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叶杨莉:同舟 | 新刊

作者用独特的角度讲述了两个在北京打拼多年的青年,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令人感慨。

作者简介:叶杨莉,1994年生于福建永安,已在《青年文学》《西湖》《萌芽》《青春》等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现居上海。

同舟(节选)

文 | 叶杨莉

有人在屋外敲门,先是细密的鼓点,接着便雷声阵阵。屋里灯是亮着的,我那时刚醒来不久,正躺着玩手机。敲门声激得我鲤鱼打挺,匆忙套上床边黄色的罩衫,踉跄走到门边。门外是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他们说,请出来,昨晚有群众反映丢东西了,我们要排查。说完作势就要进来。我的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两三个人。我无处可站,只好捏着手机,先走出去。

出了门我只能任人差遣。门外有人让我下楼,态度蛮横。我和邻居们排着队走下去。楼下已有十多人,和我一样,只穿着拖鞋和睡衣。我们睡眼惺忪,蓬头垢面。吕家营临近午后的阳光晃得我有点眼晕。我们一直退到了街道上,一双手伸了出来,把这排公寓楼下的铁门锁紧。我们茫然地看着彼此,一头雾水。有人开始敲打铁门,冲着楼上大喊,铁门被震得晃动起来,声音也被弹了回来。我开始寻找认识的面孔,移动脚步,靠近了同楼的王师傅。我们本来并不熟悉,仅仅聊过几次而已,他夜里在这路上卖狼牙土豆,每一支都像一个金黄色的螺旋钢叉。有段时间,我疯狂迷恋油炸的味道,举着王师傅的狼牙土豆招摇过市。他看我一人住在这地方,偶尔也和我闲聊几句。他早已成家,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的收入不低,一个月能挣到万把块钱。可他还住在这里,把钱寄回了老家。他露出来橙黄色的牙齿,朝我笑。

假的协警。他说,这房子的房东欠了几十万块钱,把我们都卖了,现在楼上是债主。

我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违章建筑,小偷经常出没。协警排查,我不意外。房子也不是不好,月租便宜,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另一个好处是蟑螂、蜘蛛多,抓虫子我能抓出一身汗,天冷下来时,刚好和没有空调这个问题抵消了。我没什么好偷的,也没什么好被偷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才让他们进了屋。

此刻,有人站着大喊,你们怎么回事啊?我的东西还在里面啊?

楼上有人回应,你的东西,你的东西找你房东要去,房东把房子押给我了,这里都是我的。

有人嚷着要报警。

报警吧,我还求你们了,让警察抓那个逃跑的人,让他赶快还钱,是房东坑了你们,不是我们,我们也是被骗的。

眼前只有一扇铁门。人群纷扰半天,只能四散开去。街对面的小卖部接纳了我和王师傅,老板娘给我们递了两张小板凳。我选了两袋面包,肉松沙拉酱挤成一团,油从塑料袋的缝隙里渗了出来。我掏出手机,扫了扫桌上的二维码,也替王师傅付了钱。啃着面包,我一瞬间想,干脆什么都不要了,直接坐到火车站,买张车票回家。有手机就够了。

你的身份证啊,身份证还在里面。王师傅提醒我。我的劲头就泄了一半。他安慰我,等吧,他们扣着我们的东西没有用处。

王师傅脚边有他唯一比我多的身家,一袋土豆,七零八落。他用衣角抹了抹脸上的汗,低头玩起了手机里的消消乐游戏。几个圆球一碰,手机发出欢呼的童音,他的时间在消除声中飞速流过。但我的时间停滞了,街边玻璃照出我这天的模样,我正装在橘黄色的睡衣里,就像一颗滚在路边的土豆。

夜幕一点一点挪来,铁门松动了,齐刷刷出来了好几人。他们拿着喇叭说话,让人们拿着租房的押金单子过来,凭单子来取行李。我两手空空,但也挤了进去。这次我一声不吭,把我的东西取了就走。我回头想找王师傅,但一直没瞧见他人。等了半天,才看到他空着手出来,向我招手。他问我,你走去哪呢?

