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收拾书架，无意中看到当年买的一本方盈所著《自在住》。有一篇文字与身后事有关，细细读了不禁莞尔，“最好可以安排早日火葬，棺材可以用一个类似无印良品款式的纸盒，上面放一大束白花送别。”

是不是有点别致洒脱？

年轻人可能不知道，2010年告别人世的方盈，昔日还是娇滴滴的邵氏玉女明星。拍完大名鼎鼎的《七仙女》，方盈很快嫁入豪门、结婚生子，十年后因对婚姻失望离异。搁在时下热门国产剧的标准，只持有一张小学文凭的过气女星、失婚妇人，再出来闯社会，大概只能尽力吊住另一只坚实的男性臂膀（可能还是从自己闺蜜那里抢的），但方盈并没有这么做，她甚至都没有继续演戏，而是无师自通钻研电影美术和室内设计。

八十年代的香港是能力至上的香港，不是靠人脉混脸熟就能轻易去杨凡电影做美指——而方盈成为他的御用，经她的造型，杨凡电影的每个画面都能直接截图去印刷海报。后来，包括《川岛芳子》、《天山童姥》、《海上花》（杨凡版）等经典电影的美术和服装造型均出自她手。

方盈的品味是亦舒女郎的品味，也可能亦舒在下笔之际不由自主融了好友的样子进去。她爱白，纯白、雪白、乳白、象牙白、米白，反正离不开白色，她接装修工程，和工人们打交道（像不像《胭脂》女主角？），她偶尔穿一件红色外套，都让香港媒体人讨论半天：究竟是什么红，可以非常鲜艳却一点也不晃眼。

最可贵的是所有选择都出于本能，没有什么引经据典，也不在乎设计背后的大师背书。方盈从门外汉到金马美指，靠得全是听从内心，不自卑，不自大，不浮夸，不拧巴。在万花筒似的八十年代，物质当道，每个人每天都在飞速吸收新鲜事物，还有层出不穷的比较，她却种花、习字、看书、素描、搜索各种摆设，积极地在日常的每一小节中找到趣味。

人类的欲望与生俱来。但什么该拿，什么要放，心灵满足与物质贪婪不可同日而语。

一向只爱跟聪明人打交道的亦舒，任何时候提起方盈都是赞叹。“她贪心，喜欢多做一点，多学一点，比昨天好一点，于是她自一个肤白大眼睛的小姑娘，成长为独立成熟的女人。”

人们并不是很清楚，方盈解放前在北京出生，经历过动荡，十几岁做女主角，嫁入豪门，成为专业人士，遇过很多人，到过很多地方，但她从不向后辈说教，只分享各种工作趣事：如何将街上电话亭拆了当道具，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放回去。

多年后编辑想在作者简介里提及两三部她任美指的得奖电影作品，她坚持不是个人功劳，要删掉。就像方盈的编辑所言，她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登上娱乐版头条，生平浓缩成列表，再附上两段八卦情史。

喜欢她的人自然会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她，在白雪皑皑时想到她。

这样真实有趣的女明星，在每个时代都是凤毛麟角。尤其到了现在，能成为明星的人，无不是小心翼翼、警惕万分，生怕行差踏错踩了雷、招了黑，将自己的“流量”和“带货能力”毁于一旦，于是个个儿都噤若寒蝉、连专访都不敢做了。

所以想来想去，如今的女明星里，能称得上自由自在的真实、不为讨好的有趣，仍然是周迅。

全明星参与的《相信未来》义演应该是最近关注度最高的综艺节目。偶像、说唱、民谣、摇滚……各种各样你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分散在中国各个地方，通过屏幕传递歌声与情意给所有在疫情期间努力生活的人们。

绝大多数明星都端端正正在摄像镜头前表演，独自清唱或者连线乐队。有些还做了后期修音。直到周迅登场，我竟扑哧乐出声——屏幕上，伊的面孔突然出现在街道交叠处的拐弯镜面上，完全素颜，照着镜子开开心心哼了两句歌就迅速撤退。“普通市民周女士”像是去楼下超市兜圈顺便录的，毫无大牌影后应有的骄矜姿态。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想起曾经看过报道，说到她在《大明宫词》饰演小太平公主一炮而红，演员们在签名本上留下角色感言，其他人都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只有她留下六个大字，“当公主真过瘾！”

