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安史之亂時的長安。

正直深秋時節,焦黃的樹葉簌簌落下,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城郊一個佛寺裏,一個穿着禪衣僧鞋的年輕少婦正拿着毛竹紮成的掃帚清掃院子裏的落葉。她的柳葉彎眉下生着一雙翦水秋瞳,在略顯蒼白的鵝蛋臉上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的美貌。

她的動作緩慢而生疏,可以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也有些憔悴。

寺裏的僧衆都知道,這個女人姓柳,是一年多前剛來到寺裏的,她雖然打扮地像個僧人卻並不是比丘尼,在這裏也不是爲了修行而是要躲避戰亂。

安史之亂爆發時,她的丈夫恰巧不在長安,叛軍破城時家裏能主事的只有她一個人。叛軍進城後沿路燒殺搶掠,看到年輕貌美的女子甚至就地姦淫,昨日還熱鬧繁華的長安轉瞬間就被鮮血和慘叫充斥。

目睹這一切的她無比驚惶,倉促間用竈膛灰塗黑了臉,混在逃難的人羣裏不管不顧奔向城郊。幸而寺裏的師太發了善心收留了她,她便剃了度,住了下來,一心在此地等丈夫回來找她。

可一等就是一年多,長安始終爲叛軍所佔,丈夫也沒有傳來一點消息。她在日復一日的枯燥勞作和等待中慢慢失去了神采。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做着灑掃的活計,突然,眼皮猛地跳了起來。她正要抬起手揉揉眼睛,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伴隨着腳步聲的還有一個充滿欣喜的聲音:“皇上收復長安了!收復長安了!叛軍都被打跑了!”

“啪嗒”一聲,掃帚從手中滑落,激起一陣細密的塵埃,而她長久以來只有哀愁的臉上也終於迸發出一個笑容。

還沒來得及仔細問問,又有一個軍士打扮的人走進來,那人手裏拿着個綢袋,問道:“此處可有一位姓柳的夫人?”

2

這封信是柳氏的夫君韓翃央人送來的,沒錯,就是“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那個韓翃。

韓翃,字君平,南陽人。他天資聰穎,自幼勤奮好學,在天寶十三年考中進士。韓翃能名列大曆十才子,詩文造詣之高不必多說,而他能成爲十才子中最有名的一個,更與發生在他和柳氏間的這段傳奇故事有關。

韓翃年輕時住在長安,與城裏的李生是好朋友。李生家境富裕,家裏有個寵姬貌美擅歌,每當家中有宴會時李生總會把她叫出來侍奉客人,這個寵姬就是柳氏。

據太平廣記記載,柳氏“豔豔一時,喜談謔,善謳詠”,韓翃總去李生家裏宴飲,總是能見到她,一來二去的,便喜歡上了這個姑娘。柳氏愛慕詩才,也對韓翃默默傾心。

奈何柳氏不是自由身,二人只得在李生眼皮子地下悄悄來往,趁李生不注意才能說上兩句話。

但對一個人的喜歡是掩飾不住的,時間長了李生難免察覺了兩人對彼此的愛慕。李生向來是個大方的人,此番一個是摯交好友,一個是多年寵姬,他更沒有理由不成全他們。一次酒正酣時,李生問韓翃:“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於韓君,可乎?

韓翃一驚,只覺酒醒了大半,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待對上李生真誠的目光時才反應過來是真的。一陣狂喜湧上心頭,他連忙對李生重重拜了下去。李生除了把柳氏送給韓翃,還另贈了三十萬喜錢。

新婚燕爾時是過了一年多濃情蜜意的日子的,婚後第二年韓翃及第,依禮他要離開長安回老家省親,沒想到他剛離開就爆發了安史之亂,他想盡辦法才託人在唐軍收復長安後給柳氏帶了信。

3

柳氏接過綢袋,裏面有半袋金子和一張信紙,紙上只有一首詩,詩名爲《章臺柳》: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他在訴說對她的思念,但如此容貌又恰逢亂世,若是落入賊人之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盼着他全須全尾躲在某個地方等着他,又害怕她身不由己受人侮辱,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這也是在問你還在等我嗎?

