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和生殖的交替好像种族的脉搏

凡人的生活,就像树叶的聚落。

凉风吹散垂挂枝头的旧叶,但一日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

这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诗句。死亡与生俱来,是谁也逃不脱的宿命,这是对个体生命而言;对人类来说,随着“老的一代死去”,则是“新的一代崛起”,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死亡是个体生命的终结,又是生物种群繁衍生息必不可少的环节。死亡埋葬了衰老,却为新生开辟了道路,创造了条件,乃至让出了空间。英国生理学家哈维在《动物生殖》中写道——

事物之永恒,是与生殖和衰亡之间彼此的更迭交替联系在一起的;就像太阳似的,现在在东方,随后又西方,它永不停止的循环构成了时间的度量单位;人的生命是很短暂的,而人类的存在也可以通过持续不断的变化永远延续下去,各个物种也可以永久存在,尽管个体是会死的。

生命如果是永恒的,那么生命的永恒性就存在于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生物种群的延续正是通过“生殖和衰亡之间彼此的更迭交替”而实现的。在生命的长河里,生殖和衰亡都是必要的,没有生殖,物种将难以为继,没有衰亡,也就不需要生殖;“由有生殖与繁衍,即可见死之必然,如无死,则不需生殖”(张岱年《论死与不朽》)。

这也就是叔本华为什么说“死亡和生殖的交替好像种族的脉搏”——试比较泰戈尔的诗句“举足是走路,正如落足也是走路”:如果将“举足”理解为生殖、“落足”理解为死亡,那么生殖和死亡之于种族的繁衍,正如举足和落足之于走路一样不可或缺。

死亡和生殖的交替好像种族的脉搏

生命处于永恒的发展变化之中,生与死就是推动这种发展变化的内在矛盾,也是生物种群的内在矛盾。新陈代谢是生命的基本特征,而新陈代谢实际上就是生与死的矛盾在生物体和生物种群内部的表现。生物体同环境不断地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一方面从外部摄取养分,发生同化作用;另一方面,将自身组成物质排出体外,发生异化作用。同化作用和异化作用之于新陈代谢,也正如举足和落足之于走路、生殖和死亡之于种族繁衍一样。在生物体内,新的细胞不断产生、老的细胞不断死亡;对生物种群而言,生殖就像生命的同化作用,死亡就像生命的异化作用。不断地生和不断地死,维持着生命的健康和物种的繁衍。正如泰戈尔《在病床上》的诗句——

生存的至上财富攒积在一个瓶子里,

瓶底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它不断地接受的东西,

又点点滴滴地漏掉。

不仅如此,生物的进化同样依赖生殖和死亡的矛盾。进化是通过遗传、变异和自然选择实现的,倘若没有没有旧的生命死亡和新的生命产生,也就不会有遗传、变异和自然选择,没有生物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进化。遗传物质从上一代传给下一代,生物种群因而得以保存和延续;遗传过程在自然条件下不断发生变异,有利于生存的变异逐代积累加强,不利于生存的变异逐渐被淘汰,这就是自然选择。生物进化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自然选择又是物种内部生殖和死亡的矛盾所致。倘若没有生殖和死亡,某个物种一旦存在就一成不变,那么充斥于世界上的,就将是某种原初生命。

正是看到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特别是生命现象的普遍规律,因而不只一位哲学家在思考人生问题时,将新陈代谢规律运用到人类的繁衍生息上来,将生与死看作人类的新陈代谢。中国哲学家张岱年在《生之矛盾》中写道:

有生必有杀,为生之矛盾。

一切生物皆有新陈代谢,必有取于外界,必有所戕害。

设生者长生,而又生殖不已,设每一生物随意生殖而毫无阻碍,必将成为无穷。如此,则有限化为无穷。

宇宙固是无穷,然如宇宙中任何一个有限的生物皆化为无穷,必将无可容。所以仅有生而无杀是不可能的。

只有生殖而没有死亡当然不可能;假如可能,即便是无穷的宇宙也将不可承受生命之重——这也就是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泰戈尔心里的天启的真理:“到处弥漫的人世间生存的压力以生死的均衡使自己保持平稳,因此才没有把我们压垮。”(《回忆录》)印度和中国一样,是一个人口大国,因而生存的压力也使泰戈尔感受到了“不可反抗的生命力的可怕重量”。近代以来人类面临着人口问题,人口的自然增长尚且让人们感受到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有生无死当然更加不可想象。但在遥远的古代,人口问题还不存在,企求长生不老的古人的确设想过:假如没有死亡,又将怎么样呢?

死亡和生殖的交替好像种族的脉搏

春秋时,齐景公置酒于泰山之上,饮至酣处,放眼四望齐国的土地,不禁喟然长叹:“呜呼!使(假如)古而无死,何如?”晏子的回答原文比较费解,大意是:“从前,上帝认为人有死是好事,使仁者得到安息,使不仁者从世上消失。假如古而无死,那么太公(始封于齐)、丁公(太公之子)将拥有齐国,桓公、襄公、文公、武公(均为齐国的国君)只能做他们的相,而你将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裳,拿着锄头蹲在田间劳作,哪有空闲去担心死呢?”(《晏子春秋》)晏子的回答可说是振聋发聩,但还不够彻底:假如古而无死,那么从桓公到景公可能都不会出生,并且生活在齐国这块土地上的也未必是太公、丁公。古来企求长生不老的人可能没有想过:假如人可以长生不老,那么他自己是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晏子说死亡使“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还涉及到死亡的一个社会历史功能:它使某种属于某一代人的善与恶、功与罪,与那一代人一道退出历史舞台,从而结束一段历史,开启一段历史——这也可以说是人类社会的新陈代谢。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