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秦国曾是游侠政治的免疫区,战国四公子在山东广收门客、代君行令的时候,入秦的游士如范雎、蔡泽等人仍在忠心耿耿地为秦王服务。比如那个在《谏逐客书》中大呼“客何负于秦”的楚国游士李斯,入秦之后就没有向秦王嬴政报到,而是径直去了吕不韦那儿,做起了相府的舍人。


本期话题

公元前237年,秦王嬴政因为嫪毐叛乱辞连相国吕不韦,一怒之下命令驱逐所有在秦的东方游士。不幸的是,后来的秦朝丞相李斯也在被逐之列。

这位自楚入秦的游士拥有奇怪的仕宦履历:他的前辈商鞅、范雎、蔡泽都是想方设法向秦王自荐,以图获取重用。但李斯入秦之后却没向嬴政报到而是径直投靠了大权臣吕不韦。这个选择的背后,究竟隐藏着秦国的政坛的什么玄机呢?

吕不韦罢相,为何带累全体东方游士遭到秦王驱逐?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写道: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谏逐客书》

李斯提醒秦王嬴政,重用客卿可是春秋贤君秦穆公遗下的家法。想当年穆公延揽百里奚、蹇叔、由余等外国人,攻昧兼弱,独霸西方。此后孝公用商鞅,惠王任张仪,昭王相范雎,这些客卿为秦国的历世而更强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李斯大声疾呼“游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秦国?”言下之意,在下达逐客令的秦王嬴政心中,那些遭驱逐的东方游士是对他不起的。那这些人又在秦国干了什么呢?《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尽得毐等。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车裂以徇,灭其宗。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

——《史记·秦始皇本纪》

公元前238年长信侯嫪毐称兵造乱。他将自己的千余门客武装起来充作叛乱中坚,围攻蕲年宫。嫪毐从前就是相国吕不韦的舍人,得势后又效法吕不韦蓄士养客,广纳门徒。权臣养士之风既自山东兴起,由吕不韦渐传入秦,因此似可推断那些参与叛乱的嫪毐门客中该有相当数量自山东被吸引过来的诸侯游士。

嫪毐一党失败后,秦王嬴政从审讯叛乱分子的报告中得知了相国吕不韦与嫪毐之间的利益输送关系,因而罢黜了吕不韦的相国职务。可回到河南封地的吕不韦仍不安分,甚至还不断利用庞大的门客集团展开游说,向嬴政施压,以图东山再起。

络绎不绝的游士自东方入秦关说,不但没能弥缝吕不韦与嬴政之间的政治裂痕,反倒更加深了嬴政对吕不韦的戒惧。《史记·吕不韦列传》载: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

——《史记·吕不韦列传》


已经罢相的吕不韦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打散那个以吕不韦为核心的游士集团,这位前任宰辅对王权的威胁就无法根除。正是这个原因迫使嬴政不得不釜底抽薪,对所有在秦游士下达了逐客令。

这道逐客令的下达,意义非比寻常:它标志着一项延续了4个世纪之久的政治传统遭到破坏:嫪毐叛乱前,历代秦王虽也重用游士客卿。但这些人未见参与秦国的高层权力斗争,更不要说扮演弒君叛乱、颠覆秦王的负面角色。

嫪毐、吕不韦和他们豢养的游士集团生叛生乱惊出了嬴政一身冷汗,曾经俯首帖耳、效忠秦王的游士们现如今这是怎么了呢?

如果我们研究历史的眼光不仅局限于秦国一隅,而更放眼到战国末年的天下大势,不难发现秦国在并世诸侯中还得算幸运的呢,因为游士阴谋策划夺权与颠覆乃是战国末年普遍弥漫的政治风气,秦国感染这股瘟疫已经比山东诸国要晚了。班固在《汉书·游侠传》中说:

古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

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桓文之后,大夫世权,陪臣执命。陵夷至于战国,合从连衡,力政争强。繇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

而赵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周穷交魏齐之厄;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戮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扼腕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于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战奉上之义废矣。

——《汉书·游侠传》


春秋以后,随着周天子的权威日益衰落,周朝的礼乐制度渐行崩坏,统治权力开始出现了逐级下移的趋势:五霸迭兴,取代周天子发号施令,是王权的第一次下移——自天子下移至诸侯;尔后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王权又再一次下移——由诸侯下移至世卿。

世卿窃权,导致战国七雄并立,可王权下移的歪风仍未剎住。四位战国名公子孟尝君、春申君、信陵君和平原君分别在齐、楚、魏、赵四国专权主政,形成了对君权的压迫之势。春申君阴谋以自己的骨血取代楚王嫡脉,迹近篡逆;孟尝君吃里扒外,组织五国伐齐,趁乱建立薛国更是赤裸裸地瓜分齐王的治权。

吕不韦和嫪毐在秦国所做的那些事情不过是对春申、孟尝的效法,眼看着王权的第三次下移又成风潮。只是这一回,僻处西方的秦国再不能像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的时候一样置身事外了。