柳氏捧着詩淚如雨下,積攢許久的委屈和驚懼在這一刻盡數隨着淚水發泄出來。淚水很快洇溼了墨跡,她就把詩緊緊按向自己乾燥溫暖的心口,貪婪地感受着信紙上不存在的溫度。她按地那樣緊,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千里之外丈夫的心跳了一樣。

平復下來的她就《章臺柳》合了首《楊柳枝》,仍託來人轉交給韓翃: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這是在說,吾枝唯君堪折啊。

可《楊柳枝》還沒送到韓翃手裏,倒先被回紇將領沙吒利知道了。朝廷與叛軍作戰時曾幾次向回紇借兵,回紇人也確實立下了汗馬功勞,仗着這些功勞,他們在大唐橫行一時。

那沙吒利聽說柳氏不僅會作詩還是個豔絕一時的佳人,色心大起就把她擄了回去,百般寵愛。可憐柳氏在叛軍手下逃過了一劫,卻在“友軍”的手裏遭逢不幸。

等收到回信的韓翃喜不自勝回到長安時,柳氏已經不屬於他了。

韓翃失魂落魄,無比痛恨自己,他應該早點回來的。可是事實如此已成定局,還能有什麼辦法?他渾渾噩噩,在長安街頭漫無目的遊蕩,希冀着哪天能再見柳氏一面。

一天,遠處行來一輛裝飾精美的牛車,車裏坐的正是柳氏。柳氏知道韓翃回來了,但此時的他得罪沙吒利不起,故來此一見,權當告別。她隔着車簾遞出一個裝着香膏的盒子,道:“當速永訣,原置誠念。

4

韓翃接過盒子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逐漸遠去的牛車,心碎如割。

當天晚上,同僚們邀韓翃一起去酒樓,他強打精神勉強答應同去。席間衆人推杯換盞大笑淋漓,只有他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因爲僅僅僞裝出一幅平靜的樣子已經耗盡了他的力量。

在場一個叫許俊的虞候發現了韓翃的異常,問明實情後拍案而起,大怒道:“豈有此理!我大唐子民在大唐疆域豈能受異族欺凌!足下在此等我,我去救夫人回來。”

許俊直爽卻不魯莽,他在路上想了個絕妙的主意。許俊縱馬到沙吒利府邸前高聲疾呼:“將軍發了惡疾,要見夫人!”府上奴僕聽說將軍出事了一個個着急得很,忙把柳氏請了出來,讓許俊速送夫人與將軍相見。

柳氏一上馬,許俊便告知了真相。當晚,韓翃夫妻終於團聚。

韓翃和許俊的上司侯希逸擔心沙吒利事後會報復,就上書向唐肅宗說明了此事的原委。唐肅宗也認爲是沙吒利的過錯,韓翃夫婦並沒有做錯什麼,但當時戰亂未停烽煙未熄,朝廷不能直接得罪回紇。因此雖然肅宗把柳氏判歸韓翃,但同時賜給沙吒利二百萬前以作補償。

到這裏,韓翃和柳氏纔沒有了後顧之憂,可以安安穩穩地繼續生活了。

韓翃在肅宗一朝沒有受到重用,直到唐德宗登基後才因爲一首諷刺外戚專權的詩得到關注。這首詩是《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相傳德宗讀了這首詩後很喜歡,立刻下令給韓翃升官。可當時官員裏有兩個韓翃,同名同姓,傳令的人不解,便問德宗是哪個韓翃,德宗答:“春城無處不飛花的那個韓翃。”

5

安史之亂是唐由盛轉衰的標誌,當一個國家逐漸衰弱,生活在那裏的百姓也免不了流離

生活,韓柳二人的遭遇便是其中最好的例子。

所幸此時離唐的徹底崩塌還有着一百多年的距離,他們二人尚可有個完滿的結局。韓翃的生卒年份和事蹟已無可考,但我相信,他們二人一定是相互扶持着走到命運的盡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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