我说,我去找我朋友,刘连峰。

他哎的一声,好像心领神会。赶紧搬走吧,租个贵点的,别再受罪了。

最后一句话揉到了我的心头,我拖着箱子往前走,回头看,王师傅冲我摆摆手。再回头,他的身影被路灯光簇着,好像一只漂着的小舟。

我的朋友刘连峰在电话那头说,卢大力,你现在才联系我?你这种情况,白天就应该告诉我,我早就可以替你想办法。这句话他一直念叨到我进门,像水果店门口放着的复读机喇叭。

刘连峰现在的新家估摸着有三十平方米,电梯公寓,一开门,亮堂堂的吊灯就刺进双眼。玄关处很窄,他主动帮我抬行李,粗壮的手臂一伸,轻柔地提起,迈着小碎步往后退,也不知是怕碰了我的箱子,还是怕碰了柜子和墙。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挪进屋子,我杵在房间中央,瞥见地毯和茶几,和一张看上去就柔软的床。我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该怎么安放。

卢大力,以后你早点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

他又一次提到了“想办法”,沾着点别扭的江湖气。仿佛只要我需要,他就能帮我争口气。

我没吭声,只是打量他的房间。我承认我有些嫉妒,关键是他住这里,每月租金和我那破房子差不太多。还是他比较有一手。

你先住我这,住到你方便。他终于换了句实在话。

几个月前,他住的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区。每个月比我稍贵一些,一千二一个月。押一付三。房东领他看房时,他手头比我还紧,软磨硬泡让房东通融他押一付一,还得找我借四百。那段时间,我身上还揣着卢玉琴给我的两千块钱,就大方给了他。

一个月后,我见他主动联系我,还以为要还我那四百。那天傍晚,他来到我那破房子楼下,提着行李箱,全身脏兮兮,像一个难民。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刘连峰有气无力,别说了。我再三追问,他才讲了事情经过。原来那房东是个狠人,第二月就逼他把押一付三剩下的二给补了,他当时工资还没拿到手呢,就想继续用拖延战术。

我老板还拖着我呢,我拖拖房东没啥吧?刘连峰反问我,我没说话。他便继续:结果这王八蛋说,你没钱就滚出去吧。我装孙子一样客客气气给他说话,他居然骂我,我就和他对骂起来,在微信里。骂得爽了,我说老子可以搬,你把我押的那一月房租还给我。发出去才发现他把我微信给删了。

下班回去后,刘连峰看到自己的东西全部被丢到公用客厅里,散落一地。他去开房间的门,发现锁也被换了。他默默收拾了半小时行李,接着便走到厨房里洗手。洗完手,他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个废弃的塑料瓶子,往瓶子里倒灶台上的酱油和醋,用剪刀在瓶身上戳了几个洞。他走到他曾住过的房间门口,用力朝着大门一踹,门竟然被踹开了。天助刘连峰也。

他讲到这里我就开始笑,他没搭理我,继续往下讲。

踹开门后,刘连峰开始朝着房间的墙上泼洒酱油。黑色的液体流了一地,沿着床板往下滴落。他还是气难消,就干脆踩上床,蹦到床板开裂。其间他好像听到了隔壁有动静,这时才如梦初醒,赶紧跑出门,拉着行李往外奔。往外奔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他,吓得他脚下生风。他没头没脑朝着小区外狂奔,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这会那王八蛋要是抓到他,他小命难保。一路冲进地铁里,如水滴掉回大海,他才松了口气。

地铁里,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几眼。他不客气地反瞪回去,看什么看?老子刚刚和恶势力斗争了一番。他当然不敢把这话对陌生人说出口,只能把气从眼眶里向外撒撒。之后,他便低头刷起手机,看到我的聊天窗口,食指一点,就来向我求助。

那天听完他的经历,我只能把四百块钱咽了下去。看他浑身狼狈,我一边笑他,一边挽起袖子。当晚我就收拾了屋子,在地上铺了条毯子,让他睡在地上。但那一晚,我俩都睡得不踏实,黑暗里,能听得到他翻来翻去,不到半个小时,他跳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他嚷嚷着一只蟑螂爬过他的枕边,我只好开灯,两人一起逮蟑螂。蟑螂在我们那可多了,北京的蟑螂体积不过南方的一半。其间我还说,我俩性别应该反一反。第二天睡醒,他就开始找新房子了。等他找到新房子,收拾行李搬出去时,我也松了口气。

我那时候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我俩。

他欠我的那四百块钱,后来变成了几顿夜宵,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但他偶尔还会提起,说在北京,他最信任的人就是我,否则,为什么第一个联系的是我?听了这话,我也脑子一热,来者不拒。