仔细算起来，已经20年过去。如你我这样的平凡人在经历了这么一长段岁月之后，渐渐明白胸口那个勇字适时要摘下去。每次遭受摔打磨折，都要经历不解、震惊、怀疑、失落的全套过程，不得不掌握一点试探技能，为自己多盘算些。

然而周迅好像并没有学会这回事，40余岁还是有种蹦蹦跳跳的劲头。

身为女明星，台面上有竞争压力，台面下是大众审美监督，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舆论挟裹着从巅峰甩入低谷。其他人纷纷选择成为“白璧无瑕”的模版，永恒期待爱情憧憬婚姻但另一半总是个秘密。唯独周迅，似乎一直都活在戏剧和爱情里，拍戏的时候和戏中人恋爱，回到生活里和现实的人恋爱，如伏浪起起落落，刀口舔蜜。

只要稍微关注娱乐新闻，大众几乎就能数清她全部情史。并不是她把自己置身于卡戴珊家族般的长篇真人秀，而是在她的认知里，谈恋爱是理所应当坦荡荡的事。被狗仔拍到和另一半手拖手，她从不肯闪躲，“你跟这个人在一起，不是对他全部认真的吗？对他全部认真的话，拍到就拍到啊。”

但凡有超过两段恋爱经历以上的人，“全部认真”这四个字谁敢张嘴就来？全部认真，带着一猛子扎下去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气势，没有什么隔空暧昧，也不是推手般相互过招。喜欢吗？要在一起吗？敢不敢敞开心扉分享所有的秘密和哀乐？舍得百分百予以信赖？

一个大牌女明星，所有私事贴上标签即可出售，她当然清楚，但她敢。刀是利的，蜜是甜的，旁人心想这舌头要鲜血淋漓了，她说，可我不觉得那是刀。

一张全白的纸，无法尽描人生。

一张全白的纸，写了擦，擦了写，细细密密，倒是成了另一张新纸——再下笔时，不用战战兢兢，旧痕叠了新迹，笔触也格外舒展开朗。

李少红当年说周迅是靠着演戏和恋爱去认识世界的。那么多演员都拥有天分，也懂得努力，但这分毫之间的微妙差距，就在舍不舍得抛掉人设，把自己彻底摊开揉碎一次次重建。爱一回活一回，演一回又活一回，简直就跟太上老君炉子里金火淬炼的仙丹一样——周迅自己说，最痛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候。痛的不同等级，灼热或冰冷，都能提炼出内心最敏感的细节变化，挪到大银幕上，一个眼神反转就能定住乾坤。

你如何理解男人？

“不理解。”

会不会下次（谈恋爱）学得聪明一点？

“学不会。”

想学会吗？

“不想。因为我觉得那种感觉是我很喜欢的。”

像动物一样凭着直觉去生活，不会过度追寻所谓意义。想素颜就素颜，想恋爱就恋爱，这些原来特别简单直接的本能，却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生活障碍，就怕哪一步踏错跌倒之后再爬不起。于是我们只能遥远张望着周迅艳羡不已。完全想不到她一举一动备受瞩目，为了拆除这些框架，需要付出了吾等常人数倍代价。

多变是真的，她这20年的起伏、波折、飞蛾扑火般地爱过，令她的人生仿似淬火：愈发坚韧、泛着冷静的光。但她将之归结为幸运并感恩，却是因为这20年的时光，把她变成了一个又通达又天真的人，这是岁月最好的馈赠。

坊间很流行一句话：千万个漂亮的皮囊，不如一个有趣灵魂。

但要如何做到有趣？

在这些让人迷恋的成熟女性身上，你会发现所谓饱读诗书、见识广博都是次要，最根本之处是她们都非常真实。就像是复杂人生中进行的一场断舍离，勇于以最素朴的状态面对感情、欲望和所有短板缺失。在她们眼里，微小的快乐值得放大，汹涌的悲伤也终有平静时候。

最重要的是：任何时候，抱紧自己创造的能力和不灭的天真。

无论20、40或60、80，真实与有趣是女人最重要的品质，因为它代表了一个女人心底的自信、从容和宽广。

愿你在虚幻世做真实人，与一切有趣的永远在一起。

“这二十年来做的事

能令你无悔骄傲吗？”

王欣（@反裤衩阵地）

作家，已出版小说集《北京女子图鉴》，长篇小说《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随笔集《致我们总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