的关系。我很高兴地看到,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代现代舞人已经不再只是一个中国现代舞人,而是全球意义的中国现代舞人。

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作品《无梦可梦》 

在本届双周上,广东现代舞团的李翩翩、谭远波,继《本初》后又推出《本无》,回归初心,与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对话,我们依稀看到的古典舞身韵元素更为自由地贯穿在舞者们的身体上。而独立舞者胡沈员,他的《人》《从》《众》系列,则从舞蹈本体角度入手去探究“有意味的形式”,那丰富多变的肩动自然而然地杂糅进了蒙古族舞的动律。当然,就像西班牙的现代舞不一定要与弗拉门戈相关,日本人跳的现代舞也不一定只与幽深玄静的“物哀”文化有关,中国的现代舞也是丰富而多元的,而且越来越多的中国现代舞人愿意从小入手,踏实沉淀,这也代表了中国新一代现代舞人的文化自觉和自信。

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作品《无梦可梦》

中国本土的现代舞团中虽然没有“小联合国”这种现象,但是通过不同交流项目,一些中国现代舞人也常常能“从世界看中国”。此次香港城市当代舞团与澳大利亚艾斯普森舞团合作的《易季》,就在身体的流动中,共同探讨着四季的隐喻,以及地球人都遭遇的人类议题。今年舞蹈营的学员大汇演更是一次跨文化的对话,16位国际导师两两分组,为八个班的学员编排了8支以“八卦”为题材的舞蹈。每一个身体都是具体的。可以说,中国传统“和合文化”对立统一的共生模式与倡导“万事万物平等共融共生”的当代艺术观产生着作用,体现了我们对公共空间的探讨思路。当代剧场文化强调的不仅是接纳的“容”,还有互相影响吸收的“融”,舞蹈当然也在其中,尽管这或多或少有一些乌托邦色彩。

现代舞人的

“全球在地化”

试问“全球化”就一定是“西化”吗?艺术往往最能显现这种文化认同中的情感困惑与价值迷失。在历经了反西化,继而又追求西化的艰难曲折之后,作为新兴的民族国家,中国已将现代化作为自己坚定不移的目标。如今,全球化的观念,以及强调国际思维、立足本土的“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观念正在相互渗透。就实验性、探索性的现代舞创作而言,我们需得借助于国际视野,但这绝不同于旧式的西方中心主义,而是一种“全球在地化”的国际性的本土探寻。这一点,或许双周中可窥一斑,也提供了诸多启示。

“舞蹈剧场”便是源于西方的一种国际性的身体和剧场语言,需要艺术家们“全球在地化”地进行创作。“舞蹈剧场”虽然是两个词的合成,但这不是简单的语言组合游戏,而是源于内心的动作与空间的结合。在这里,经过训练的身体和常人的身体没有等级的不同,只有个体的差异。不同身体与声音、音乐、影像、道具、镜头等的奇妙化合,产生出了新生命体。“既然是跳舞,为什么舞台上他们在说话? ”这是每年双周都会有观众提出的问题。虽然这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但每次对“现代舞的边界在哪里? ”的思考,却仍是有意义的。在戏剧人看来,语言早已不再是意义建构的必经之途;而在舞蹈人看来,身体语言的表达早已超越了传统的“舞蹈化”方式。

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剧院舞团作品《同一天空下》

今年布拉瑞扬舞团带来的作品《漂亮漂亮》,就是一个非常精彩的“舞蹈剧场”作品。布拉瑞扬是一位备受国际现代舞坛关注的舞者。他创办了一个由我国台湾东部少数民族组成的现代舞团。舞台上的7位舞者只有3位是在学校里学舞的,其他4位台湾少数民族习惯的只是他们生活中的身体语汇。这种真实恰恰是作品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天性乐观的台湾少数民族在生活中唱歌、跳舞、游戏,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漂亮漂亮》引发了本届双周最为热烈的观舞体验。舞者们不只说话,也要唱歌,还要和现场观众来个互动。看过一些布拉瑞扬的作品,同样的演出,常常会有不一样的即兴式现场。布拉瑞扬复排舞作,并不一定去细抠动作或是重置某个场景,他把主动权释放给舞者,甚至现场的观众。

台湾布拉瑞扬舞团作品《漂亮漂亮》

“如何拉近与观众的距离”不是现代舞一定要考虑的策略,那是大众文化的诉求,当然也是我们主流舞剧需要走的“群众路线” 。现代舞需要寻找的是一种机缘,恰好促成彼此的心灵对话,而且当现代舞进入“世界当代艺术”语境后,“为观众着想”并不意味着向金钱和利益妥协,那是一种彼此之间的联系。编导、舞者与观众本身是平等的,这是一种“分享式”或“共享式”创作。难怪,当晚的《漂亮漂亮》,出离了编导控制,舞者们超时了十分钟。双周中,为配合演出,有的作品进行了浓缩,有的则扩充了时长,而这种因现场互动而影响的演出,则更让人惊喜。

台湾布拉瑞扬舞团作品《漂亮漂亮》

台上台下都享受地看他们彼此尬舞,也与大大的帆布共舞。那些源于生活“日常”的呈现,犹如现实的“仿像”,幽默、滑稽,更让人倍感温暖;而那些超现实的男子双人舞,则让人内心宁静平和。把普通人、普通现成品、普通生活空间变为艺术品的决定因素是环境和时间;而联系环境和时间的是思想。临时救灾用的帆布之所以在这里就成了一种剧场语言,原来是2016年台东地区遭到百年来的强风袭击,舞团排练场地受损严重,舞团可运转资金不足以支付修复金额,帆布为大家营造了临时的避风港……所幸舞团成员并未受伤,大家乐观地认为,舞团“不会倒,会一直漂亮漂亮地站着”!

台湾布拉瑞扬舞团作品《漂亮漂亮》

舞蹈剧场可以改造生活。当我看着两岸三地的现代舞人在同一平台起舞,当我的内心跟随他们起舞、说话、游戏、运动时,我便了解了他们是谁,他们如何生活。因为有着共同的信念,或是同样的乡土情怀,台湾排湾族人、阿美人在《漂亮漂亮》中,都成为了“兄弟”。

可以说,古老而年轻的中国正尝试走一条超越西方本位的“现代化”道路,还力图有效地积极参与“全球在地化”进程, “自我(个体)身份认同”和“集体身份认同”都被裹挟其中,生发出一些新的特点,这是我们应该抓住的新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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