刘连峰拖出了房间里的一张榻榻米,说床让给我睡,这当作他的床。榻榻米,这是以前我几乎不会用的词语,听起来很时髦。他说,这榻榻米是从宜家买的,宜家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也是一个很时髦的地方。

这榻榻米看上去像一张可以坐两人的沙发,我忍不住上手摸摸,手感滑滑的,价格应该不便宜。他左右一折腾,榻榻米乖乖地躺好铺平,就成了一块正方形的垫子。我站在一旁,啧啧称奇。那晚我连冲澡的力气也没有了,换了件长袖长裤睡衣,四仰八叉就躺上了他的床。他的枕头带着他的味道,腥腥的。这家伙睡觉一定还流口水。我把头往下挪了挪,味道就淡了一些。

等我俩都各自躺下,刘连峰好像还处在兴奋状态,没停下嘴。他说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那破房子住不久的,千万不能把那里当作落脚点。我说,其实没那么糟糕,邻居都挺好。他说,也就你敢住,换一般小姑娘,跑都来不及。我说,我不是一般小姑娘啊?他说,你不废话吗?没人敢用一般来形容你,你是一百般的大姑娘。他这话,我分辨不出来,是损的含意多,还是损之余,有那么一点夸奖。

算起来,我和刘连峰也认识十来年了。初中我们一个班。他那时整个人猴猴的,活蹦乱跳,体积是现在的二分之一。我们本来不熟,就一次早读课前,门锁坏了,刘连峰正在使劲扒着那已经朽了的木质窗框。我当时将身子往门一撞,就把门撞开了,他像条泥鳅一样滑进教室,赶在早读课前把要交的作业抄好。但从此,我也多了一个名字,卢大力。很快,名字就传遍了年级,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有段时间我刚要坐下板凳,就有人一惊一乍,说这板凳要塌。当然很多时候,这一惊一乍的人就是刘连峰。

如果年纪再小一点,我能追着打他,可以把他追出了楼,追到校门口。但上了初中以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而不敢追着人跑了,胸部有点沉甸甸的,也跑不动了。

因为这个绰号,初中一大半时间,我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好在全班同学,待见他的也没几个。有一次他惹了祸,被人堵在一楼暗角处揍了一顿。那天我刚好经过,揍的人散去后,他的头还卡在铁门栏杆里。这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俩谁都没再提过,但我们俩也从来没有忘记,是我把他的脑袋从栏杆里拔了出来。大概脑袋被栏杆一挤,刘连峰突然开窍了,不再去难为我,也开始用点功学习。

那时候流传着一句话:“考进一中,人生就能活得对,考不进一中,这辈子都掉了队。”我至今也能脱口而出。不过中考我们都考得不大好,没有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去了三中,不同班。刘连峰也在那时开始蹿个,像一棵春苗,拔地而起,既竖着蹿,也横着蹿。他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就像刚上初中,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子沉了起来,他的身子也墩了许多,好像有些重量压在他身上,走起路来,一步一步,要往地里戳个洞。他的脸上冒了许多痘痘,话也少了一些。不过这种变化是悄悄累积的,平常没啥,偶尔走廊上遇到,才发现他又大了一圈。

高考时我们考得还行,但也就比本科线高一点点。卢玉琴问我想不想复读,我犹豫了好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这么几分,我还得再花一年。我不想再读一年书了,怕一年后还掉下那条线。我看刘连峰就屁颠屁颠去北京上学了,和卢玉琴吵了半天,我也就去读书了。

去年我一毕业到北京,刘连峰来给我接风洗尘。我俩发现,彼此竟然还挺聊得来。也是在那一晚,他对我说了许多,掏心掏肺那种,我挺意外。他说他家里头还有一个姐姐,他是家里意料之外的惊喜,但也因为他这么个惊喜,家里开始一直走下坡路。小时候他不知道,家里人把他快宠上了天。但也是十几岁的某一天,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他一度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他想,我为啥要出生呢?左邻右舍都说,是他害父母丢了水泥厂的工作,害他们家这十几年都境况不行。他说这个问题特别折磨他,直到现在,偶尔他还会觉得,他的存在就给周围人增加了负担,没啥别的价值。

我就安慰他,你看你现在出息了,都敢跑来首都闯。当年我们那届敢来大城市的,要么成绩特别好,要么家里很有钱,如果不是你,我还不敢来。刘连峰听了这话,心里好像舒服了不少。那晚我也说了一整年最多的话,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聊到最后,刘连峰打着哈欠问我,当年大家说的那句,到底什么是掉了队啊?我们掉队了吗?

