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余的贵州札记 | 13年著鸿篇传世;30载打石棺自埋。一倔一拗,两个奇人!

在贵州,曾经"地无三尺平"的殊境,令诸多久远的文化得以留存。绚烂文化的基石,是寻常百姓祖祖辈辈的日常与劳作。

黔山深处,"非遗"蕴藏丰厚,这些从历史中迤逦而来的人和故事,世代传承、生生不息。

一倔一拗两奇人

一个人用了十三年的光阴来做一部书,这部大著诞生于2019年。书名为《六盘水民间美术图志》,520页的鸿篇大著,编著者汪龙舞。其间的发现之乐和磕磕绊绊,本身又是一本小书。

《六盘水民间美术图志》 汪龙舞编著

初识汪龙舞是2006年。经工艺美术大师刘雍推荐,我给汪龙舞电话,邀请他参加贵州民间美术遗产普查。我听他结结巴巴的答话,正想劝慰“你老人家别急,慢慢说”,他却道:“我是你妹妹在水城尖中教的学生”。小辈却有一副沧桑得足以乱真的嗓门儿!

汪龙舞旧照

他出色的工作堪为普查典范。做着普查,他为冯骥才先生抢救民间文化的执著精神所感动,萌生了一个执念:在六盘水市做一份民间美术遗产普查,出一部市卷本。太好了!此前我曾想说服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优于六盘水的单位做市卷本,可负责此事的朋友说别的都热热络络,对此却顾左右而言他,我就不好意思饶舌了。

之后,汪龙舞又一头扎进了民美普查中。他的脚印盖满六盘水市的八十多个乡镇,一百二十多个村寨。有的村寨他走起了“瘾”,就像上邻居家串门。

纺织工艺 汪龙舞摄

他的考察为何能够掘出“真经”?有何诀窍?奥秘之一,是“杜康兄”。汪龙舞本人不沾酒,但他下乡必陪酒,有时一桶桶地买酒。他说:没有酒的润滑,哪能淘到真经呢?

其实,酒只算得个引子,而统领他考察的,是扎实的学问根基。他读了一批建筑学、古建筑、民族学、佛教建筑等方面的书籍,对普查成果一一考证,写出书中那些详细的科学说明。我佩服他积淀知识的倔劲拗劲;他却对我推介了一个拗汉子。讲述了一个他在普查中遇到的水城比德乡已故民间艺人马师傅的故事。

六盘水民间美术作品 汪龙舞摄

人世间有各种奇人,老马就是一个。老马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1958年,闷声不响地造了一辆“汽车”,一鼓二捣再鼓捣,就上路开行了,其动力至今是个谜。这颗“卫星”冲天而放,轰动一方。热闹的滋味老马已经饱尝。时光流转,待到“文革”结束,他彻底换了活法,仿佛从世间隐遁了——一把錾子一笼火,自己打石、磨石、刻石。做什么?做一具石棺并配以石雕。为甚?自建一座石墓,自己身后享用。他认为,这纯属个人爱好。为此,他规避儿女徒弟,拒绝任何外援。

为何要葬于石棺?我闻知古人有先例。 东晋的常璩《华阳国志·蜀志》,有纵目人葬于石棺的记载:“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呵呵,老马是否知晓这个典故?不得而知。

这位“独行侠”的日常生活极简,就是靠自留地里种的包谷和蔬菜维生。他每顿都是常食不厌的酸菜包谷饭。汪龙舞去看他:“老马,你这工程浩大啊!做得完吗?”“汪老师,从前皇家有铜壶滴漏,一秒钟滴一滴;我做石棺就用了皇家的手段。我用平常锑壶代替皇家铜壶,它滴一天,我就磨一天。”没有这等心高气傲,别说大事,就是小事也会搞砸。

马师傅作品 汪龙舞摄

老马识字不多,手下的石刻具有民间原始的韵味。他刻的狮子是“笑天狮”,耳朵耷拉着,好看可爱,不威而有童趣。他又做了自刻浮雕坐像,浓眉大眼,脑袋和身体一般浑圆,腿脚短短的吊着,用正规的美术眼光来衡量,似乎不大合比例。看他要真是做出一个仿真的人像,他就不是老马了!他对自雕像信心十足:“只要五官像,眼睛像,就是我!别的,雕龙画凤描金描银也不是我!”

