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南财快评:美国5月失业数据,低估与遗漏背后的复苏困难重重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4日,美国劳工部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BLS)发布的就业人口数据大幅好于市场预期。5月美国非农就业增加250.9万人(彭博一致性预期:减少750万人;4月:减少2053.7万人)。失业率环比4月份的大萧条时期以来新高下降了1.4个百分点至13.3%,也远好于彭博一致性预期的19%。由于不少集中在低薪区间的劳动者重返工作岗位,所以就业者平均时薪同比增长率由4月的倒升7.9%变为5月的下降6.7%。受利好数据影响,美国三大股指当天开盘后均大涨。 

令人意外的是,劳工统计局在随后发布的长达十五页的《常见问题回答:新型冠状肺炎疫情对2020年5月就业概况的影响》中,却提到由于统计数据存在“错误分类误差”(misclassification error),失业率与失业人数有可能被低估。 

劳工统计局指出,统计人员在调查中将许多应被列为“暂时停薪留职”(furloughed)类别的人员错误计入了“由于休假等其他原因缺勤”(“absent from work due to ‘other reasons’” )人员这一类别,导致他们并未被计入失业人口;考虑到历史平均数据,可能有多达490万被列为“受雇中”(employed)的人员实际上“已失业或被临时裁员”(unemployed on temporary layoff)。 

劳工统计局认为,由于这些统计数据和统计方法的问题,5月的真实失业率有可能被低估了3.1个百分点,修正后的5月失业率可能从13.3%上调到超过16%,存在类似问题的4月失业率更可能接近20%。 

如何理解美国的就业市场数据?如何阅读就业概况报告的技术注释与特别注解?如何分析统计数据和统计方法存在的不足?如何判断数据和方法不足背后的原因和由此带来的影响?在本文中,笔者尝试对这些问题一一作答。 

一、劳工统计局就业概况报告的数据来源与调查方法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劳工统计局都会发布就业概况报告(Employment Situation Summary),公布前一个月的就业前景、经济趋势、失业与月薪数据等一系列调查数据,主要来自住户调查(household survey)与机构调查(establishment survey)两大独立的月度调查内容。住户调查主要涉及根据人口学特征列示的失业率等劳动力状况;机构调查主要包括分行业的非农业就业人口、工作时长、薪资水平等数据。 

所谓住户调查,是先由美国商务部的美国普查局(US Census Bureau)做每月当期人口调查(Current Population Survey,CPS),再由劳工统计局统计失业率等数据。CPS调查由覆盖全美50个州和华盛顿特区的6万个家庭约11万人作为样本,以估测美国16岁以及16岁以上所有人口的人口学特征与就业状况。劳工统计局在地方政府配合下,每月抽取CPS样本的四分之一,通过面对面访谈、电话访谈和邮寄问卷等方式进行调查,以测算失业率。 

所谓机构调查,是劳工统计局与各州政府的就业机构合作进行当期就业统计(Current Employment Statistics,CES),对人口学特征数据和针对用人单位的就业数据进行统计汇编。每月进行的就业统计持续调查的人口约占美国非农就业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一,涵盖了大约14.2万个企业与政府单位约70万个工作地点中有工资关系的雇员,其中约40%的企业调查样本为员工人数少于20人的中小企业,以期更有效反映非农业机构的就业状况。机构调查的公布时间比当期住户调查的公布时间晚一周。 

住户调查更侧重于对就业和失业人口的具体人口特征进行分析,而机构调查则更加注重分析各行业的就业与失业情况。二者相互独立,互为补充,其调查数据来源、抽样标准、收集方法、计算程序各异,因而反映的美国就业市场状况也有所差异。总体而言,机构调查因为覆盖面更广而在平时较为精确;但在经济形势急剧转变的时期,调查用工机构时一般无法及时计入新设立公司或已倒闭公司,相较而言住户调查会更为精确。 

二、技术注释与特别注解背后的细节 

劳工统计局在就业概况报告中,往往会采取技术注释和特别注解等方式,向读者解释当期数据的采集、分析和解读中值得注意的特殊情况。 

例如,在新冠肺炎疫情对美国的冲击刚开始显现出来的4月初,劳工统计局公布的月度就业数据就显示,美国3月非农就业人数减少70.1万人,自2010年以来首次录得负值(2月增加27.3万人;彭博一致性预期为减少10万人)。约三分之二(49.5万)的岗位削减来自休闲和酒店行业。失业率从3.5%飙升至4.4%;此前数月,美国的失业率一直处于半个世纪以来的低点。 