礼崩乐坏和王权下移,班固口中这两件因果相继的事儿究竟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为了揭示其中复杂的历史演进规律,我想尝试从上古教育体制的变化入手,勾勒出其中草蛇灰线的轨迹来。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说:

后世文字必溯源于六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掌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夫子自谓“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师弟子之传业,于是判焉。

——《校雠通义》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孔子是上古教育史上的分水岭。以他为界,上古时期的教育体制被断作截然不同的两个历史时期。

孔子之前,独有王官之学,《诗》、《书》六艺均分掌于朝廷职官的手中,而他们所招收的学生又仅限于世袭贵族的子弟。垄断学术就意味着垄断治国理民之权,所谓“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这种教育体制将学术的传播置于王权的严密监控之下。只要学术不逸出王官的掌控,就很难有外来势力挑战王权的尊严。

西周覆亡,周室东迁。许多典掌学术的王朝职官都在动荡和苦难中渐渐流散到了民间——比如隐居到楚地的周朝史官老子便是其一——这些人成了后来私学萌发的种子。孔子不但向老子问礼,还花费了大量精力整理散落于民间的王官典籍,汇成六经,并广收弟子,进行学习。

只是孔子开创的私人学术团体——儒家不像从前的王官之学那样只为世袭贵族服务,它同时也是向平民子弟开放的。所谓“有教无类”,言下之意是平民和贵族在孔子这儿享有平等的教育权利。《荀子·王制》曰:

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荀子·王制》

私学一旦兴起,决定地位尊卑的就不再是血统与出身,而是学术与思想。平民子弟受过教育,便可入仕为官。相比于养尊处优、日益腐化的世袭贵族,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新兴力量自有一股不可抑扼的朝气与生机。“肉食者鄙”正是他们吹响的号角,意图挑战没落的世袭贵族政治。私学弟子既不限于世袭贵族,又不隶属于王官之下,因此王权很难保证成才的学者专为自己所用。清代学者汪中说:

周室既东,辛有入晋,司马适晋,史角在鲁。王官之族,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

——《老子考异》


春秋以后,只见学者由周朝王畿流散到诸侯列国,而不见列国游士入周畿谋政,长此以往,天子的权威能不逊让于诸侯吗?游士谋政的特点是流动性大,去向不定。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周游列国,哪里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们便在哪一国服务,这已经显示出游士介入现实政治的主要特征。

尔后进入战国,法家、兵家等诸子流派继儒学而更起,吴起在楚,商鞅入秦,列国的变法图强运动皆因游士而兴,诸侯间的厮杀兼并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对游士的争夺战。谁能吸引游士,谁就占据了国际竞争的制高点。李斯曾经非常自豪地对老师荀卿说道:

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闲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史记·李斯列传》


“战国是一个游士宰政的时代”。只是说这番话的李斯和以他为代表的战国游士早已不再奉孔子为榜样了。他们游历天下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权力以实现学术的理想,而是要贩卖学术思想以交换权力。“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仁政不行都能忍,但贫贱以终却不能忍。

在这些战国游士的心中,张仪、苏秦早已取代了孔子,纲常伦理早已逊位于功名。谁能让游士们功成名就,他们就报效于谁。所以才会有数以千计的游士不顾君臣之义,不向国君效忠而转投于春申、孟尝、信陵和平原四位权臣的门下。

以国君的名义招贤纳士,这是为国抡才;以权臣的名义蓄士养客,这叫游侠自任。游侠广招门客,一旦形成集团势力必然压迫君权。因为门客们只认游侠不认君父,只讲道义不讲礼法。门客侯嬴明知道魏安厘王严令将军晋鄙不得径赴邯郸解赵国之围,却顶风作案,为信陵君谋划刺杀晋鄙,矫夺兵权。春申君黄歇的门客朱英更过分,竟公然建议春申君趁楚考烈王驾崩、嗣君年幼的好机会篡位自立。

“背公死党之议成,守战奉上之义废矣”。游侠政治的风气是一股瘟疫。哪个国家只要沾上了它,就会落下君权旁落、陪臣窃命的病症。秦国曾是游侠政治的免疫区,战国四公子在山东广收门客、代君行令的时候,入秦的游士如范雎、蔡泽等人仍在忠心耿耿地为秦王服务。

可是吕不韦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一切。这个以战国四公子为榜样的大权臣在秦国第一次建立起了游侠的势力集团,此后入秦的游士就不必投效秦王而要投靠于权臣了。比如那个在《谏逐客书》中大呼“客何负于秦”的楚国游士李斯,入秦之后就没有向秦王嬴政报到,而是径直去了吕不韦那儿,做起了相府的舍人。本该是国家的干才却成了相府的私吏,吕不韦这尊“瘟神”让秦国染了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参考文献: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王先谦《汉书补注》;

章学诚《校雠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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