你什么时候准备关灯?我问刘连峰。

等下,等我剪完脚指甲。他坐在榻榻米中央,架着脚,也不知在扯着皮,还是翻着趾甲。我稍微抬点身体,看得到,他几只脚趾都血红血红的。太碍眼,我赶紧移开眼睛。

你现在还在那奶茶店打零工?没别的活了?刘连峰没有抬头。我知道,第一次和他讲这工作时,他就对这个工作有些不屑,嘴角一直往下瘪。

是啊,还在啊。刚来北京时,我面试了几家公司,没有一家看得上我,只有一个什么网络公司有点戏。那网站的名字,我现在要仰着脑袋想半天,娱圈网还是星圈网,都想不起来是哪个。我来北京后,先在那家名字总想不起来的公司待了两个月。这公司做的是啥?几个人往电脑桌前一坐,东拼西凑写出了一篇文章,传到一个平台上,再想个有趣的标题,怎么夸张,怎么反差,就怎么来。娱乐新闻,专攻那些流量明星。有人上来留言说平台抄袭,言语还挺难听。当然,留言里就没有好听的话,时常就有一堆粉丝上来谩骂。老板说,有人讲抄袭,不要和他闹,道个歉删了文章就好。没太大技术含量,但也需要动动脑子,这份工作我很快就上手了。

但一个月不到,老板觉得我的工作量不够饱和,额外给我增加工作。老板把我拖进几个微信群,群里成员都是公司附近大学城的大学生,美其名曰“资源群”,线上新媒体传播。我所做的,就是每天要定时在群里发些广告,群生群,生得蛮快。做得最好的是一个水果店开的群。老板明天上午八点在群里发当天的水果菜单,一天分四五批专门往几个宿舍楼送水果,价格比线下店铺便宜。大学生爱吃水果,尤其女孩子,每天群里都有大量消息。当然也有混进发广告的,我得第一时间把这些人踢出群。我有时候顾不过来,就把刘连峰也拉进了几个群。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这个公司。和刘连峰说,我看老板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拉着员工当骡子使,恨不得把你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好,啥都让你干,然后让你画饼充饥。但刘连峰说我没有眼力见儿,不懂得职业规划,他说,你看,通过这些资源群,交到了多少朋友,都是资源啊,未来事业的资源。

我中间也换过一两家公司,都没做多久。这些明明快破产的创业公司,看到我的学历也皱眉头。一开始打发我去做跑腿的活,看到我会写点东西,才给了我一个工位。看我不爱说话,断定我不会和人打交道,最后交给我的还是线上的杂活,没过多久,各种方式暗示我走人。

再后来,我就去奶茶店打零工了,那是我声音最嘹亮的时刻,我挺喜欢。大声而机械地喊出“欢迎光临”,盯着五颜六色的食物,我心情蛮好。

拜托,你在一线城市,麻烦你用用这里的资源。你对着吃的东西,整得像个机器人,能学到什么啊?果不其然。

我说不过他,也没想说过他。

那你那份未来事业,搞得怎么样了?我的话里有点嘲讽意味,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出来。

很好啊,他说,还故弄玄虚压低声音,新公司现在很不错,离时尚圈和文艺圈都很近。

现在我俩待在一起,反差倒是分明,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意气风发。

和你妈说你又搬家了没?他问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了,来的路上就说了,她又不搭理我,说要找我借钱,一张口三千块,她要组团去内蒙古,还包吃住。

你现在哪有钱啊?

是,所以没等她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我没有和刘连峰说,那时,我刚和王师傅告别不久。挂了电话,我茫然看向四周。打这个电话的初衷,我一时不确定,是确实想找她借钱,还是给她机会较这一场劲。我拖着行李大踏步往这条街的尽头走,心里有种就义的快感,远离她,让她看不到我的狼狈。我睁着眼睛辨认方向,却看见离我几步远的灯光竟然闪了起来,那点光亮左摇摇,右晃晃,一会变得更大,一会缩成了小点。是我眼里涌出的液体改变了它的形状。