劳工统计局在当期报告中就特别指出,上述调查的截止时间刚好在3月中下旬大量企业倒闭、员工被裁员和学校放假之前,并未能完全反映出因新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而失去的工作岗位数量。

在注释与注解中,劳工统计局更是不厌其烦地指出: 

——在住户调查中,受访者应当被归类为受雇、失业或不在劳动力中。在整个调查参考期内(3月8日至3月14日)所有因与新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相关没有工作并希望被召回工作的受访者,均应分类为被临时裁员的失业者。“2020年3月,因临时停工而被分类为失业的人数大大增加。但是,被分类为受雇但暂时缺勤(主要包括正在放假的劳动者)的人数也大大增加。……当受访者误解问题或访调员错误地记录答案时,这种属于非抽样错误的错误分类就有可能发生。如果把所有被分类为受雇但由于‘其他原因’而缺勤的劳动者均归类为临时停工的失业者,则总体失业率将比就业概况报告中的基准失业率(4.4%)高1个百分点。” 

——在机构调查中,获得雇主支付工资、但实际上并未返回工作岗位的劳动者也被计为受雇,而“暂时缺勤或永久性脱岗、未能领取工资的劳动者,即使继续领取劳工福利,也不会被计为受雇”。 

——住户调查与机构调查的数据收集均受到疫情影响。出于访调员和受访者安全的考虑,在调查期内暂停了住户调查中的面对面访谈。在机构调查中,通常约有五分之一的数据通过四个区域数据收集中心的电话访谈进行采集。这些区域数据收集中心在调查期内被关闭,但仍努力以电子方式收集数据。这些情况导致“住户调查的回应率为73%,机构调查的收集率为66%,均比近几个月平均水平降低了约10个百分点”。 

这些注释与注解非常值得阅读。可以说,这有助于研究者避开数据黑洞,躲开方法黑盒,免去操作黑箱。

三、统计数据和统计方法存在的不足 

时隔两个月,由于疫情在美国继续肆虐,虽然机构调查的收集率略微上升至69%,但住户调查的回应率却一路下滑到4月的70%和5月的67%(此前平均值为83%)。劳工统计局也不得不在估计机构调查数据时,采取新方法来考虑新设立公司或已倒闭公司比例增加所带来的影响,以免带来更多误差。

但更大的问题在于,疫情给就业和失业等一系列统计口径带来了极大的复杂性和挑战。以5月就业数据为例: 

——对于通常全职就业(指每周工作时长不少于35个小时)、但在调查参考期内(5月10日至5月16日)仅能非全职就业(工作时长为1至34个小时)的受访者,如果他们正在放假或病休,则无论是否在此期间获得支付薪酬,均被列为“受雇中”;出于除此之外的“其他原因”则需要进一步分类为“失业”或“被临时裁员”。 

——所有因与新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相关没有工作、希望被召回工作、一旦被召回即能返回工作岗位的受访者,均应分类为“被临时裁员”。 

——在整个调查参考期内未能受雇的受访者,如果他们既能随时重返工作岗位(available for work)、又一直在积极寻找工作(actively looking for employment),则被归类为“失业”;否则,如果他们未能随时重返工作岗位或未积极择业或预计自己不会再被召回工作,则不被算入劳动力总数中(not in the labor force),也就不被计入失业人口。 

——根据劳工统计局估测,有840万人被归类为在5月调查参考期内处于“受雇中但未返回工作岗位”的状态(employed with a job but not at work),其中有540万人被归入“由于休假等其他原因缺勤”。通过比对历史平均数据,劳工统计局认为其中可能有多达490万人被列为“受雇中”,但实际上“已失业或被临时裁员”。 

由此可见,让人眼花缭乱、莫衷一是的统计方法和名目繁多、种类复杂的统计口径,造成了无论是受访者、基层访调员还是现场主管、后期数据处理人员,都很有可能对就业状况有不同的理解、分类和阐释,大大降低了劳工统计局近期公布的若干份就业概况报告的数据可信度和可重复性。 

劳工统计局虽然承认数据存在“错误分类误差”,并承诺会不断改善方法和口径,但连续数月仍未修正同类错误,不免让人对其执行力表示疑虑,而且在史无前例的失业潮冲击和疫情蔓延的共同影响下,整改效果仍有待观察。 

更为重要的是,在美国的劳工统计中,“失业人口”被界定为所有年满16岁及以上、有劳动能力和劳动意愿、并且在一定时期内积极寻找工作却不成功的人。

换言之,官方使用的基准失业率是一个相当狭窄的概念,未能有效描述就业市场状况,甚至传递出了扭曲的、不真实的信息:没有劳动能力的人、不愿意工作的人、因各种原因近期没有积极寻找工作的人、在现有经济环境中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人、虽然有工作意愿但是长期失业(失业27周及以上)的人,都不被计算在“失业人口”内;而依靠打零工、收入超过20美元的人却被算做有工作的就业人口。 