最出人意料的是,他还刻了一个女人来站香炉。这女人要给自己做陪伴,可是像模像样的,刻得不马虎。老马这七情六欲还够丰富的。老马第一次做好了石棺,左看右看不顺眼,因为有一块石板磨得不太满意。他下决心再起炉灶,又“滴漏”了无数壶,终于磨得一块,严丝合缝地镶上。

马师傅自刻浮雕像 汪龙舞摄

老马造墓,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就这样,历经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做成了自己长眠的石棺和装饰着石刻的坟墓。完工后他还留了个“机关”,保守隐私,不让他人窥探自己的“寝宫”。可再有通天本领,老马终归没法自己躺进石棺去归天。直到临终时,他才不得不将“机关”的秘密告诉儿子,身后让儿子将自己的遗体抬进石棺去受用。

这个故事让我五味杂陈,久久沉浸其中——老马的石刻上,道道凿痕留下了一个人的艺术、倔拗,以此存证。

有人问,这有什么意义呢?是啊,做了三十年的事,总得扒拉出一点意义来。但再想想,古代留存至今的那么多艺术品,含有我们文物普查的各种石墓石碑石刻,当年做的时候,又有什么意义呢?今人老马的石刻,与历代古人的石刻,又有何相同与不同的意义呢?看去没意义的事,历经时间的洗礼,日后也许没人问其意义,只有专家学者去考察、做论文了。于是,我也对世间那么多执拗之士,有了不理解中的理解,当然也存有理解中的不理解。

汪龙舞则说,世人有老马这种拗劲,什么事都做得成功!汪龙舞将老马的几尊石刻收进了自己撰写的“图志”中。

蜡染 汪龙舞摄

汪龙舞对民间美术遗产普查的那份执著,也有一股拗劲支撑。一次在乡间,他看到有刻印的纸马流传,欣赏之余,即刻想到的,是要追踪它的刻版。村民们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刻版!他不信,就在那一带东查西访,打问刻版在哪儿。汪龙舞发现,有的是真不知道;也有的是对自己这么一个外来人心存疑虑而推说不知。为此他跑了四五趟,也问不出结果,可他始终盯着纸马背后隐匿的刻版不放。

俞氏家藏的成套纸马文书刻版 汪龙舞摄

一次,他偶遇一位七十多岁的端公。端公对汪龙舞频频点头——原来,在20世纪80年代,这位会画菩萨的端公跟随汪龙舞学过农民画。汪龙舞马上想到,此公对刻版的事定然知情,便赶紧打听。缘分终属有缘人。出于师徒情谊,端公承诺了师父所托之事,并带领汪龙舞去到水城龙场,费心费力找到了俞氏家藏的成套纸马文书刻版,版子是双面雕刻的。这是填补空白的项目。我顺便想说的是,在当年的省级民美普查中,都没发现这个,遗憾。

六盘水农民画 汪龙舞摄

汪龙舞在盘县保田、乐民、六枝岩脚等地考察时,都遇到了村民们在拆旧屋建新房,把雕花窗户等拆下来,当作垃圾堆成一堆,有的还打碎了烧火。他心疼焦急断然制止,并掏钱请人在垃圾堆中寻宝,一一翻出来拍照、摄录影像留存。我问,你自己没有收藏吗?他摇摇头说,要是我收下那些东西,不就成个文物贩子了?

古宅 汪龙舞摄

这理解我不能苟同,但这就是汪龙舞的思维和处世方式,这种“一根筋”的拗劲,在当今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撰文:余未人

编辑:陈果果

责编:孔薇

编审: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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