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与忧伤交汇在命运之怀里,

然而其中绝没有辛酸眼泪,

因为就连悲伤本身也已被冲淡,

裹在你甜蜜的回忆中,

失去了所有苦涩,

变成一种庄严的快慰。

(狄更斯《雾都孤儿》)

我小时候也收藏过很多奇怪的东西。

一满筒空笔芯、塑料子弹球、blingbling的头饰、一罐相思豆、一盒纸折星星、《知音漫客》三百多本和海报,甚至各种样式的啪啪圈和好多鱼周边放大镜一整套。

这些被妈妈嫌弃地称作“破烂”的玩意,小时候热烈而执着地喜欢着,而现在的珍惜和保留更多是出于对那段时光和那种心境的怀念。

我猜想,大多数收藏家也都是怀旧的吧。既然他们对于所爱的占有欲能让他们甘心花费巨大,不只满足于偶尔去展厅欣赏而一定要将它们占为己有才觉安稳,那么对于自己,对于自己淌过的过往,一定也是珍惜而怀念的。

又或者,正是因为对每一秒稍纵即逝的当下的珍惜,对时过境迁的担忧,对“一切正欣欣向荣的事物终将随着岁月变迁化为尘埃”这一想法的恐惧,他们才会偏执地想留住和保护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

“所以想要把盛满回忆的‘破烂玩意儿’从一个放不下‘黄金的过去’的人手中夺走谈何容易。因为对于他们,这些东西没有实用性的衡量,而是他们的心之所寄。它们就是他们本身。”

《海上钢琴师》中,丹尼不得已将小号低价出卖给乐器店老板,离开之前,他犹豫着止住缓慢的脚步,回头请求;“我能再演奏最后一次吗?”对于老板,那只是一把折旧的小号,变现的商品;于他,那却是辉煌的往昔,存在的证明,是“他的一生。”

《天堂电影院》里的埃弗列多将胶卷保存多年,做成电影剪辑送给几十年后的多多。在那些廉价的、本被弃置不用的胶片里,时光定格,满蕴艺术的无穷与无限、情谊的挚深。在漆黑的电影院,多多一个人仰头望着银幕,在那些不会永远随着时间而改变的经典镜头前泪流满面。

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算是写尽巴黎怀旧情结的经典之作了。主人公吉尔是个执迷不悟、痴心的巴黎迷,尤其渴望回到巴黎的“黄金时代”。在陪未婚妻伊内兹逛街时,他被《just do it》的歌声吸引,情不自禁地撇下未婚妻和她母亲,径自走向用黑胶机放着这首歌的一家怀旧品店,买下了这张已经鲜有人问询的碟片。

英国人的怀旧也是出了名的。曾经在杂志上看过一段话:英国人的发音总让你觉得他们的下巴抬得很高,睥睨一切,对汉堡包味的美音轻声嘲笑“cheap”。这只是浅层的观感,却也折射出一些沉淀在时光下,古老陈旧的矛盾复杂的东西。也许那就是未曾彻底倾覆的贵族制度留下的黄金碎末,不自觉地存在于字里行间。

这或许跟他们辉煌的过去有关。对于一个总体上逐渐趋于没落的事物,那些见证过它的繁荣和末世、在江河日下之时负隅顽抗过的人们总会更难接受他的变化。

几年前看《海边的卡夫卡》时,特别不理解里面的佐伯。她是活在回忆里的人。她的生命停在了当年最幸福的时光。从那时起,她活着,却再没有生命: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漂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上。”

“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孤独的,不管有没有孤身一人。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间流动的场所。”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

但诚实地说,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至少在脑海里的一部分是被这种莫名的孤独所占据的。毕竟,生活对谁而言都是艰难的。而只有在遥远的、模糊不清像是打了一层滤镜的回忆里,我们才能隐约看见漂浮在空气里的无忧无虑。

所以我们也常常在被庸俗平淡的现实包裹的日子里,躲进黑夜的罅隙,毫不费力地用大脑的记忆功能和想象力构造一些诗意,借着久远朦胧的回忆聊以果腹。

不过说回来,我们也都是庸俗的凡人。在日记里、在言论浩如烟海的互联网偷偷地写下这些做作的情怀后,我们还是会说着“好饿啊。”点一份大鸡排,在咬下的第一口瞬间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还是会在无聊的时候很没骨气地打开手机,看着不用费脑子和感情的综艺,毫无形象地笑到肚子疼。

在这些瞬间,我们就会安然坠入当下的节点,在实际存在的个体中体会到生命,鲜活的生命。

怀旧,是时间和那个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结局留给我们的伤疤。当下,却是时间和生命赋予我们最美好也触手可及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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