笔者曾一再指出,这一系列统计方法与统计口径均未能有效描述就业市场状况,甚至传递出了扭曲的、不真实的信息。自2月以来,出于对经济前景极为悲观等原因,美国已有600万人放弃找工作。劳工统计局也强调,如果计入失志就业者(discouraged workers,即认为现有经济环境中他们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人群)、准待业人口(marginally attached workers,即有意愿且有能力工作、但因各种原因近期没有积极寻找工作的劳动者)以及希望寻找全职工作、但因各种原因找不到全职工作、故而只能打零工的兼职劳工,在这最为宽泛口径下的5月未就业率(underemployment rate)达到21.2%,大幅高于目前的官方失业率(参见《美国4月失业数据已创下大萧条时期以来新高,但还没结束》,《美国失业率的魔鬼,在统计的细节中》)。 

四、美国经济复苏:困难重重 

笔者更倾向于认为,美国就业概况报告中统计数据和统计方法存在的不足,并非出于阴谋论者认为的刻意掩盖与主动粉饰。但是,当官方统计报告的数字与结论和民众的常识、观感、现实不符时,自然会引起怀疑、问询和争论;而未能有效、完整、真实地反映宏观经济状况的统计信息,无疑会误导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与执行。 

自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美国许多公司采取停薪留职的方式以削减人力成本。根据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截至5月中旬,在总共失业的2100万美国人中,有1500万人处于停薪留职状态,这一高达73%的比例是有数据以来的历史最高水平。如果经济复苏的过程慢于预期,许多被停薪留职的人将可能面临长时间甚至无限期的失业。 

更为严峻的是,在第一轮蓝领工人失业潮后,美国可能面临着针对高薪白领职工的新一轮裁员潮,根据彭博的估测,这部分失业人数可能将近6百万,包括餐饮酒店的管理人员、金融业和房地产从业者等等。这部分人群消费能力较高,一旦失业,将会对居民消费这一美国经济的主要支柱造成更大的打击。 

历史数据显示,失业率的快速上升通常会令个人收入承压,也与个人支出下行、GDP增长放缓、经济步入衰退及公司盈利停滞等有关。疫情一旦影响消费者和企业信心,广泛的开支削减、就业紧缩、企业破产或违约潮等等,都将不可避免地削弱美国的经济发展,最近能源价格的下跌,也将雪上加霜地导致美国大幅削减在能源领域的投资。 

美国5月的制造业与服务业采购经理指数(Purchasing Managers‘ Index, PMI)虽从4月底为有所回升,但仍均远低于荣枯分界线,密歇根大学消费者信心指数也从3月的89.1跌至4月的71.8后微升至5月的73.8。部分州已经着手制定分步重启经济的计划,但复工复产复市下的宏观经济有可能受到疫情二次爆发的威胁。 

6月1日,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发布了5月版的经济预测报告,将美国2020-2030年累计经济产出预期下调15.7万亿美元,较1月预期下调5.3%;经通胀调整后,十年内经济产出降幅估计为7.9万亿美元,相当于疫情将使实际GDP减少约3%。据美国商务部的数据,美国今年第一季度GDP萎缩了4.8%,自2009年以来最大幅度的萎缩,标志着美国史上最长一轮扩张周期的终结。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预计美国第二季度的经济同比收缩幅度可能达到创纪录的37.7%,第三季度则有可能同比反弹21.5%;即便如此,国会预算办公室预计美国GDP也不会在2021年底恢复到今年年初的高水平。 

总而言之,美国必须采取加大宏观政策支持和调节力度以对冲疫情给经济带来的影响。6月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了一项法案,降低了中小企业为获得薪酬保障计划贷款而必须满足的标准,以“特别帮助受到疫情严重打击的餐馆、旅馆和其他企业”。在国会已经通过的2.2万亿美元的紧急救助法案之外,众议院民主党人提出的3万亿美元疫情纾困方案已在5月中遭参议院共和党人拒绝,但有媒体指出,目前美国各地的社会动荡局面有可能迫使国会赶在夏季休会前加紧推出新一轮财政刺激法案,民主党所提出的向各州提供更大力度、更小限制的援助方案有可能重新被纳入日程。 

(庞溟系经济学博士,华兴证券宏观及策略研究主管)

(作者:庞溟 编辑:李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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