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香港电影略有了解的朋友应该知道,《八两金》是张婉婷著名的“移民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面两部分别是1985年的《非法移民》和1987年的《秋天的童话》),虽然知名度不如前面两部,口碑却绝没有拖后腿,目前在豆瓣的综合评分高达8.2,算是主演洪金宝演艺生涯中成绩优秀的作品之一了。

作为香港为数不多的女导演之一,张婉婷早在进入圈子里时就用自己的硕士毕业作《非法移民》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同时也基本奠定了自己的电影风格:喜欢将镜头对准社会各个阶层的小人物,对画面构图和形式美学颇为讲究,善于用一种缓慢而平和的节奏去如“实”呈现其风尘仆仆的生存状态,电影格局虽小巧,呈现出的意图却极大,引领着观众们去探讨这种生存状态背后的本质。

洪金宝职业生涯中大部分都是出演动作戏与其童年时的京剧戏班经历有关,同样的,张婉婷的电影风格也与其个人生活经历有关。

在香港大学攻读心理学的经历,让她在对把握人们的情感方面更加细腻,而在英国和美国的多年求学经历,又让她对留外华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有着强烈的共鸣,也就是在这个期间,她拍摄了大量16毫米素材,并开始构思移民问题三部曲的故事。

在《八两金》的一开始,镜头就对准了独自在美国闯荡的猴子。猴子是一个身材发了福的中年人,已经在美国已经16年了,每天开着出租车穿梭在纽约的街道中,虽然兢兢业业省吃俭用,却并没有像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汕头台山所畅想的那样,过上穿金戴银的潇洒生活,反而生活地捉肘见襟,十分孤苦。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内心深处对曾经避之不及的故乡的思念也越来越深切。实在熬不住思乡之苦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定要回家。而随着他踏上了久违的归乡之路,我们也一同感悟着导演试图呈现的所思所感。

落叶归根,始终是我国传统文化中关于家国之思的不变母题。

历代以来也有无数作品唱咏着故土之思,古有高适在《除夜作》喟然长叹“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今亦有余光中在《乡愁》中哀然轻诉“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随着电影作为第七艺术的兴起,同样不乏对国人故土情深的挖掘,如赵本山早年的现实题材改编电影《落叶归根》,就讲了农民工老赵将工友的尸体背回家乡安葬的故事,而到了张婉婷的手中,这种“回归”的情怀则再次得到深化,主人公回归所需要跨越的地域距离则再次拉大,同时对于肉体回归之后灵魂的回归何以为继也进行了压抑却温柔的叩问。

为了能够荣归故里,积蓄不多的猴子找朋友借金手表金项链凑足了八两金,如他所言,“男人没有八两金在身上,怎么能算男人呢”,短短一句话,道尽了在外漂泊打拼的游子们的辛酸。

到了乡下,猴子远远地看到父亲坐在木棉花树下,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爸”,而陡然看到儿子出现在眼前的父亲先是不敢置信,后来又跟闻声出来的母亲妹妹等人眼中含泪,连声追问他在过的辛不辛苦,生怕儿子背着自己在外面受了委屈。

原来,衣锦荣归终究是给外人看的,只有真正爱你的亲人才会在意你意气风发的表象下是否藏着委屈和辛酸,与其说我们是思念远隔天涯的故乡,不如说是心心念念那一份彼此牵挂心疼的情意。我们思念的是故土,更是故人。

跟人聊天时,他谈起的也大多是小时候的事,被问到为什么不说说在纽约的事情时,他也只是沉默了一会,“中间的十几年,没有什么好记的”,显而易见,从他16年前离开台山的那一刻起,故乡的温柔和温暖都不再属于他,那么对于他而言,往后艰难求生的异国生活都没有什么值得提的了。

十六年前,对家乡的混乱愚昧忍无可忍的他,毅然决然地撕掉了所有的大陆证件,只身前往美国追寻更好的生活;十六年后,在外面吃够了生活的苦的他,对于家乡的渴望竟然那么深刻。

从逃离到渴望,猴子的心路历程真实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移民浪潮下的游子们的狂热和矛盾,这份心理无论放在什么时代环境下大都相通,也因此,镜头里的海外移民形象更能唤起我们的共鸣。

香港人本认为香港不是落地生根的地方,移民后又希望回到香港,以至于不论在哪里,他们都是城市的“无根之人”。

表妹出嫁的那天,猴子用自己的八两金给她打了副金饰,告诉她,“新娘身上没有八两金,怎么能算新娘呢”。

八两金的形式从猴子身上的金手表金项链,变成了表妹身上的金首饰,既是一次身份的换位,更是一种情感的换位。当小船随水而去,在岸上奔跑的猴子与表妹遥遥相望,那一刻我们知道,他们擦肩而过的不仅是那份不曾戳破的爱情,也是在移民浪潮下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思念和渴望。

而在水波悠悠中,齐豫空灵清悠的嗓音也抒情而至,“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远处是渐行渐远的小船,山间是欲言又止离愁难诉的中年男人,电影前面部分被刻意浅化的男女之情,此刻被用以结尾,伴着表妹面对国外新生活的期待和恐惧,伴着刚从移民浪潮中挣扎出来的男人的无能为力,也伴着观众们无声的叹息。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可惜那时候我们都只顾着去外面多看看,还不知道“家”是一个会让我们羁绊一生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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