刘连峰按掉了灯。灯暗后,那一晚是我在他床上翻来翻去。临近清晨,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也怪刘连峰最后提到了卢玉琴,梦里,我还握着卢玉琴挂来的电话,她的声音正源源不断从那头传来,直到我被刘连峰的动静吵醒。我条件反射去摸手机,荧幕的光穿过我厚重的眼皮,眼睛发酸。

五点三刻,刘连峰已经换上一套整洁的衣服,人模狗样。

这么早。我从喉咙里掏出沙哑的一句。

不早了,你想想,我要从这边枣园出发,到北京南站,再到大望路,一共十几站。你知道四号线吧,一到上班时间,能把人挤成鼻涕虫。

累不死你。我举起手,刺眼的灯光在上头掀开我的被子。想起醒之前,卢玉琴的声音好像变得哽咽,我转头想再进入梦里,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已经续不上了。

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见我醒了,刘连峰还想再教育我几句。你要看这个行业有没有前景,也不能只打零工,勤快点,要往上面走,不然你留这里干吗?

我的脑子没到午时,也没有开张,于是转过身,假装睡意蒙眬。压着左耳,声音进不来了,但也有几句话顺着右耳滑进来,一路钻进胸腔。

刘连峰下班回来,看到我和他出门前看到的没有分别,连连哀叹,像一个唠叨的女人,数落着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我有些惭愧地从他床上爬起来,丢开发热的手机。他掏出一个打包盒,里面是比萨,已经凉了,上面青椒西红柿鸡块融在一起,形状怪异。即便如此,我的眼睛也朝着它放出光芒,唾液开始分泌。特地给你留的,刘连峰瞥了一眼垃圾桶。里面有几个零食袋,是我一天的进食。

你傻呀,连外卖也不点?

没胃口。其实是没钱,能省一点省一点。他看我一副没有志气的样子,倒也一句话没说,开始收拾屋子。昨晚我过来得急,他的房间不大像迎客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忐忑,高中三年,我只见过他发一次大火,据说是课代表为了找个他的作业,把他桌上的书全部弄乱。他这人也挺规整,东西该放哪放哪,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乱。

这房子其实是我一朋友的。刘连峰一张口,一天在外头积攒的北京味就往外涌,他也够义气的,让我住这么一好位置的房子。他不定期会过来,咱也不能让他看到屋子一团乱吧。

咱。他这话已经默认我会在他这住一段时间了。或许也是瞧见我这状态,他默认了,我实在不会有动力再去找个新房子。

扫地的间隙,他抬头看了一眼我。有些工作,你可以试着做一些,你不想出门,可以做些事情。像我朋友他们现在在创业,做内容,缺的也是内容,现在可是内容时代。你不是做过网站编辑,有经验吧?这行现在赚很多。

我一声不吭,只是起身,给他搭了把手。

刘连峰不知道,我还在投简历。即使在奶茶店,捧着铁杯,手摇奶茶,我也时常在想,在这段没有看手机的时间里,会不会有一个面试邀约进了我的手机。我的手隔着铁杯摸到冰块,皮肤里头有股劲头在蹿,神经跳动,心跳加快。在我下次拿起手机时,一个新的阶段到来了,这种可能就隐藏在下一刻。

当然,更多时候,手机里没有任何回音。闲下来时,我偶尔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点东西,一天一段这种。纯粹当作记录心情,之前在某家公司,我还真的写过点东西。说是软文,讲一个故事,里头埋点线索,在结尾处一转,把那商品做个详细介绍。那篇软文点击率挺高,但底下总有人在骂,说前面看得眼泪汪汪,后面受到了欺骗。我被骂得怕了,看到“取关”两字就想起老板的脸,看到“新媒体运营”的招聘就有点怵。但我一不会画画,二不会编程,三还不善于忽悠人,哪家公司要我呢?

我还赖在北京,一部分原因在卢玉琴。

卢玉琴就在距离我两千公里的地方,暗暗窥视着我。我在北京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白天,我从刘连峰的床上下来,脚趾撞到床脚,脚尖像被钝器一击。我一动不动,发出无声的呻吟,任着痛感越积越多,等它自动退散。整个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时间终于带着那痛感退潮一样散去。卢玉琴就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疼吧,你活该。

卢玉琴有时也会对我细言细语。她会说,你不走不就可以了?像卢玉琴她爸对她说的那样,你不走不就可以了?

……

(精彩全文见《当代》2020年3期)

原刊责编:孟小书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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